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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苦寒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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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前,苏寂带着《既明谱》来到御琴门。

御琴门女主名叫曲宜修,人如其名,身段袅娜,温柔和气。但她自然也听说过这苏寂乃是沧海宫的叛徒,正犹疑着该不该得罪沧海宫,苏寂将《既明谱》递上了她眼前。

曲宜修顿时变了神色,双目都放出光来,“这是一本琴谱。”

苏寂淡淡道:“我知道这是琴谱。”

曲宜修便捧起它往厅堂一侧的琴台而去,“这琴谱有何难解?我弹给你听听。”

曲宜修坐在她的琴边,长袖如笼着兰花,照着琴谱,向弦上轻轻一拂——

“铮”地一声,弦断。

曲宜修面色微变,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是我大意了。”

调好弦后,再度抚弦,这次,她按了三个音节。

而后弦断。

曲宜修手覆弦上,捧起琴谱,又认真地读了一遍。最后,她很诚恳地对苏寂道:“苏姑娘可否在敝处暂住些时,小女子还需将这琴谱研究一二。”

苏寂道:“那是自然,但我每天将谱子拿给你看,你不能私藏、不能转抄、不能借阅。”

曲宜修一愣,她没想到面前形同逃难的少女还有胆子与她谈条件。好在这要求并不过分,她便答应了。

住在御琴门的五天,苏寂从未感到如此地寂寞。

曲宜修仍是弹不出那琴曲,但她说,这或是一本极高深的武功秘籍,只要能解开琴曲中那些破碎音节之间的衔接关键,便能理解这本琴谱的真意。她也说,如果连她都解不开,那这世上恐怕便无人能解了。

苏寂看着这莲花小池,隐隐月色脉脉流动于莲叶之间,她根本不在意那什么武功秘籍,她在意的是和尚已经五天没有露面了。

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与她相见了。

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淡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名姓。她记得一个叫萧遗的哥哥,爹娘说他们与萧家指腹为婚,待她长至十五岁便要嫁给萧遗哥哥。她还记得那一年萧遗哥哥十二岁,她从大人身后偷偷望过去,只觉得他真好看,眼睛沉默而清亮地流动着,仿佛装载了天上的银河。

她记得娘亲逗他说:“小子,想不想娶我家采萧?”

他很神气地回答:“想!”又顿了顿,“她——她有燕姨这么好看么?”

满堂哄笑声中,萧遗哥哥向她望来。她便不由得又往娘亲身后缩。

娘亲却抱起了她,对她低笑道:“采萧,你亲哥哥从小就被送去灵山派习武,可让爹娘烦死了。我家采萧没个伴怎么行?你想不想要萧遗哥哥陪你?”

她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却突然害羞起来,一个劲往娘亲怀里钻。娘亲乐得笑了起来,“我家采萧竟然知道怕羞了!”

又是好一阵哄笑,如潮水一波波碾磨过她记忆的沙滩。年幼时节的那些趣事,现在想来都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雾气,她已经不再能随着记忆里的那些人一同会心而笑。

她已经不再能明白他们为何而笑。

就在那次拜访萧家之后不久,爹娘又出了远门。

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府中的下人们好像听说了什么,都开始躁动起来,许多向账房请辞而去。爷爷奶奶皱起了眉头,姑姑过来陪着爷爷奶奶,却整日里只是哭。

她不知道他们在伤心些什么,直到有一日,奶妈素娘来找她。

“小姐,跟素妈妈走吧!”素娘叹气道,“苏家已经完了,素妈妈带你去灵山派找你哥哥好不好?”

她那一瞬间竟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个在灵山派清修的亲哥哥。

她差一点就跟着素娘走出了门。

一个少年忽然拦在了她们二人的面前。

那个时候,柳拂衣才十五岁。他玉树临风地在门前一站,英姿朗然,发如流泉,人如碧树,容颜宛如冰雪,神色极是温柔。

但他的动作却毫不温柔。

他一个手刀便将素娘劈昏了过去,而后抱起她,施展轻功飞离了苏府。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出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杀招,江湖上人人都会的手刀而已,他却使得十分优雅。优雅而准确。素娘也是有一点武学根基的,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昏了过去。

至于他的轻功……袍袖皆展,目光凝定,五岁的采萧怔怔然望着他秀丽的侧脸,竟然忘了哭。

苏寂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一身黑衣的女子已立在了她的面前。

“你……”苏寂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公子既派你前来,此事当与我无关。”

顾怀幽走到她身边,也如她一样倚着栏杆看向这一片池塘,“为何?”她的话音很淡,毫无特色,却能让人记住——或许是因为她那与话音一样淡漠的神情。

“公子总舍不得你死。”苏寂很自然地回答,“公子心里,你是第一位,我是第二位,赵无谋是第三位。所以现在,只有你还能留在他身边。”

“是么。”顾怀幽仍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让我猜猜,”苏寂对着虚空微微一笑,“年前才杀了飞镜仙宫少宫主,现在,莫非又有人要买曲宜修的人头?”

顾怀幽安静地道:“不是她一个,是她全家。”

苏寂默了默,“曲宜修不能死。我尚有求于她。”

顾怀幽轻声道:“想与我做交易么?我保曲宜修不死,而你需保御琴门其他人必死。”

苏寂怔了一怔。

那一刻,她脑海里却无端浮起和尚的眉眼,他曾经很认真地与她说:“姑娘不必害怕,贫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可是现在他已经放弃她了。

“好。”她说,嘴角勾起一抹笑,便如天边斜斜冷月。

御琴门弟子众多,亦有三五高手,单凭苏寂顾怀幽两人和宫里几个帮手,并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但是这等灭门大案,苏寂过去也做过四五起了,做杀手的成败,有时候跟武功高低并没有太大关系。

杀手需要智计,需要警觉,需要耐心,需要残忍,需要果断。武功,或许只能排在第六。

顾怀幽走了,苏寂又在莲池边站了一会,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曲宜修却已站在了她的房门前。

“苏姑娘夤夜不寐,倒是好兴致。”曲宜修笑道。

她今年已二十岁,十三岁时与江南宋家订了亲,但因后来江南四大世家接连出事,声威已坠,她父母便始终不提这亲事,宋家无奈,自也带着世家大族的傲气,也不开口。如此便蹉跎到了今日,曲宜修父母过世,她二十岁了,未婚夫还未来迎她过门。

也许是从小便受父母管束甚严,曲宜修一举一动无不端庄得体,一言一行无不温和可亲,眸中的光芒掩藏得极深,寻常人根本不易探得。苏寂虽然江湖经验丰富,于为人处世上却因受着柳拂衣的保护而始终如个小女孩一般,所以苏寂也不能探得。

苏寂只是应景地笑了笑,“曲门主可有要事?倒令曲门主久等了,小苏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曲宜修柔声道:“苏姑娘多虑了,我也只是刚到。我今夜参详那琴谱,好似有了些眉目,便想来告诉苏姑娘一声。”

“噢?”苏寂目光一亮,“什么眉目?”

“那琴曲的节奏断裂,中间总需有什么作为衔接。我今晚方看出来,那衔接的关键,乃是与琴曲一模一样的箫曲。”曲宜修端凝道。

“箫曲?”苏寂一怔,“可是……”

她还欲再问,曲宜修却已敛眉低首,“我今日也只看出了这一点,至于这琴箫合奏能否与武学有什么关联,还需明日召来门中学箫弟子一试。我之顾虑也正在此,苏姑娘说不可让外人知悉此谱——”

“的确不可。”苏寂的声音不经意冷了些,“不可找外人来试。”

曲宜修微微蹙眉,“那……”

“我会再想办法。”苏寂说着,一脚已迈进了房中,“曲门主,更深露重,早些休息吧。”便关上了房门。

曲宜修有些怔忡。早听说沧海第一杀苏寂无法无天,果然是一点世故都不懂,便这样抛她一个主人家在这庭院里。不过,她自然也不会为这种小事着恼。

曲宜修静静离去,并未察觉莲池中的金鱼已一个个翻着白肚皮浮上了水面。

“门主,不好了,不好了!”

清晨时分,一个丫鬟便火急火燎地敲响了曲宜修卧房的门。

“何事惊慌?”曲宜修披衣开门,低低压着眉头。

“园子里的莲花池,好像被人下了毒,金鱼全死了!”丫鬟哭丧着脸道。

不过是金鱼……思绪忽然顿住。莲池?

莲池与水井相连!

曲宜修立刻道:“井水可也染了毒?”

丫鬟哭道:“今早吴妈妈拿井水洗菜,大约是揉了揉眼睛,眼睛就坏掉了!现在周管家已经下了严令,不许我们接触井水,大家都去街上找水了。”

曲宜修舒了口气,“还算及时。我去看看吴妈妈。”

然而御琴门后院里,吴妈妈已经不止是眼睛坏了,她的全身都已坏了。她睁着一双已熏黑焦烂的眼,口齿不清地叫嚷着什么,其状可怖。

大弟子鸣筝站了出来:“门主,这□□十分霸道,自一接触便能腐蚀全身,不知还会不会传染旁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大夫,大夫来了!”三弟子飞笛拉着一位老头拨开众人来到吴妈妈身前。老头神情一震,看着吴妈妈却根本不敢去切脉:“这,这是什么□□,她,她已活不过今日!”

“不。”一个很平静的声音响起,“她还能活三日。”

苏寂走上前,“这是见离散。”目光一顿,“是沧海宫的□□。”

众皆哗然,而曲宜修望向苏寂的目光充满了惊疑。

苏寂却仍然很平静,“此毒不会传染,各位不必惊慌。一般需内服才会起效,吴妈妈是不慎入了眼,才遭致此祸。”

曲宜修抿了抿唇,“苏姑娘……”

“曲门主也知道,小苏已是沧海宫的叛徒。”苏寂低声道,“不过曲门主如要将小苏绑了,想来也无人能为小苏做主。”

曲宜修摇了摇头,“不,我是想问问,苏姑娘可知道解毒之法。”

“见离散,岁岁不离,方得不死。”苏寂坦然相告,“要解毒,唯有重服见离散本毒,而这井水……却是不行的。”

曲宜修皱眉,“这是为何?”

“因为不够。”苏寂深吸一口气,“见离散少量能令人死,却唯有大量才能令人生。”

吴妈妈还在哀哀地叫唤着,但目中已渐渐流露出绝望的死灰色。

她这一生没有做过什么杀人越货的坏事,却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真是奇怪,自己往日杀人时,哪里会有这许多计较,倒好像真的在同情这个庸常妇人一般。

冥冥中又仿佛有一双静若玄潭的眼,透过吴妈妈苍白的神色沉默地看着她。她转过头去不再看吴妈妈,“曲门主与其在此关心一个老妈子,不如好好想想即将找上门来的沧海宫该怎么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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