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将于蓟州举行,由蓟州试剑山庄担任东道主。
桓九铃点检着飞镜仙宫此次前往蓟州的人马,苏寂便在一旁缠闹:“桓姨桓姨,我也要去!”
桓九铃斜她一眼,“去便去吧,你不要给我惹事。”
“我还要带和尚去!”明明比桓九铃高了一截,苏寂还摇着她手臂央求,一旁的下人看这情状都忍不住偷笑。
桓九铃面容一冷,“随你。”便甩开了她的手。
苏寂不以为忤,仍是笑嘻嘻地道:“多谢桓姨!”便蹦蹦跳跳地去息风院找和尚了。
和尚自然还是不肯见她。
那么多天过去了,云止杜门不出,苏寂对着铁峤铁塔般的身形撒娇道:“铁大哥,你让我进去看看他嘛好不好?”
铁峤嘴角抽了一抽,“云止师父吩咐了不见客,尤其不见苏姑娘。”
苏寂清圆的眼珠转了几转,“那不如这样,你去找入画姐姐,我偷偷溜进去,怎样?”
铁峤的神色微妙地动了下,“入画要见我?”
“是啊是啊!”苏寂忙不迭地点头,满眼冒着希冀的小星星,“还不快去!”
铁峤挠了挠脑袋,“那我便放你这回,不过云止师父那边……你可得自己应付。”说完,丢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潇洒地甩手而去。
铁峤一走,苏寂的脸色顿时静默下来,变为了与她年纪不相匹配的深冷幽暗。
她迈入院中,走到云止所在的厢房窗前,窗牖半开,他正在窗前读经。
念经读经抄经注经,他的世界里好像永远只有那些七七八八的佛经。书页翻动,经卷呼啦啦作响,他知道那么多经文,却没有一条教会他怎样叫做喜欢一个人。
苏寂倚着窗,垂眸掩睫,话音清冷,伴着萧瑟竹风,“听闻云止师父不见客,尤其不见我?”
云止执着经卷,自桌前站起身来,眼帘微合,“然则你还是来了。”
“是啊,从没见过像我这样不要脸的女人了。”苏寂轻飘飘吐出一口气,清艳脸庞上是不合时宜的狠戾,“明知道要吃闭门羹,还非得三天两头往这边跑,连带你出家人的名声也一起堕落了。”
云止微微一怔,温和地道:“你何必如此作想?”
“萧遗。”苏寂静静地道,“我确实喜欢你,但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法子……要么得到你,要么毁了你。”
云止眸光一震,抬眸看她。少女决绝的侧脸隐在云霭之中,他看不分明。
“我苏采萧说到做到。”
八月伊始,飞镜仙宫一行自祁连山出发。
山间数月,世上千年。苏寂离开祁连山时,竟还对那寒冷山林生出了些微眷恋,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很难再回来了。
她必须去武林大会。她必须找到曲宜修。她必须解清《既明谱》。
然后……她还必须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但想着她若真能办到这些事,或许公子也已然又将她逼回去了吧。
即令是祁连山中不问世事的岁月里,她也知道,沧海宫的阴影始终在盘桓着、静待着,终有它择人而噬的那一天。
她不慌不忙,她心如死灰。
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不过是武技切磋之所,但江湖中人,武无第二,自然以此为标尺择其首领,故每届武林大会的翘楚都权势甚大,隐然如武林盟主。如此盛会,便是再忙碌的人也不愿意缺席,更何况每当盟主选出,往往会先办几件维护武林公道的大事,便如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这便吸引了更多的有求之人,蓟州城往常恐怕一年到头也不会见到这么多带刀佩剑的江湖人士,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一盏茶楼。
“要我说呐,今年这榜首,指不定还是孤竹君。”一人头缠青布,脚踏芒鞋,腰佩八卦剑,这不伦不类的打扮,正是蜀中青城派。
“那是!”另一人嘿然应声,“不然还能有谁?我听闻飞镜仙宫少宫主去年也死了,这样一来,孤竹君就更没悬念了!”
“哎呀,飞镜仙宫都没人了?不过老兄,”那青城派的挤眉弄眼道,“你们山庄今年是东道主,何不也去试试……”
“去去去,谁来趟这浑水!”那试剑山庄的弟子显然脸红了,“东道主什么啊,还不是给那些大门大户当牛做马!我看神仙谷可不好惹,还是别去抢他的风头了!”
忽有一人又加入了讨论,“要我说,孤竹君虽然经常拔得头筹,但他的武功却不见得是天下第一。”
那聊得正酣的两人突然止住了话头,满脸惊愕地看着那人。
那人朗然一笑,将长刀往他们的桌上一放,便牵着身后的一名女子一同坐了下来。再看那女子,青城派和试剑山庄的这两人简直呆住了。
但见那女子身形曼妙,仪容优雅,然而脸上却戴了一只金丝面具,只留出双眼的小孔,此刻正幽幽地注视着他们。
这自然便是燕西楼与曲宜修了。
燕西楼笑道:“在下一时兴起,想与两位聊聊,便恬不知耻地坐了过来,两位可别见怪。”
“哪里哪里!在下青城派房易,幸会少侠。”青城派的打了个哈哈,眼风却不时向曲宜修瞄去,见她身段窈窕,心中不由得挠起了痒痒。
燕西楼亦一拱手,“在下燕西楼,无门无派。”又顿了顿,“这位是我妹子。”
那试剑山庄的弟子倒是更加关心武林大会,“在下试剑山庄黄覃——说起来,尊驾可知灵山派今年派何人参加大会?”
燕西楼寥寥一笑,“这个燕某如何得知?想来,江掌门是要参加的吧。”
房易忽拍了拍黄覃的肩,“老兄,你不是能看到武林大会的名录?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黄覃将眼一耷,“我若能看到,哪里还会在这里跟你扯淡。”忽又感兴趣地问燕西楼,“不过燕兄方才说孤竹君的武功不见得天下第一,此话何解?”
燕西楼端起茶杯默默地抿了一口,“沧海宫。”
两人顿时幡然醒悟,而曲宜修的手指却颤了一颤。
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与天下第一情报组织沧海宫,其主历来称作“公子”,号称算尽天下人头,但这公子的武功到底如何,却因沧海宫身份特殊行事低调而从不为人所知。
房易哼了一声,“沧海宫是□□中的□□,若敢来参加武林大会,那还不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燕西楼又笑了,手指轻弹长刀,“柳公子若真的来了,谁打谁还不一定呢。”
黄覃迟疑着道:“这柳公子执掌沧海宫多年,却从未有人见他出手,也不见得……”
“是啊,”燕西楼仿佛认同地颔首,“见过他出手的人,都已死了。”
一顿饭了,燕西楼对黄覃诚恳地道:“燕某初来蓟州,妹子不喜吵闹,还望黄兄给燕某指一处清静客栈。”
黄覃还未答话,便被房易抢去了话头:“不才正住在街对面那家同福客栈,燕兄不妨也住过去?”
燕西楼眸光微沉,拉着曲宜修的手站了起来,“此处或许还是太过嘈杂了些。”
那黄覃是个老实人,全不知道燕西楼话中隐意,挠着头想了想,道:“我带你们去街西头住吧,那边安静。”
于是,燕西楼和曲宜修便在蓟城客栈落了脚,一间大房,中有一厅,两侧各置一张床榻。
燕西楼自怀中掏出一块尚温热的烧饼,“你方才就没怎么吃。”
曲宜修接过,静了半晌,背过身去,揭下了面具,一口一口地嚼起了烧饼。
燕西楼自去自己床边解刀脱衣,“你说你,同行这么多天了,还怕给我看见你的脸么?我都看习惯了。”
曲宜修肩头微颤,轻声道:“便是不应让你习惯……”
燕西楼一怔。这话说得婉曲,他自诩粗人,根本不愿多想。径自掀被上床,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跟那俩浑人说话真累,说来说去,也套不出什么消息。”他不耐烦地“嘁”了一声。
曲宜修转过身来,看他这样,蹙了蹙眉,“你又不沐浴?”
燕西楼立刻将被子拉上了脑袋。
曲宜修叹口气,不再说他。
小二端来热水,曲宜修走进浴室,拉上帘帷,褪下衣衫,将身子浸入浴桶,长发如瀑披拂水中,肌肤莹润如玉,没有半点瑕疵。
那边厢,被子被轻轻拉下了一角,燕西楼眨了眨眼,女子的身躯映在墨色帘帷上,影影绰绰,柔曼撩人。
曲宜修轻轻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又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那伤口却仿佛仍旧灼烫,灼烫得令她胆颤。
一路东行,若不是有燕西楼的关切照拂,她恐怕早已承受不住这丧家灭门之苦、毁容废功之痛,而自寻短见了。
燕少侠……虽然性子疏略,居无定所,是她过去并不怎么看得起的那种江湖浪人,但他对她是真好,好到……
她还记得,他们行在长安城七月的荷花会上,接天映日的荷花宛如人面,她披着面纱茕茕立在美景之中,却不过一抹失魂的暗影。他消失片刻,再出现时,手中便多了那一副金丝面具,神色得意。
他细致地给她戴上面具,轻掠淡眸望向她,笑容爽然润泽:“真美。”
他夸赞得用心而诚恳,即令只是一副面具,竟也让她心生欢喜。
她闭上眼,埋入水中。
她永远记得彼时男子那与天光水色相融的清朗笑容,但她永远也不会说出口。
永远不会说出口,那一瞬间,她的心停跳了一拍。
因为她不配。
她之余生,只为报仇罢了。
然而,沧海宫……
她终于是痛苦地皱起了眉——她孑然一身,如何能与柳拂衣治下的偌大沧海宫抗衡!
报仇之事,竟似全无希望!
除非……能找到一个了解柳拂衣武功路数之人……
“哗啦”一下,她自水中披离而出,突然——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颈边寒光乍现,竟是横上了一把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