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苏寂嘶声大喊。
而云止犹未能反应过来。
苏寂一步奔上,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地拔出了青川剑!
血柱刹那间溅上天际,把暗沉沉的夜空也染透了血红之色。
入画的身子便如一摊泥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铁峤快步抢上,双目已作赤红:“入画!”
桓九铃握紧了手中染血的短剑,牙关颤抖,“萧遗,这女人害死……害死那么多人,你竟还为虎作伥!”
云止没有答话,手中剑缓缓垂落,被苏寂一把接过。她一手扶起云止,受伤的左手执剑,冷冷地指向桓九铃,“一人做事一人当,桓宫主如要再战,采萧奉陪!”
柳拂衣眉间一凛,正欲推椅上前,却听桓九铃凄凉的声音如裂弦空响:“萧遗,你可知道她杀死的是你亲弟弟?”
云止震惊抬头,正对上桓九铃空茫如痴的目光。
她将手中一物抛了给他,那玉色在空中划过一道清亮的弧线,端正落入他怀中。
那是一枚与他颈上佩戴的一模一样的玉佩,江南萧氏的传家宝。
刹那之间,苏寂也呆住了。在场所有人都呆住,只有桓九铃轻轻叹了口气,眸中清光闪动,仿佛有无可忍耐的泪意。
“现在,你可明白当年你母亲为何要离开萧家?”
枫红翻飞,秋风如狂。
仓皇零落,经行处,只余凄风低诉。
如此秘辛,震撼全场,夜色如泼墨,云止的面容却惨如妖鬼。
仿佛佛门所言的当头棒喝,他浑如痴傻,一手攥着玉佩,另一手紧紧抓住了胸前的念珠,突然一个用力不慎,一把将念珠扯碎!
念珠哗啦啦掉落一地,他的身子又晃了一晃,苏寂连忙扶住他,急声道:“萧遗哥哥!”
桓九铃凄厉一笑,“我桓九铃平生自负行事无愧天地,只这一桩……只这一桩,鬼迷心窍,害得你父母多年离散,迁儿也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直到末了,也不过称我一声姑姑罢了!”
苏寂眉头紧皱,望向桓九铃,只觉她哀沉的面容上全是深不见底的绝望,不由心头大震。
不论如何,她毕竟身形有缺……又如何可能生下桓迁那样健全的儿子?
和尚已经五雷轰顶般恍惚了下去,但她可还没有糊涂。然而看桓九铃神色凄然,明明是八岁女童的样貌,却真真切切地带着四十岁女人的悲伤,那其中到底有多少难以尽陈的苦楚,她根本不忍细想。
“萧遗哥哥,”她揽紧云止,低声道,“我们还是赶紧逃——”话未说完,她自己已当先感到晕眩,方才入画在她胸口刺了一剑,虽然不深但却甚准,伤及心脉,这时终于发难。
云止的神色终于动了一下,“采萧?”嗓音已是沙哑干燥,犹如隔世梦寐。
苏寂紧皱眉头,一手抓紧他衣领,“和尚,快走……”眼白一翻,便晕了过去。
云止立刻伸手探她腕脉,才发现她心力已竭!
剑眉重重一拧,他将她横腰抱起,便转身大步而去!
染血的宽袍大袖犹在猎猎夜风中飘摇,红枫随着他步伐飘飞如舞,这一走,竟是空门大开、退路尽断,好似全不在意旁人偷袭,而将一整副身心都放在了怀中少女的身上。
平素冷淡自持的僧人,竟也有决绝如斯的时候。
桓九铃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没有想到,即令如此……即令如此,萧遗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那个女人!
眸中悲哀之色愈浓,这难道不是和当年的萧楚一模一样?
此萧郎,彼萧郎,俱是铁石心肠!
桓九铃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之中:“追!”
“慢着。”
一个平静得骇异的声音轻轻响起,褪了往日里惯常的笑意,而全是居高临下的冷漠。
柳拂衣缓推轮椅,挡在了桓九铃面前。
一个残疾之躯,一个幼童之身,两人的高度倒是一致,冷冷地对视着。
“柳公子还有何指教?”桓九铃扬眉,片刻前的痛苦仿佛令她将脊背挺得更直,脸上毫无惧色。
柳拂衣目中流露出一丝激赏,口中不紧不慢地道:“小苏毕竟还是我沧海宫的人,由不得桓宫主说杀便杀。”
桓九铃冷笑,手中短剑一抛,接入右手,“世称沧海宫柳公子口蜜腹剑,佛面蛇心,今晚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柳拂衣微微一笑,眸中光亮衬映枫红如火,竟是颠倒众生的容华,“桓宫主抬举了。”
“你激得我与苏采萧一场恶战,不过是为了逼她回去吧?”桓九铃眸光愈冷,“而今见我不舍不休,苏采萧亦以死相搏,你便着急起来,是也不是?”
“小苏不过是我手中一把剑。”柳拂衣笑吟吟地道,“名剑难求,我自然不愿就此任桓宫主折断了。”
桓九铃静了静,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稚童之躯,这狷狂的笑声却有一代豪杰的架势,慷慨凌人,风骨凛然。
“柳公子真不愧算尽天下人头,每一步棋都走得这么妙!”她大笑道,“我与采萧萧遗之间变故,固然是天意弄人,然而我辈英雄,又岂能甘受上天捉弄!”
柳拂衣微微一怔。
“他们如今落荒而逃,已至穷途末路,我如再穷追不舍,而你再施以援手,他们难免便落入沧海宫之手。”桓九铃将短剑一收,风动衣摆,眉目卓然,“苏采萧虽造孽多端,却都是受你指使,我又岂可遂你之愿,逼得她入你虎口?我偏要让他们逃个痛快,让他们逃到天涯海角,让你再也找不到他们!”
柳拂衣的目光凝住了,静静地注视着她倔强得带了几分苦涩的脸,未几,轻轻叹了口气。
桓九铃不为所动,只一扬手,对剩下的部众道了声:“走!”
众人便抬着承影和入画的尸首将欲退下,又听柳拂衣柔声道:“在下好意送来桓少宫主的尸身,宫主难道忍心将他弃之草野?”
桓九铃身子一震,坚硬的目光里仿佛裂开了一道缝。她缓缓走过去,将蒙尸的白布重新盖好,招来凝光将他抬起。
站在桓迁的尸首旁,桓九铃的面容仿佛也被染成惨然的苍白,只有一双瞳眸幽黑得可怖。
“柳公子,”目光触地,桓九铃话音淡淡,“来日再会,请务必拔剑。”
柳拂衣端正颔首,“必当奉陪。”
飞镜仙宫诸人散去,桓九铃手握短剑,与抬着桓迁的凝光走在最后。
“桓宫主。”柳拂衣却忽然郑重地唤了一声,“在下如是沉渊剑萧公子,必不会舍宫主而择他人。”
那矮小的身影并未停步,衣发飘荡,转瞬离去。
许久之后,柳拂衣犹一动不动地坐在这片红艳艳的枫林中。
夜色深到极处,却仿佛耀眼几分,深宵风冷,吹过他的断腿,令他感到些微的寒意。
沈梦觉终于出现,黑衣宛如溶在了夜色之中。
“禀公子,云止带着苏姑娘往东南方向逃了。”沈梦觉恭声道。
柳拂衣眉尖一动,“那你怎么回来了?”
沈梦觉一怔,“阎摩罗仍在追踪,属下回来看公子还有何吩咐,如何处理——”
“蠢材!”柳拂衣突然一拂袖!
沈梦觉脸上瞬间落下醒目的五指红印,他震愕抬眸,柳拂衣身形微动,轮椅骨碌碌退了开去,正面对他。但见公子脸色如冰,再没了往常秀雅温柔的情态,本就苍白瘦削的脖颈上青筋跳动,甚是骇人。
“怎么能交给阎摩罗?”柳拂衣冷声道,“还不再去追!”
沈梦觉大惊,“阎摩罗——”
“还废话?”柳拂衣的目光扫来,竟令沈梦觉打了一个寒战。
“是,属下这就去追!”他连忙应声,回身纵跃,瞬息之间便无影无踪。
枫林再度陷入空阒,这一次是真的空阒。
柳拂衣闭上了眼,不远处那两名大汉走了过来,欠身恭顺地询问:“公子,可要回去?”
柳拂衣摆了摆手。
两名大汉便倒在地上,俱是双目圆睁,气息已绝。颈上那肉眼不可见的针刺之孔中渐渐渗出一道嫣红的血线。
柳拂衣仍是闭着眼,将身子靠在了轮椅上。
仿佛终于已行过了万水千山,终于是,疲惫了。
顾怀幽终于在这片枫林中找到了公子。
彼时天已将明,正处于破晓之前最黑暗的时分,夜风飒飒,柳拂衣一身碧色长衫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尤显得他消瘦如纸。
顾怀幽看到了那血迹,也看到了林中满地的血迹。风里还隐隐有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但是她相信,这之中不会有公子的血。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但是她就是相信。
她相信公子无敌于天下。
她悄然走过去,看到公子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他平日从不会有的神态,令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抚平。然而她的手刚一触及他的眉,他已倏然张开双眼,一手飞快探出扼住她咽喉!
顾怀幽一手握住他扼喉的手,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柳拂衣见到是她,倒也松了口气,放下了手。
“幽儿,”他怔怔地移开了目光,望向天际那一抹将将要破开云翳而出的光亮,“小苏还是走了。”
顾怀幽摸了摸自己的颈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指印犹在。她咳嗽几声,轻轻道:“她会回来的,公子不必担心。”
柳拂衣回过头来看着她,忽而低低地笑了。顾怀幽容色幽然,低头将带来的毛毯轻轻披在他腿上,声音也染了几分清晨的凉意:“外边这么凉,公子却敞着睡了一夜?”
柳拂衣微笑,揉了揉额头,若开玩笑地道:“老了。”
顾怀幽亦抿唇一笑,走到他身后推起了轮椅。车轮辘辘,碾过一地鲜血乱迹,发出钝重粗嘎的声响。在两人默契身影的背后,那一轮红日终于自云层中跳了出来,洒下遍地金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