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蓟州,满城黄花绽蕊,桂子送香,风景怡人。江湖人鲜少不懂享受的,将武林大会选在此时此地,也实在不失为一件美事。
蓟州城西的试剑山庄为武林大会筹备数月,如今早已设好了擂台、摆好了酒水、站好了僮仆,端等众位排得上号的名门大派先行入座。
宋知非走入会场时,燕西楼与曲宜修已在场外山林偏僻处就座,曲宜修的面具十分惹眼,宋知非远远见到,便含笑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未料那女子竟尔转过了头去。
宋知非微微一怔,却也未暇多想,灵山派江掌门已向他抱拳为礼。
“宋公子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于当今武林可谓一枝独秀的少年英才,老夫见到宋公子,都要自惭形秽了!”江玉关捋着胡须,憨厚而笑,一番称赞确是发自内心。
宋知非连忙回礼:“江掌门谬赞,晚辈实不敢当!江掌门风采犹胜往昔,才真是可喜可贺!”
“爹!”忽而一声清灵叫唤,一个淡黄衣裳的少女巧笑嫣然地出现,挽住了江玉关的胳膊,“爹,我——”
“同伊,”江玉关咳嗽一声,“快来见过宋门大少爷,宋知非宋公子。宋公子,这是小女同伊,算来与你正是平辈。”
江同伊歪着脑袋看了看宋知非,毫不避忌地笑了,“宋公子,你长得真俊。”
宋知非脸上登时升起好一团红雾,江玉关连忙将女儿往身后一拉,赔笑道:“小女年幼无知,还望宋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宋知非自然不会计较,但见江同伊又虎头虎脑地自父亲身后探出头来,明明已是十七八岁年纪,清亮眼眸中却是一片鸿蒙混沌,仿佛只有七八岁的心智。被那样一双眼睛看过,宋知非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山林边树影轻摇,正遮了日头,而愈显得秋凉。曲宜修终是转过了头来,而后,便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宋知非的方向。
原本也不是那么在乎的人,在如今她破落颓败之后出现她眼前,却不显亲切,反而只能让她感到凄凉。
如果父母早些让她嫁去宋家,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茫茫末世,其实,宋家又何尝好过?江南世家四去其三,结有姻亲之好的御琴门一夕覆灭,宋知非笑得恬淡,而那笑容背后却满是旁人看不出的痛苦。
她当然能看出,因为她与他有着一样的痛苦。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燕西楼抱来一只烧鸡,在她面前晃了晃。
而后,他便随着曲宜修的目光向宋知非那边望去。
彼正与灵山派江掌门款款而谈,一片淡黄如迎春花的俏丽身影攀附在江掌门身后,极是娇憨可喜。
燕西楼的表情滞住了。
半晌,他突然拉起曲宜修就走,“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为何——”曲宜修话未说完,便听得试剑山庄龙庄主那洪钟般的大嗓门:“原来是飞镜仙宫的桓宫主亲自驾临,失敬,失敬!”
苏寂已经憋了很久的笑。
但见入画与龙至襄互道寒暄,容色不卑不亢,温和有礼,而真正的桓宫主正站在苏寂身旁,扯着她的衣角,虽然已决定要装成个真正的小孩,眉目间却仍掩不住倨傲沧桑之色。
让入画来代替自己,也亏桓九铃想得出来。她对自己身形容貌毕竟耿耿于怀,生怕这样的桓宫主不仅不能服众,反而还会遭人耻笑,便干脆让容貌标致、年纪恰当的入画来出这个头。
一个个掌门首座的都来问候入画,而他们则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早就安排好的位置,苏寂很是自然地吃起了仆人端上的梨。
忽而,苏寂耳后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采萧,你的伤……”
她便立刻收了笑,又狠狠咬了一口梨,不再理会他。
“采萧。”云止声音虽轻,却极富磁性,仿佛在空气中带出震荡的波纹,“对不起,昨晚我不该……”
“你有完没完?”苏寂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而桓九铃却耳尖地听到了这句话,手指一下子就攥紧了苏寂的袖子,细着声音叫道:“昨晚?昨晚他不该?”
苏寂扶额,“和尚,你来解释。”
“桓施主,是这样的,”云止默了默,眸光持正,神色不改,“昨晚苏姑娘要来贫僧房中打地铺,贫僧想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贫僧还是出家人,于是去找入画姑娘伴她入睡,谁知不过这片刻之间,采萧便受了伤……”
桓九铃疑惑地看着生龙活虎的苏寂:“你受伤了?伤在哪里?”
“在手上。”云止代她回答,“是一道烫伤。”
苏寂将手缩在了袖子里,“都说了是被蜡烛烫的,谁叫你要跑走,你还好意思——”
“抱歉。”云止端端正正地说道。
苏寂闷住了。
她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从来都不知道。
可惜她没有回头。
如若她回头,定能看到他隐忍的表情里微微透出的关切,和深深掩下的心痛。
那其实,并不是一道很轻松的伤。
她知道,他也知道。
可是再疼的伤口,又怎比得上两颗心渐行渐远时,那冷漠与冰凉的面容?
武林大会的第一天,无非是大家们乐呵乐呵地认脸攀交情,小辈们意思意思地比武论高下,待人都到齐了,找个武林耆宿发上几句感言,大家伙再吃上一顿好饭,这第一天也就可以结束了。
至少龙至襄是这么打算的。
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身子骨还很硬朗,年初刚纳了第三房小妾,三月时第五个孩子也落了地,还有两个襁褓中的孙儿。他自出生到现在,就没有遇到过什么了不得的祸事,也许是因为试剑山庄太过低微,江湖上的风波还吹不到。
看那在座诸位,神仙谷孤竹君,灵山派江玉关,飞镜仙宫桓九铃,宋门宋知非……哪一个不是武林上响当当的人物?哪一个能是好惹的?
而他龙至襄,已经快要忘了怎么握剑。
所以,这一届武林大会,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安稳。
一届从未出事的武林大会,也完全足以成为一段传奇,让他试剑山庄门楣光大了。
而至少这第一天,确实如他所望,安稳得异常。
至少……直到黄昏时分是如此。
黄昏时分,一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缓缓进入了会场,而后静静地在神仙谷弟子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本来,一个迟到这么久的人,又这么安分地落了座了,应该没什么人去注意他才对。
可是那一瞬间,龙至襄却很明显地感觉到全场的眼光都移向了那个人。
他也就不得不先放过台上捉对比武的众小辈,望向了那个人。
那人一身碧衣,清雅如一杆修竹,三千长发洒然垂落,肌肤苍白得不太正常,而那张脸——
却是骇人地俊美。
俊逸的眉斜飞入鬓,目若点漆,唇若含丹,他轻轻抬眼,竟带着颠倒众生的魅惑。
龙至襄是男人,而那个人也是男人。
但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龙至襄竟也觉得喉头干哑发热,竟然升腾起了一种十分可耻的欲望。
而后,他便听到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天哪,是公子!”
这世上,称“公子”而知其人的只有一个。
沧海宫,柳拂衣。
在场的人显然有许多都认出了他,但却都不敢做声。他们如何能承认自己见过柳拂衣?那岂不等同于承认自己跟沧海宫做过生意?
龙至襄没有跟沧海宫做过生意,所以他想了想,还是稳妥起见,招来一位小厮,让他去问问那位贵客的姓名。
那小厮走到那人身后,那人微微侧过头与他说话,侧颜如月,竟惹来场上不知何处一声女子的尖叫。
片刻后小厮回来,又对龙至襄附耳道:“庄主,那人说他叫柳拂衣。”
当龙至襄默默擦着额间冷汗,苏寂也已做出一副要退场的样子。
她捂着肚子,对桓九铃苦着脸道了声“我去方便”,便立刻飞奔而去。
柳拂衣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又虚无缥缈地收了回去,仿佛并不曾看见她。他优雅地坐在孤竹君身畔,修长如玉的手指伸了出来,为孤竹君斟了一杯茶。
他这斟茶的动作娴熟无比,显然是个懂茶道之人,孤竹君终于看了他一眼。
“君侯嗜茶如命,为何要饮这铁观音?”柳拂衣轻推杯盏,悠然开口,声音温柔如浮舟流水。
孤竹君眉头微动,“那自然因为它香酽而色正,有君子之风骨。”
柳拂衣款款而笑,“可惜它风骨虽佳,却最是伤胃,君子高风,不能延寿。”
孤竹君颔首淡笑,“那孤便先祝柳公子洪福齐天,得终天年了。”
柳拂衣默然,嘴角犹挂着笑,容色却是渐渐地淡了下去。
“君侯与我俱是明眼之人,又何必说那些暗话。”末了,他将长袖一拂桌案,茶杯叮铃哐啷掉落在地,“君侯明明知道,你我二人之间,寿终正寝的只能有一个。”
孤竹君眼帘微合,“柳公子何出此言?”
柳拂衣凝视着他,“君侯应该知道,在下视你如友。”
孤竹君笑了,接过侍从重新换上的茶杯,又自斟了一杯铁观音,“孤知道。”
“君侯也该知道,在下的朋友不多。”柳拂衣挑眉,尽是邪佞之气。
孤竹君笑意更深,“孤也知道。”
“所以,君侯不该拿了我的朋友,还胁迫于他。”柳拂衣身子轻轻向后仰,自如地倚靠着椅背,仿佛空门大开,而孤竹君眸光闪动,他知道柳拂衣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柳公子又与孤打哑谜了。”孤竹君端着茶杯,一味地只是笑,“孤何时拿了柳公子的朋友,孤自己却不知?”
柳拂衣薄唇微启,眸色慵懒。
“赵存信,便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