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清醒痛苦地活着,也不愿糊涂地假意笑容。
所以,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打下去,哪怕这一耳光他挨得甚是无辜。
指甲留了许久没有空闲去剪,这一耳光下去,指甲划破他的脸颊。
我心慌收手,挣脱开他,继续向前走,忽然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愕然望着他。
那原本被指甲划破的脸颊,没有流血,甚至没有红痕……只有三道被划破的白痕,眼熟的东西在裂口处被翻了出来,让我霎时仿若五雷轰顶!
一直以为,我至少还是有人可以信任,却不想,还是被身边的人捅了一刀。
“你究竟……是谁?”我没有任何表情问他。
梅铭摸了摸脸上的裂痕,挫败地伸手在后颈一拉,将整张□□撕了下来,抓在手里。
我低头瞥了一眼那张面具。是的,相识这么多年,就像冰莲说的,烧成灰也认得,那是碧真的手艺。
我却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抬眼,一张俊美至极的脸映入眼帘。别人都喜欢易容成美男子,他偏偏将自己的美掩盖,却无法掩盖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是的,那一身配在梅铭身上使他风华绝代的气质。
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我是恍若天人地心跳,这一次,却是挫骨扬灰地心痛。
“他呢?”真正的梅铭呢?“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代替他的?”
“夕……”他抿唇,张口欲言,半晌只吐出这一个字。
我扯唇一笑,惨淡至极,“别这么叫,小女子担不起……”
“一开始,就是我。”他坦白,“你所见到的梅铭,都是我。真正的梅铭,早在来杭州的路途中病故了。”
我抬眼,极其冷淡地看着他,“公子,既然你能混进王府,想必很多事情你都调查清楚了?却不知公子这段时间将小女子身家调查得如何?”
“我……”
“呵,要我挡婚?这样的借口我也信了。”我抬头望天,笑得冰冷僵硬,“既然是一个不可能长存的人物,公子又何必求婚一说……耍着小女子玩呢?”我若真的点头,嫁给了他,几个月之后他调查完毕目的达到,恢复真实身份走人,我这一辈子是否就要守活寡了?
荷姿说得对,我就是一笨蛋,盲目无知。
“我从未……”
“哦,是了,公子说过,不会娶不想负责的女子。小女子愚钝了,怎会没听懂其中的意思呢?”我转身,向乱石堆走去。
“你懂?”他语气惊异。
“小女子是梅铭要负责的人,自然不是公子的责任。”我头也不回淡淡道。
“夕……不要看。”他上前来拉我。
我抽出匕首反手一刀,划破他的衣袖,声线冰冷道:“我不想看见你,你滚。”
“……”他站在原地不动,抿唇看我,目光悲悯,陌生。
我站起身,握住匕首冰冷直视他,沉声低吼:“滚!滚出我的视线!我不想在我女儿面前杀了你!”
他动容,退后一步,正欲转身……
“等,”我忽然叫住他,抬眼凝视着他,怒极反笑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张了张口,垂眸,最终淡淡道:“你多保重,我明日再去看你。”说完依言扬长而去。
他没说,那么,以后也没机会了。
即使他以后承认,我亦不会认了。
走近那堆乱石,我颤抖地翻开孟青竹血淋淋的尸体,只见我的女儿大半个身子露出棉被外面,顿时浑身一颤,瘫坐在地上。
心,已经在刚才被划了一刀,而此时,却是彻底冰冷,痛到麻木,仿佛死去一般。
梅铭没有急忙地救治,我便意识到,女儿或许已经……没救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惨状。
石堆中的小女婴血肉模糊,头骨被挤成了难看的形状,白色的浆液与血一起顺着额头流下,整张脸看不清楚模样,只有眼睛瞪得大大的,快要跳出来一般,好像在控诉至死也未开始好好了解这个世界。
那位公子……不,该叫他大人,御史唐大人说得对,我不该看,看了,这辈子或许永远忘不了这个画面,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我看了,不得不看。躺在血泊里面的,是我的女儿!
心渐渐有了感觉,感觉像是被人抓起,一块一块割下,抽搐地痛顺着脖颈涌上,鼻子一酸,眼泪如雨而下。
我轻轻抱起她,伸手悄然将她眼睛阖上,抱着她走出乱石堆,边走边喃喃:“弄儿乖,不怕,娘亲来了。”
呵,我又算什么娘亲?
试问,如果我不是大意地留她一个人在房里,又怎会让人有机可趁呢?
如果我今晨有好好抱她在怀里哄她睡觉,然后两人一起在院子里晒会太阳,又怎会让孟青竹将孩子夺了去?
如果她一出生,我就让荷姿将她带走,她此刻会不会正在碧门的摇篮里面安然入睡呢?
不,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将她生下来,让她活生生地……
挖土的手鲜血淋淋,然而比这更痛的,却是自责哀痛的心。
挖好一个小坑,将梅弄小小的身体放进去,埋好。从此,她再也不用面对这个世界的血腥与黑暗。
抬头望天,乌云密布,沉沉的,令人窒息。我靠在梅弄的墓旁,思念我的小女儿这两个月的一颦一笑,还有她“依依呀呀”的话语。
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记得当时得知怀了孩子之后我曾不止一次想抛弃她,现在想来,荷姿说得对,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惜的道理?
记忆又回到很久之前,每一次我摔倒,或者生病,爹眉间的褶皱,娘疼惜的眼神。
没有一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半点伤害!
很多事情,在这一刻忽然看清。我颤抖无力地站起,转过头,看见孟青竹的尸体仍旧陈在石堆之中。
我应该用我手中的匕首,将她碎尸万段,一块一块切下来喂狼。
但我没有。
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这么做的,我也要变成一个跟她一样失去孩子的疯子么?
无非是冤冤相报,我当日种下的因,成就了今日梅弄的果。不管有没有神仙一说,我都想为我阴间的女儿祈福。
于是,将那些无法发泄的痛与悲伤化作力气,我又挖了一个坑,将孟青竹的尸体放进去,掩上土。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晚。凉风带着湿气刮来,隐隐有下雨的征兆。
“染夕,起风了,多加件衣服。”娘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转过身,身后空空如也。
忽然,很想很想爹和娘。
于是没有知会任何人,我买了匹马,上了路。
其实我当年一直很好奇,哥哥为何会选择带着我万里迢迢奔来杭州这无熟人之地,说起来,寿州在汴京来此的路途中,不是更近么?
现在慢慢理解到了,即便娘是家里面宠爱的大小姐,娘家人也绝不会愿意收留我与哥哥这两个祸害。毕竟留得一时,瞒不得一世。一旦被发现,就是窝藏罪犯的抄家大罪。
想必哥哥不愿让娘家人为难,毅然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也让我们成功躲避了追兵。
行行走走,恍恍惚惚。一路上听京城风云突变,据说,权倾朝野的宰相吕大人不得刚刚亲政的皇帝的喜爱,给流放了。
据说,八王爷不畏身死道出一个惊天事实——当今圣上并非已故的刘太后刘娥所生,而是刘娥的一个侍女李氏所生!
难得他“不畏身死”,这话,早几个月说,他完蛋。现在说,他却是功臣!
而刘太后,能将这么一个秘密掩藏了那么多年不为人知,着实令人佩服。
于是,该乱的不该乱的,都乱了。
一向温润的皇帝与朝臣为自己的生母名号争执不休,刘太后的亲族树倒猢狲散,一时间,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个时候,御史台与知谏院两大谏官系统的大人们群情高涨,一个个三寸不烂之舌与皇帝辩论,生怕历史少记了他们一笔。
却不知唐御史是官职过小过闲还是另有任务,居然能在这个时候溜出来,放弃这青史留名的大好机会。我替他惋惜!
回想这几个月来,我化身冉夕尘与他化作的梅铭相识同吃同住,两人互相隐瞒身份,也算互不相欠了。
从来就不敢小瞧朝廷的御史台,唐御史在杭州这半年,一直潜伏在八王身边,想必查了不少。而我这个从导致黄家衰败的罪魁祸首,是否也已经被他查出来了呢?
他一开始,唤我“夕”而不是“夕尘”,或许并不是为了避开与梅铭的字“染尘”?而是根本就因为查清楚我真名叫“柳染夕”?
黄家栽赃嫁祸,十年前罪臣之女……
我这,可算畏罪潜逃?!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逃了,就没有回头之理了。
之所以敢在此时回娘的家,也因为那段旧事被刘太后封口,而今她老人家撒手归天,应该没有追查之理。
赶到寿州,已步入盛夏季节,知了在枝头鸣唱,和着清风阳光,将刻着爹娘名字的墓碑衬得温馨亲切。
爹娘死后,娘家人将骨灰偷偷运回,合葬在这里。
墓前整洁干净,水果香火拜访整齐,显见是有人在悉心打理。
我掏出在路上买的香,点燃插上。然后将头靠在墓碑上,就像是小时候靠在爹娘的怀里那样,轻轻与他们说话。
“爹,娘,女儿终于回来看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