最近京师不平,碧真没有逗留两日就赶快快马回程,“荷花池”还有诸多事务等着她。
碧辛留下一堆药继续回去研究她的灵药,而荷姿也在我伤好得七上八下之后,拍拍屁股走人,顺便拉走了我的小丫头碧蜓。
“姐姐……”碧蜓泪巴巴地舍不得离开我,眼睛忽闪忽闪地想让我开口将她留下。
我未能满足她的心愿。“你姿姐姐这么做必然有道理。你也不好了,来碧阁也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姐姐我伤已经好了,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了。”
碧蜓拗不过我,只得乖乖随荷姿走。
原本热热闹闹一屋子女人一走,顿时冷清了不少,只余我与我女儿大眼瞪小眼看着彼此。
还好,还有她在。
无论如何,她也是我的血亲,哪怕自我醒来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并未与她建立过于深厚的感情,因为父不详的缘故,始终无法将她疼到心里,但好歹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不疼谁疼?
抱了梅弄出门,呼吸了口外面的新鲜空气,看街上人来人往,熟识的人无不上来关心一句,或者道一声喜,再或者夸一声梅弄。
幸运的是,八王虽然不在,管初雪和三公子都没有来找我的麻烦。
而我,这一上街,也知道了不少近来的大事。
最为紧要的,便是从前垂帘听政,只手遮天的刘太后归天了,死在三月的最后一天。据说京城那几天阴天沉沉,刘太后忽然穿起皇帝冕袍来,弥留之际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结果大臣说娘娘这是在说自己身上衣服不合礼数,硬是给人家换了太后的宫服。
可以想象,这个女人,临死,也没有死安心。
太后一归天,这大大小小的人脉,靠山,权利流动混杂在一起,京师估计得乱一阵子了。
而梅铭,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
我坐在后院里藤椅上,戳戳怀里梅弄嫩嘟嘟的脸颊,哄道:“弄儿,日后有个男子会跟娘住在一起,你看见他,记得对他笑哦!”讨了梅铭的欢心,对她也是好的。
梅弄依旧一脸茫然,张舞着小手想来抓我的手指,我又戳了她一记,小梅弄眉头一皱,表示不满。
这孩子,真的很少哭。
都说好哭的孩子健康,也是喜爱父母想对父母撒娇的征兆,可是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哭得那么洪亮,我醒来之后却鲜少听到她哭。起先我以为是荷姿她们怕打扰到我,大多时候不让我听到孩子的哭声,但这几天我自己接受过来羊,发现这孩子除了饿了,尿布脏了会“哇哇”叫几声,可不会掉眼泪。
这孩子,该不会是不喜欢我这个娘亲吧?
我心有余悸地看了她眼,望天,总觉得我是在自己吓自己。
一开始为这个孩子手忙脚乱,邻居陈夫人与许大娘都来帮忙,教了我不少婴儿的事,慢慢的,我也上手了。
因为她不吵闹,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我便将她放在卧房摇篮里,隔段时间再去瞧她眼,然后自己忙自己的。
可是,当我下午再去瞧她之时,我愣了,顿时恍如五雷轰顶,慌了神。
摇篮,空空如也。
她会去哪里?她还只是个两个月多的孩子,连翻身都困难,都去哪里?
谁?谁抱走了她?
我恐慌地摔开门,在后院里面四处张望。
去哪里了?梅弄……
“弄儿……”我不禁出声呼唤。
无果,回应我的,只有地上飘飞的纸条。
捡起,白纸上秀美的字迹:你女儿在我手里,想见她就来山上草堂。
山上只有一座草堂,那是八王去年赐给梅铭的,后来梅铭搬至我这里,那草堂也被空置了下来。
我将纸条一抛,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朝草堂奔去。
是我的错,我太大意了!明知道有人要杀我,我却放任我女儿处在危险之中!
关心则乱,明知道这是个陷阱,我还是一脚踏了进去。
是谁?到底是谁抱走了她?!
当我慌乱地出现在草堂时,面前出现的人让我大吃一惊!
是她?!
为什么是她?
流放的日子想必让她吃尽了苦头,她的脸清瘦了许多,面容憔悴,神情颓废绝望,再无法与昔日黄家那富贵如牡丹花,母以子贵的女子相提并论。
是的,孟青竹站在不远处,抱着用小棉被裹着的梅弄,神情空洞地望着我。
我铺子的大门锁得好好的,她几时有了飞檐走壁的功夫?我只听荷姿说她用烧红的木棍敲晕了看守的侍卫,逃了出来,这半年,她又过了怎样的生活,会令她生出这等神情?
镇定下来!她既然抱走我女儿,必然是有条件可讲。我从容问道:“这位夫人,你为何抱走小女?”她认识的只是杨青玉,不因与我结仇。
“装什么装,”孟青竹冷冷地一笑,“你杨青玉能够改头换面,嫁人生子,就不觉得羞耻吗?”
“我不懂夫人在说什么。”
“你不用装了。我已经知道了,黄家的一切根本就是你所为!”没有疑问,而是笃定!
我一惊,诧异于她的笃定。她的家世清白,与江湖根本无任何瓜葛,又怎会知道这些东西?这半年,她讲究做了什么?
“不说话?”她冷道:“你这个贱妇有了贱种,居然也有人敢娶你?我黄氏被你害得家破人亡,我的儿子益生因为你而死……你居然在这里逍遥,老天不公!”她仰天长呼,双眼通红,仿若入魔!
梅弄宛如感受到这个女人的恐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震耳欲聋!
听到女儿的哭声,我疼在心里咬唇,知道我此时开口只会激发她的怒火。
“我公公婆婆,丈夫儿子因你而死!我活着就是找你复仇。是,我打不过你,但你女儿在我手里,我也让你尝尝至亲在眼前死去的痛苦!”说完,右手抬起。
“不要!”我乱了心神,握拳出声呵斥:“你若伤她,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呵,”孟青竹嘲讽地笑,悲伤决绝:“你以为我今天还想活着回去么?既然抱了死的决心,不如就叫你的女儿为我,和我的儿子丈夫殉葬!”她后退一步。
不能,不能让她伤害到我女儿!
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冲上去!夺回梅弄,她即使想拍死她,掐死她,也快不过我抢步上前!
一念及此,我冲了上去,杀招已出!
孟青竹仿佛已经料到我的举动,急急倒退两步。
她身后,是悬崖。
她夺眉一笑,灿若光华,这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她最美的一笑,夹杂着快感,悲伤,绝望与安详,矛盾,也令人心寒。
我暗叫不好,箭步上前一抓。
挽救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她衣袂飘飞,抱着梅弄,坠落下去。
“不要!”我大呼。
梅弄!
不要……她才出生两个个月,还那么小,还没有见到这个世界的缤纷,没有亲口叫我一声娘亲!
是我害的整个黄家,报应都可以往我来,为什么替我受的却是我无辜的女儿?
我满脸泪水神智恍惚地朝山下冲去,迎面撞上一个素衣胸膛。
我抬头,看见眼前人的容貌,鼻子一酸。
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女儿落崖的时候你不在,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我最狼狈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出现了!
“怎么了?”梅铭右手抓住我的手腕,左手捏着的纸条,俨然就是我方才抓皱了随手扔院子里的。他皱眉询问:“我一回来就看见这纸条,上面汗迹未干,心道刚出事不久,就跟来了。出什么事了?”
仿若抓住救星一般,我语无伦次道:“梅弄……弄儿……那个女人她……”
“夕,你慢些说。”梅铭轻声安抚。
我一把推开他,向前冲,边跑边吼:“那个女人抱着弄儿跳下去了!”
梅铭神色一变,惨白阴冷,快步追上我,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向前走。
此时,我多么希望,悬崖下面是一条小河,亦或者,悬崖上伸出一棵树恰好挂住梅弄。
可惜,在这附近住了这么久的我,清楚地知道,没有。
悬崖下面,是乱石堆。
远远看去,孟青竹趴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
弄儿呢?
我正欲急步上前,被身后的梅铭拉住。“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他的声音平和,带着莫大的悲懊,让我不由得依言止步,目送他前去。
只见他走近孟青竹,翻开她血淋淋的身子,下面显现出包裹梅弄的棉被一角。
梅铭全身一僵,半晌没有回头。
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催促我加快步子朝那边跑。仿佛听到我的到来,梅铭倏然转身,向我走来,张臂抱住我,将我的头放进怀里,挡住我眼前的视线。
“你放开我!”我挣扎。
梅铭的手在颤抖,声音被故意压得很低,带着颤音:“夕,不要看。”
与当时他被挨打时同样一句话。那时候,他不忍心让我看他当众被打,所以叫我不要看。那现在……
不要……不是这样的!
我的梅弄,一定没事……没事的!
“你放开我!”挣扎中我的手也在颤抖,改推为抓住他的衣襟,吼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看?你以为你是谁!”
“夕……”
“弄儿出事了,你想让我就这么缄默不语逃避事实?!”
“夕……”禁锢我的手臂用力。
越是着急,越是悲痛,越是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啊,你要娶我是不?她死了,以后你就少一个拖油瓶了,你开心了?!”不是的……我知道,他没有。
梅铭身子一僵,我趁机从他手臂中挣脱出来,向前跑,却又一次被他拉住。
我下意识转身,一巴掌招呼过去。
直扑他的脸颊!
很多年之后,我不禁想,如果此时的我,这一耳光没打下去,后面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
是不是,有些一直虚假却尽力粉饰出来的和谐,便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了呢?
可惜,没有如果。
我打下去了。
于是,所有的一切,就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