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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苍者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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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叶乍然翻动,暗处潜伏者的呼吸声仿佛就响在耳畔。

夜色浓如泼墨,月隐云间,确是个设伏杀人的好天气。

“池冰!”苏寂手握剑柄,一步步往那杏子林中走去。春/色已老了大半,杏花落了满地,遍染尘泥,徒留旁逸斜出的枝干和零星的未落的花瓣。仿佛感受到少女身上的杀机,风又刮得劲峭了几分,满林簌簌风声,令人闻而生怖。

“喀哒”,她踩到了一截枯枝。

刹那间,三道飞镖齐出,却仍是射向她身后的云止!

也正是这一刹那,苏寂一跃而起,剑光凛凛,丽夺星月,飘忽飞上枝头又纵身飞下,一剑刺向那潜伏树后之人的咽喉!

那人来不及反应,已被制住要害,但见他全身黑衣紧束,面蒙黑纱,只有一双眼睛冷而定,沉而亮,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

“笃笃笃”,一连三声,那三枚飞镖刺入树干,而云止毫发无伤。

没有人看清他方才是如何避开那飞镖,但此刻苏寂和池冰都向他望了一眼。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好像此间一切俱与他毫无干系。

池冰忽然笑了。

苏寂眸色一冷,手底加劲,剑刃入肉,“笑甚?”

“笑你自作多情。”池冰冷冷地道,“公子对你的关切照料你弃如敝屣,却来勾搭一个来路不明的和尚,还自以为是保护他。”剑刃已割破他的肌肤,血痕渐露,“他的武功明明比你高出许多,如不是内力受制,又怎会托庇于你?”

“你胡扯!”

池冰一手抓住剑刃,竟是将苏寂手中剑往自己咽喉上刺,“公子往日对你的好你想必是忘了个干净,可公子却始终不愿你死,他只不过想让你回去——而已——”

苏寂心急欲拔剑,然而池冰却突然将自己颈项往剑上一送,狠狠地抹了脖子!

“哐啷”一声,苏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吓得握不住剑。

青川剑掉落在泥土地上,池冰的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不断自他颈间冒出,他的双目犹冷冷地、死死地瞪着她。

苏寂全身冰凉。

她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容色苍白的云止。

云止揽衣三两步上前,伸指探他鼻息,又查看一番他的伤口,最后终于是面色灰败地闭上了眼。

为池冰合上双目,他缓缓站起来,身子倚着树干,抬眸看这一片零落殆尽的杏子林,慢慢地开了口:“采萧。”

苏寂的身子仿佛晃了一晃。

夜色之下,她就如一片单薄的剪纸,眸色哀戚,容颜凄艳,仿佛只要风一吹过,她便会随风飞去。

可是她偏偏却站得那么直、那么定,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击倒她一样。

这样的女孩子……会令人很想拉住她、抱紧她、圈牢她,所以……沧海宫的柳公子,时时刻刻都想逼她回去,他也可以理解。

“采萧。”他又唤了一声,话音淡漠,仿佛一条静默流动的河。他没有看她,“十年前,我以为你死了。现在,我宁愿你死了。” 

她忽然俯身拾起了剑,走到一棵杏树边,在树枝上正反擦了擦剑,“咣”地一声,收剑入鞘。

剑柄上的红璎珞随风舞动,她沉默的红衣猎猎作响。

“对不起,萧遗哥哥。”她出乎意料地冷静,虽然脸色已白如片纸,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姿态,“我让你失望了。”

自从她发现和尚就是萧遗,她便想过许多次自己袒露身份的场景。也许要等他们逃到一个世外无人之地,风烟清净之所,然后她便跟他撒娇,用尽浑身解数地让他褪了那层傻和尚的皮,再甜甜地对他说:“萧遗哥哥,你娶我可好?”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他们尴尬地、坦然地、痛苦地、羞愤地,相认了。

她什么都不想解释。

他却开口了:“五年前的我,与十年前的你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想必你已知道了。”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一年,我还在十殿冥府。”

他静了静,“是了。柳公子的确聪颖过人。”

她又摇了摇头,“我听不懂。”

他轻声道:“你曾身受杀戮之苦,为何还甘做他人手中刀剑?你杀害那些无辜性命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父母亲人,便如当年你父母惨死之时一样?”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她的身子沿着树干滑了下来,坐在了地上。

“和尚。”她好像仍是改不了口,“我一向很讨厌你讲道理,此时也是一样。爹娘死时我才五岁,他们嘱咐公子抚养我。我爹娘的选择不会错,我知道公子对我好,我便要报答他,他让我去杀人,我便去杀人。我杀的那些人,本来与我并无关系,自然比不上公子的命令。”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她好像有些累了,转过头去,抿了抿唇,“你当然觉得我荒谬不堪,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不想再杀人,我逃出来了。可是有些习惯、有些性情……并不是那么容易改……但是我说我要改,就是真心的。”她的目光很亮,却是落在那飘零委地的杏花上,“只是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云止很愤怒。

五年来,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深重的愤怒,将他整个人都裹挟了去,闷得他头脑俱是发昏。念珠几乎被他捻碎,他浑未发觉这是犯了嗔戒,只是很用力地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你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易!”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

所有的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表情里——

杀人,难道不是本来就很轻易吗?

在公子的悬头簿上,每一条命都是有价钱的,谁能出得起这个价,谁就能买走那条命。杀人,本来就只是一桩生意而已。卖他人的命,就跟卖米、卖布、卖小孩,是一样的道理。

云止痛苦地闭上眼,不愿与她对视。

她的目光却很澄澈、很镇定。

她是相信着自己那番逻辑的。她自五岁起便生养于溷沼魔窟之中,五岁之前的人世温暖于她而言早成云烟,她心中唯一能理解的便是柳拂衣手中的人命簿子罢了。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开解她。

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告诉她,她所处之地乃是一方荒芜苦海。

她反而以为她的江湖才是正常的江湖。

沉默很久,他终于只是慢慢地说道:“如此,贫僧与姑娘,还是……分道扬镳吧。”

这一次,她却很乖觉地点了点头。

“好。”

她提着她的剑,转身便走。剑身虽已擦拭得光亮,却犹散发着鲜血的余温。就如她的背影,虽是干净、窈窕、长发美好,但仍旧透出死亡的气息。

与尸体打交道太多的人,总会有这样的气息。在沧海第一杀的眼里,本就遍地都是尸首。

他当初其实说对了。那地洞之中,白骨血河累累可怖,她何尝怕过?她只是……想赖着他罢了。

少女的脚步声轻而有序,片刻,便已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云止仿佛还没能明白过来今晚发生的一切,只低身拖起了池冰的尸体,想将他埋在佛堂后院里。

走到佛堂前,他却止了步子。

“……师父。”他低声道。

证缘口不能言,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他仿佛感受到师父的目光里全是悲悯,温凉的手掌抚上他头顶的戒疤,就如五年前一样。

证缘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慢慢写下了十个字。

“若人造重罪,作已深自责。”

他缓缓将手掌蜷紧成拳。他知道这句经文后面的话。

“忏悔更不造,能拔根本业。”

“师父……是让徒儿去渡她么?”他抬头,声音仿佛在夜月中颤抖成了千万片,“可是徒儿,徒儿连自己都尚未渡得……”

苏寂知道和尚在跟着她。

因了他一直在身后,她不知道自己该披挂怎样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身去找他。

最后她便是默许了他这样的行为。

长安皇城,仿佛一切事物都比外面要宏大一些。茶楼里的说书人润一口茶,那嗓门似乎也比外面的说书人要高一些。

这一回,他说的是“血燕子血溅漠北,沉渊剑沉冤没世”。

“话说那血燕子夫妇,原本过得多么适意,两人武功已是当世一流,感情亦恩爱有加,简直就是一对神仙眷侣。谁知道他们却惹上了一个大仇家——”

见堂中诸人都很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亟待他说出下文,他偏有意停顿了一下,方慢吞吞地道:“这个仇家么,便是扬州沧海宫。”

堂中人无不发出一声叹息。惹谁也不能惹沧海宫啊!

唯有茶楼角落里的一位僧人,仍自眼观鼻鼻观心地念着经,并未理睬这一室喧哗。

而茶楼另一边坐着的佩剑少女此时却陡然站了起来,对说书人冷冷扬眉:“你这说得不对。”

说书人眉头一拧,没想到竟碰到砸场的了。“哪里不对?”他兀自梗着脖子道。

“血燕子夫妇有一个女儿,想必你不知道吧?夫妇俩被害时,这女娃娃才五岁。”苏寂笑着,眼底却如笼玄冰,殊无笑意,“他们被人追杀至漠北,遇害之前,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沧海宫柳公子,这个,想必你也不知道吧?血燕子若不是与柳公子相交莫逆,怎会将自己的女儿临终相托?”

说书人瞠目结舌,“老夫,老夫讲这故事七八年了,从没人提过异议,你是哪来的野丫头,尽在那空口胡诌!”

苏寂冷冷一笑,“我自然是血燕子的女儿。”

说完之后,也不管满楼哗然,径自抛了茶钱提剑下楼。

角落里的僧人见她远去,道了声阿弥陀佛,亦缓步离开。

徒留茶楼上的江湖人众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则重大新闻之中——

血燕子夫妇的女儿竟还活着,而且——还成了沧海宫的人!

长安城的午后,阳光有些微晃眼,朱雀大街上,苏寂抬袖翘首望去,眼前的朱门大院、螭龙飞檐之下,一方牌匾古旧出尘。

御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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