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乍起,窗户外飘来一股草木的清新。我推门走进安静的院子里,坐在石凳上,倚着石桌,静静望着星空。
一股脑地离开杭州,拼命地逃,越逃越远,直到现在,才安静下来。
当时走得急,并未知会哥哥他们,也不知荷姿和碧蜓会不会担心?明日,去碧门寿州阁发封信报个平安吧?
不过……寿州阁在哪里呢?是城里的哪个铺子哪个饭馆呢?
嗯……我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届时荷姿抓起狂来喊杀人,我也是无辜的……
院子里很静,只有清风扶叶,虫鸣吟唱。不由得,心也跟着静了。刚刚拼命想用别的事情让自己脑子注意力分散,此时静了下来,一直沉淀在心底被我死死压住的悲伤,渐渐地浮起来……
弄儿……
一滴泪落下,我抹了抹,不愿去想,闭眼,却看见了端着鱼汤对我笑得温和的梅铭。
一时间,诸多与他有关的回忆全部涌了上来,我这才得以细细琢磨与这个人相遇的全部过程。
他,真的是个很会骗人的人,且说谎的时候可以面不改色,这,我一直知道。
一开始,他为了逃走,骗我说“不受嗟来之食”。
第二次见他,他是原本的面貌,受了荷姿一耳光,与我照面,装作不识我,脸不红心不跳对我友好一笑,然后擦肩而过。
第三次见他,他吃霸王餐,骗吃骗喝被打出来,我替他结了账。
第四次,是在王府,他骗八王说王妃找我,救了我一次。
第五次,他骗了杭州的民众,说我是他妻子,孩子是他的。
……
种种回忆,无不是他对我,或者对其他人说谎的情景。一些我原本就知道,还有一些我当时没有意识到,现在回味过来。
这么多次,我都知道他在骗人。但是我一直以为,他骗的是别人,即便骗我,我也是心知肚明的。却不想,我却连人带心,也一并给骗了去。
他可以欺骗我,如果我与他,仅仅只是路人。
如今,已经不是了,再想回到路人的身份,我也无法释怀。
记得最清晰的一次他的真话,是他说他想用我挡去与管初雪的亲事。这句话,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都是真真的,经得起琢磨。
所以才越是琢磨,越是心痛。
因为我知道,这句真话,其实代表了他对我的态度。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用来挡事不用负责的女子,这种觉悟,一开始便有。可渐渐的,却被他假意的用来迷惑众人的温柔给一并迷了双眼,居然以为,我在他心中,其实是特别的。
可惜,只是以为。
到头来,我于他,也不过是一个可抛可放的人,所以,老天为了嘲笑我的天真,让我一耳光揭开他的真面目。
但,我已经痛了,为何还要用梅弄的死,让我痛得如此剔骨……
痛得……如此难以忘怀。
***
舅舅陈嘉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几乎整个家的人都跑出去迎接他,我这个他回来的主要目的,成了那个最没事的人。
外公在饭桌子上说起舅舅在京城捐了官,建议让我过继给舅舅的时候,一桌子人全部喷了,却个个敢怒不敢言。
我知道,外公是真的很想让我与这个家再亲一点。柳家是个大家族,没人会愿意管我这个孤儿,但是陈家不同,娘亲是陈家的直系千金,外公捧在心上的宝贝。我入了陈家,他亦可以有理由代替为我张罗一切事务。望见老人那张希冀的脸,我不忍拒绝,只好点头。其实,是舅舅还是干爹,都是一样的。
舅舅向来疼我娘亲,这一见面,勾起了他对娘亲的思念,于是也很欣喜地答应了。
祠堂里,我与舅舅举行过继仪式,一家子人,没有几个是乐意的。
姨娘们觉得我这个外来人抢了她们的风头,表兄表姐们认为我抢了她们在外公心里的地位,其他亲戚们视我为隐患,随时可能会招来朝廷捉拿我的人。
舅舅与外公看我的眼神悠远,仿佛想从我身上看到别的什么人。
我知道,我与娘亲有七八分相似,他们这么疼爱我,或许不仅仅因为我是娘亲的女儿,更多的是我可以作为娘亲的替身存在着?
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哪里都不是我的容身之所。
于是没停留几日,我便辞行了。外公百般挽留,希望我能一直住下来,我推脱说铺子里还有客人在等着我,我应了人的。
我知道,从商之人,最看重的是诚信,我不能失信于人。
果然,听我此言,外公也不再挽留,只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一有事情就知会他。
回到杭州时,天色阴沉,飘着江南特有的蒙蒙细雨,婉约细致,平白中添了一笔说不清的凄凉韵致。
或许,仅仅是因为我的心中凄凉?
撑着伞先去给碧萱分别报了个平安,回铺子时,远远的,两个身影从铺子的门口转身,走上大街朝我而来。
想来找我做生意的人?
带着这种好奇,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我特意地留意了一眼这两个人。原本是没有心情开铺子的,所以我也只是想看一眼,并没有多事去询问的意思。但这一眼过去,我心头忽然一震,跟着脚步一窒,踌躇了半天,才转身看向已渐渐远去的他们。
为首的衣着光鲜,锦帛暗绣,身姿笔直挺拔。后面的男子弓着身子为前面的男子撑着伞,神色恭敬,不时左右打望,吐息间俨然是一个高手。
于是,这一主一仆的关系可以确定了。
“这位公子?”我试探出声,为首的男子止步转过头来,棱角有致的脸颊上先是一怔,然后泛起极其儒雅一笑,笑容透着掩不住的气宇轩昂。
就因为他这一笑,原本带着凄清的细雨,忽然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我不禁柔声询问:“公子是想找这‘碧染夕尘’的掌柜么?”
为首的男子点点头。
“妾身便是。前些时候出了远门,实在抱歉得紧,公子可是在这里等候多时?”我撑着伞上前,立即见到那身后撑伞的男子拳头一握,整个身子蓄势待发,让我好奇面前这个男子的身份究竟是有多尊贵。
为首的公子摇摇头,温和道:“姑娘不必自责,在下也是刚到。”他叫我姑娘?现在整个杭州城都知道我早已经嫁人生女,他是外地人不知道,还是他像哥哥与梅铭那样,根本知道我没有嫁人?
雨,还在细致地飘着。
我推门,回首客气道:“外面下着雨,公子不嫌弃便进来吧,我们里面谈。”
原本以为他是来找我相物事的,却不想他的来意竟然是……
“在下只想问一句,姑娘可否出让这间房子?无论什么价钱,在下都可以接受。”
“这……”我一时语塞。房子是碧门给的,我无法自作主张。但我若说房子不是我的,他必会问起是谁的,我又该怎样回答?
“公子……为何想要这间屋子?”我反问,“这条街上,还有更好的空出来的房子。妾身还需这间铺子过活。”
“街对面还有更大的地界,我可以买下来送给姑娘你,姑娘的生意也不会因此受影响。但请姑娘将此地让出来。”他的语气很诚恳认真,不像是来找茬的。
我不由得认真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他眉目清淡,透着悲悯。目光深邃,仿佛能视万物于眼下。气质虽然不凡,但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姿态诚意之至。
他这个样子,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好友……再看他的眉眼,隐隐透着那个人的影子。
呃……应该不可能吧?除非我是受了打击,产生了幻觉……
“公子……”我踌躇着终于开口,“姓名可否告知?”其实我知道我是白问,若他真是那个人,便不可能透露真名。
他身后的男子抢先怒斥:“我家主子的名讳怎可随意告知你……”
话被为首的男子伸手截断,只听他道:“我的侍卫失礼还请姑娘恕罪。在下……姓李,名受益。”
“小受哥哥!”我一时激动不由得唤了声。受益受益……天底下除了他,还有谁敢称自己为受益?
半晌之后,见对方呆住,意识到自己失礼,假意咳了两声。
“冉夕尘……”那公子低喃,抬头望着我试探道:“果然是染夕?”
“小受□□理万机,竟然还记得我。”我吃惊。他出生到现在,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女子该有多少啊,竟然还记得十年前的我!
“小受哥哥……”他追忆般一笑,“好怀念啊……染夕之后,再没有敢这么唤我了。”
“可别说,有次我唤你‘小受哥哥’被爹听到,还被他严厉斥责了一顿呢!”
“好脾气的柳大人……么?”他儒雅一笑。“他怎么斥责你的?
“爹说,不可这样无礼!随意唤殿下的小字!”想起那时的岁月,不禁觉得甜蜜美好。
认识他的时候,他仅仅是受益,宫里面一个说重要不重要地孩子。后来,他被封为太子,赐名“赵祯”,就舍了以前的名字“受益”,但天下人须得避嫌,不可与其重名。
他自己显然不知道这点,所以才敢堂而皇之报上自己的名字,好在多了个心,把姓改了。
否则“赵受益”三个字一出,恐怕遍地跪着百姓要对他“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眼光一斜,站在赵祯身后的侍卫脸色极其难看,像是在隐忍什么不想发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