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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恨醒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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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城外,秋山苍莽,浮云千变,木叶萧萧。

阎摩罗不疾不徐地跟在云止的身后,见他抱着苏寂直往偏僻处奔,满林落叶之中,他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喂,你不给她治伤的么?”

云止蹙眉,站住脚步,回转身来,面上还留着方才一瞬的错愕。

阎摩罗挠了挠头,“不要那么看我,她是我朋友。”说着在这片树林里找了一块空地,低声道:“我好不容易才把梦觉打发走,这地方他一时半会也找不过来,你先给她止血。”

云止默了默,却也不再犹豫,便将深陷昏迷的苏寂小心放下,阎摩罗看了一眼少女苍白如死的脸,又倏然如烫伤般收回了目光:“你赶紧的,我把风。”便径自跳上了一旁松树枝桠,再不向这边望一眼。

天已大亮,满林苍然。云止敛眉垂首,见苏寂经方才一番奔逃已经面无血色,胸口剑伤处凝了血块,于她的云锦罗衣上乍然看去十分骇人。

他撕下衣角布条蒙住双眼,而后才缓缓伸出手指,拨开了她的领口。

手臂上桓九铃留下的外伤深可见骨,短期内这条左臂是不能大用了。但更可怕者却是入画留下的那道剑伤,正堪堪擦过她的左心房,带得她的心脉起伏都十分紊乱。

云止低下头,少女雪白的肌肤衬着殷红的鲜血,隔着眼前朦胧的布料,他仿佛能看见,又仿佛不能。在剑创上洒了些金疮药后,他手指轻移过她胸上穴道为她推宫过血,指下触感晶莹柔润,是他寥寥二十余年所从未体会过的美丽。一时间他竟仿佛有些痴了,指下微错,便听得少女痛哼了一声。

这一声明明带着痛苦、却又分外幽沉的呻/吟,竟令他心跳停了一拍,仿佛一个不慎跳入了火海。

火海啊……他不由得紧闭双眼,只觉喉头干哑,隐隐然有一种希望,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此刻,他抚摸着她,她轻声以和,两个人,再也不要有旁人……

他已经为她杀了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干净忏悔的佛徒。如今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已然只剩了她……只剩了她一人而已。

平生多少恨,都待醒来知。此刻,他想,不妨就让自己深自迷醉一下罢……

野林风冷,阎摩罗跳下树时,想了想,还是将自己外袍脱下,披在了苏寂身上。

苏寂静静地躺在云止怀中,长发凌乱的脸轻贴着他的胸膛。她的伤口得到包扎,凝血也得到清理,仿佛不再是那样毫无生机的样子——又或者只是阎摩罗自己这么认为。他又看了她一眼,仿佛有甚眷恋在那张如画面容上,却不得不再度移开了目光,对云止道:“你快带她走吧,公子那里,我会应付。”

云止犹疑,“阎施主……”

“快走!”阎摩罗咬牙将他一推,“带她去一个……去一个沧海宫管不着的地方吧!”

云止沉默了很久,终而,低低开口:“阎施主,贫僧过去错怪于你,请阎施主不要怪罪。”

“过去?”阎摩罗咧嘴一笑,“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阎施主雅量宽宏,救人水火,必有福报。”云止面色端正,看起来十分诚恳,却让阎摩罗一下子失了心神地大叫:“快滚!” 

云止转身的一刹,阎摩罗那勉力堆砌起来的表情便立刻消融净尽了。

剩下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迷惘。

空风飒飒拂过林梢,他忽然举手拍了拍额头,苦涩一笑。

为什么在刚才那一瞬……在刚才那一瞬,口中说着“过去的事都不记得”,心里所纷涌想起的,却全都是过去的事。

他想到小时候,小苏拉他偷偷出去玩,闹事了要他帮,买东西要他拎,被公子发现还要拉他垫背。他想到小时候的小苏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身材倒是圆嘟嘟的,熟料今日会出落成如此亭亭玉立的模样。他想到她十岁时进了十殿冥府,出来以后就径自往外跑,有人以为她逃了,可是她在外面转了一圈却还是回到了沧海宫,她来找他,抬起一双亮得异常的眸子对他说:“阎摩罗,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七岁的时候,我在大街上跟人抢包子,一不留神拿石头把人砸死了。”

她又问:“那……你有什么感觉?”

他又很认真地想了想,“可惜包子也被砸烂了。”

她“噢”了一声,他知道她很失望。但是有些心情,他没有办法与她讲。杀人的感觉,她自己也已经体会到了,又何必再来问他?

问来问去,互担苦楚,难道就可以手底下白骨如山的罪孽减轻分毫么?

他阎摩罗自认不是一个好人,他从小就是街头的泼皮混混,后来却蒙公子赏识,入沧海宫跟随毒眼神医学了用毒用药之术,武功并没多少长进,只轻功还可炫耀一下。他活了这么多年,知道的只有弱肉强食;再多一点,便无非是公子和师父的恩情,他们虽然高高在上,却毕竟给了他一檐之地和一技之长;若再多一点么……那么,他知道自己是苏寂的朋友。  

秋空之上虽挂着日头,风却刮得极冷,他站了片刻,便往回走,一点点消抹掉路上的血迹,制造出一条新的印迹来惑人耳目。

这一招……倒好像是梦觉教他的。

这么看来,他的“朋友”好像还是不少的。

想到这层,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眼底却全是冰封的寒意。

“朋友……朋友。”他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

而后,他便看见不远处落叶飘然,沈梦觉黑衣劲峭,正静静地望了过来。

黑暗。

四处全是黑暗,只有她眼前一点,是微带暖意的火光。

她忍不住向那火光靠近了些许,便听见一个冷漠的声音如鬼魅般飘来:“此阵乃是死阵,必以亡者鲜血开启。”

她皱了皱眉,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侧已袭来一剑!

她一惊,抬剑格挡,却见是与自己从第六殿中并肩杀出的好友陆沉,便急声问他:“怎么回事?”

“你我必死一人,才可破阵。”陆沉冷冷地道,神色间对这个昔日战友已全没了顾惜,剑光迅捷招招夺命,她骇然还击,而此时,周围人的呼喝厮杀之声才渐渐传入她耳中。

原来……这就是第七殿的试炼!

第七殿死阵,练的是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

她数不清自己跟陆沉过了多少招,总之,当她将剑尖刺入他心脏后,她终于是回复了惯常的冷峻,手腕狠狠一绞,陆沉还来不及说什么话,心脉已即刻断裂。

然而她却看到他最后的表情……仿佛是某种安然。

他仿佛在说,小苏,看,我比你先一步解脱。

她皱眉,毫不犹豫地拔剑,破开阵法,走向下一个对手。

这是第几个人?

七十七。

这是第几把剑?

十六。

苏寂过目不忘,时常喜欢用这样的自问自答来振奋自己的精神。看着手中再度杀得卷刃的第十六把剑,她等待着第七十八个人。

然而第七殿的主试官却向她走来。

他看着她的眼神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她也永远不会忘记。

他好像是看着一个厉鬼,好像是在对着一个厉鬼说话。

他说:“小苏,你可以去第八殿了。”

她呆了呆。所以这就结束了?

不……她看见他的嘴角掠起戏谑的笑意。还未结束。远未结束。

一入江湖无尽期,折身惘顾返也难——

怎么可能结束!

可是她却不想再杀人了。

从第一殿到第七殿,她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才十岁大的她,总是会累的。

然而主试官却叹了口气,“小苏,公子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辜负他才好啊。”

公子?

这两个字仿佛牵扯到了什么,她一下子头痛起来。

公子是什么人,公子凭什么能逼她杀人?她不想杀人,就算公子要杀了她她也不想再杀人了!

——“我不要!”

苏寂猛地睁开了眼,坐起身来。

身侧有人微微一动,她突然拔剑挥去,却全无气力,被那人一袖拂下。

“采萧?”刚刚自假寐中醒来,云止眸中略含迷惘,“你不要……什么?”

青川剑颓然落地。

山野萧条,翠减红销,山间的红枫飘入水中,随波逝去,清泉洗出的藤萝青石之上正映着一轮皎洁的月影。

云止半边清隽的脸隐在云与月间,眉目深邃而棱角分明,依稀带着疲惫。月华拂落一地的秋霜,也将他的僧袍镀上浅淡如梦幻的银边,宛如杳不可及的隔岸幻影。

他,依旧是那个圣洁的佛徒模样,好像只要向他跪下忏悔,一切的罪孽便都可以被原谅。

她心口蓦然一恸,便扑入了他怀中。

“和尚……我不要杀人……” 

不要杀人?

他不自禁苦笑,望向自己的右手。他白日里已经端详了半天,他一直觉得那上面有血,却不知为何都淹没在了皮肤之下。泉水汩汩,他洗了很久的手,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你忘了?”他哑声道,“我也杀人了。”

她呆呆地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昨夜枫林中的片断这才缓慢地回到脑海,她嘴唇苍白微动,“……入画姐姐。”

听到这个名字,云止目光一震,仿佛碎了一地的冰,瞬即散出了无边无际的寒冷。

她忍不住抱紧了他的身躯,言辞间比他本人还要慌乱得多:“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你是失手杀了她,不是你的错!”

不是和尚的错!

怎能是和尚的错!

和尚……和尚那么虔诚宁静,那么善良高洁,即令进了厉鬼狱也能心怀仁念地完身而出,如此功德缘法,怎么可能犯下杀人的错!

夜色悠长,他怔忡地看着她如云乌发,末了,抬起手,却是轻轻地将她扶起,自己则站了起来。

“采萧。”他背袖负手,溅血的袍角随风摆动,素白背影对着月光却是幽谧的黑,“这世上,可还有沧海宫管不着的地方?”

苏寂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的火仿佛一点一点地烬灭成灰。

“没有。”她轻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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