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问了几句话,黄家如今的主心骨黄岐便将矛头指向她,意指凶手是她,众人也将目光射在她身上,全然一幕千夫所指的场景。
她脸一沉,却没有发作。
唐介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正妻当到这步田地,他该为她可怜一把,还是感谢老天未将黄家在她心中留下任何好印象?
为缓和气氛,他故意问她:“这位夫人呢?怎么说?”他知道昨晚不是她所为,此举完全是为了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咬唇,百口莫辩的样子,“民妇也不知……民妇昨晚在院子门口看见一个黑影扫过,心中疑惑就跟了上去。结果人跟丢了,脑后却被劈了一遭,醒来就在那柴房了。”
他很想说他真的很佩服她编故事的本领。哦对了,还有扮弱装可怜的耐性,偏偏黄家的人没一个同情过她,只会骑到她头上去欺负她,这也算她的失败了。
“意思是……”他纯心想逗逗她,于是正色问道,“你并未看见是谁?醒来之后就是今晨了?那你为何受到惊吓?”他一直对大夫这句话耿耿于怀,担忧她是真的被他吓着了,哪怕这几天他对她的了解来说,不太可能发生。
她慌忙垂下眼眸,不敢正视他,手指不自觉地绞紧身侧的衣料:“民妇醒来时,外面还是黑的……闻到柴房里一股很浓的血腥味,所以民妇就吓晕过去了……”
嗯,如果他没有看见她如此凌厉干净地让那两人断命,他会相信的。
又问了几句话,才知道昨晚藏在书房内的那个暗卫被人杀害了。他朗眉轻皱——是她下手的?下一瞬,他打消这个想法,她昨日那个模样,多半是被人坑了,应当还来不及坑人。
那,还有第三方参与进来?黄峰的死,还有那场大火都是那一方所为?
正思考着,手下远远地向他跑来,手里还捧着一件物事。
唐介昨日亲眼看见她带着一个包裹进入了书房,大概猜到了她的一些计划,于是方才就吩咐了侍卫,一定要仔细搜书房,重点是找一个包裹。
算是成全她,也成心想搅一搅这一摊水,将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给搅上来。
她垂着头,看见了一眼那个包裹,嘴角浮起一抹笑,清晰映在他的眼睛里。
他不禁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当场掀开,两个盒子滚落地上。其中一个盒子因为一摔,盖子打开,那朵天山雪莲就这么滑落出来。
在场的众人在见了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证之后,都是一口抽息。黄岐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地上:“大人明鉴!黄家是被冤枉的!”
他淡然瞥了黄岐一眼,风凉道:“想不到下官这一趟收获颇丰啊。”语罢俯身随手捞起另外一个盒子打开,拈起那瓶药,啧啧道:“黄御医医术卓绝,这瓶子里想必是灵丹妙药吧!”他没猜错,应该是一瓶见血封喉的□□,考虑到黄峰的御医身份,搞不好还是一瓶在后宫有着盛名的,会让人在无声无息中“病逝”的□□。
侍卫识相接过那瓶药,一溜烟退开,交去御史台细查。
黄家一众人已全部扑到在地,大叫冤枉。
她也跪下,嘴里跟着附和“冤枉”,神情却很凝重,仿佛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倏地抬头瞥了眼他,目中满是怀疑。
他对上她的怀疑,温和有礼地回以微笑。
他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但却不能让她知道他在里面动手脚,推波助澜。
之后忙碌了十天,将黄家的案子定案,正想在黄家家眷被下放之前拦截住她,对她摊牌,长官御史中丞蔡齐却拦住他。
“子方啊,你虽未找到那件物事,但整个案子,你的功劳本是最大,只可惜你原本不经手这个案子,可惜了……”蔡齐大人如是叹息。
他知道蔡大人可惜的什么,他忙碌了大半个月,功高至伟地却是别人,他只是个御史台的小角色,便是按功行赏,也没能轮上他这个只是恰好在查别的案子时遇到事发的人,到头来,他还是停留在监察御史……里行!
“但别丧气,我这有个差使,做好了一定能够升任!”蔡齐大人道。
他心头苦笑,整个御史台,能轮到他的差事……他知道苦差事又来了。
果然,蔡齐大人要他扮成一个弱书生,混进杭州八王府,查一件当年的案子。
“是什么案子?”他问。
蔡齐左右瞄了一眼,确定无人才沉声道:“八王疑似谋杀先皇的案子!”
他一惊,不由得问道:“都十年过去了,为何又翻出来查?”
蔡齐神秘道:“几个月前八王原本一直住在京城告病,我安插在宫内的侍卫告知我八王派人在细查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案子。然后二月的时候,吕相忽然在朝堂上公然问太后,后宫是不是死了个妃子?太后色变,这气氛很微妙,然后侍卫报告说八王撤走了在宫内调查之人,八王也向太后告病溜到杭州去‘养病’了。这其中……一定有可以突破的关键!”
他听了不禁头大,“所以下官要两案其查?”完了苦笑:“蔡大人……下官只是个凡人,做不得这么三头六臂之事……而且这事就算是查出来……”查出来别说升职,这种官家的事情既然被人强制压下,自然有它的道理,他若真知晓了真相,接踵而来的,会不会是阎王爷?
蔡齐知道他的疑虑,安抚道:“眼见着太后身子骨越渐不好,却强握政权不放,圣上已经二十有三了,却一直以傀儡存在着。当年的事情,太后是那个一手压下之人,必然因为她是得利者。你查出来,我们有了她的把柄,便可联名上诉太后还权!”
想得倒好。
他苦笑着上路,临走前照蔡齐吩咐,去了京城最大的青楼“荷花池”,找……老鸨!
面前站着的女子妩媚动人,一颦一笑皆是蛊惑人心,无一丝老鸨的庸俗。他瞥了一眼,淡然垂眸一礼,“在下姓唐,敢问姑娘可是姓蔡?”
老鸨浑身一震,脸上笑容全敛,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上楼说话。”她冷冷道。
“他要你来,又想做什么?”语气,很不客气,这个女子刚刚还灿烂娇笑现在却沉着一张死人脸。
“蔡姑娘……”他记得,蔡齐大人说,“荷花池”的老鸨是他的女儿……
“我不姓蔡!你别乱喊!”女子怒斥,转身大力扯开一个抽屉,随意翻了翻,摔出一个盒子,背对着他声音像是极力按压怒火道:“这是他要的东西,告诉他,下次再要,自己来拿!现在,拿着滚!”‘滚’字一出,怒气喷发,铿锵有力!
他俯身捡起这方盒子,打开,里面又是一张□□。上一张是蔡齐大人给他的,与这张材质相同,原来是出自面前这位姑娘之手。
“姑娘……”他再不敢加上那个“蔡”字,思索半晌才问道:“可认识碧门碧染?”他暗中叫人查过那柄匕首,是碧门碧阁女子之物。碧阁女子皆是以“碧”为姓,然后以一个单字为名,他在匕首的手柄上看见了一个“染”字,于是推测黄家那位正室应当叫碧染。
至于为何问眼前这位女子,只是因为蔡齐偶尔会对他说起这位女儿如何出色,在江湖中也混得怎样的好,在碧门中也是高位……之类的话,全然一副骄傲父亲的模样。
却一直不肯将这个女儿公开于世。
蔡齐大人的苦衷,他之后才慢慢体会到。像他们这样专门抓各种官员把柄与罪证的职务,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像蔡齐,身居御史中丞,家人是他的软肋,更是各路官员欲掌握的把柄。这个女儿,既然为众人所不知,他便可好好保护起来,不被他人控制。何况,越是处高位,越是容易遭遇大祸,满门遭殃,蔡大人一定也希望这个女儿能身处平安之地。
可惜蔡姑娘无法体会这种深沉的爱。他这话问出,蔡姑娘身子一僵,片刻后,抓起抽屉里面的刻刀也不回头就向他掷去,快而准!他险险避过,知道这是逐客的意思,也不多问,对着蔡姑娘的背影一礼,转身离去。
前往杭州的路上,他接过手下递上来的资料,细细翻着。“梅铭,字染尘,大中祥符二年出生……哦,比我大一岁。书生,未婚。家住宣州河口村,母亲是寡妇。前年曾上杭州,路途中病倒折回。今年四月复上杭州,于途中病逝……原来叫我扮个死人。”他一个字一个字记牢,然后用内力将纸张催成灰烬,小心翼翼拿出另外一本他要调查的资料津津有味地看。
“柳染夕?”他轻轻念了一遍资料中的名字,“父亲曾是御医柳三饮,因参与八王谋反被秘密处死……”越看,越是懂得了她身上淡漠从何而来。因为见了太多,经历了太多,才能完事皆如清风和煦不足惊慌。
扬起一抹笑,他收起资料,又听手下来报,说黄家正妻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
意料之中,她既然易容,必然是做好了随时逃走的准备。现在她撕下了□□,谁也奈何不了她了。
也好,走了也好,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容貌,那么就再重新相遇一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