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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叶仍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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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身上都带了不轻的伤,没法走快,只能沿着水流走走停停,依约辨得是向南。

向南却愈凉,风声凄厉,三两天下来也未行得多少路。更可恨是下雨,秋雨淅沥没个停时,云止无奈看向那一天一地席卷来去的雨帘,只得在山间找了一处浅浅洞穴措身。

进得洞中,云止才敢生起火堆。苏寂贪暖,立刻便贴了过去,简直恨不得把自己都烧在火里。

云止叹口气,将她拉开了些,“当心烫着。”

苏寂讷讷不语,面色变幻了几千种,最终却是转过头去打量此处。这洞穴地势较高,正拦住外间雨水,倒也干燥,而不致遮光。洞径不深,她再往里走得几步便见到洞壁,惊讶地叫了一声。

“和尚,这里好像有人住过!”她笑着翻检起散落四周的东西,“锅碗瓢盆,还有被褥……倒是十分齐全。”

云止走过来,却愣住了。

但见那些生活用具都堆在一具骷髅周围,那骷髅呈趺坐姿势,骨架上挂着破碎的麻布片。骷髅之前,却有一尊佛龛,因年深日久,漆色斑驳脱落,黄纸微飘,徒增肃杀之意。

苏寂对那骷髅道:“老兄,你真好,多谢你啦!”

云止静了半晌,却是缓缓跪下,朝骷髅合十一拜。苏寂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云止正色道:“这是我门苦行之人,意志坚强,在此清修,以至涅槃,岂可不敬?”

苏寂皱眉,“在这个破洞里呆到死?真无聊。”

云止面色一冷,却没有当即反驳,只是起身回到了火堆旁。苏寂吐了吐舌头,也小心翼翼地走回去,贴着云止觍颜道:“和尚你不要生气,我瞎说呢。”

云止仍是沉默。

苏寂便大胆地将手缠住他臂膀,“不过和尚,你若要这样子清修,我可不乐意。”

“采萧——”云止轻轻开口,却突然被苏寂一下子截断了话头:“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作恶多端不得超生而且你也不会喜欢我,我都知道,我不要听。”说完她便抽回手,闷闷地挪开去。

云止一怔,“我——我说的话,在你心里,便只记住了这些?”

苏寂抱着冰凉的膝盖直愣愣地盯着火焰,火光朦胧,竟仿佛带着水汽。

云止伸出手,似想碰一碰她,却又不知碰她为何,更不知如何碰她,手便那样僵硬地挂在半空,又渐渐地收了回去。

“采萧,你方才有些发热。”他缓声道,语气虽持正却已不再是往日的淡漠。

她傻傻地回过头来,便见他一双澄澈得不掺杂丝毫欲念的眼,静静地凝注着她。

苏寂裹紧了身上那件阎摩罗的外袍,扭过头去,不说话。

云止对她这样闹小孩脾气实在司空见惯,便索性不再理她,径自面朝那佛龛方向闭目念经。  苏寂自己闷了半天没见他反应,却听见彼已传来迷蒙唱经之声——

“往昔有人破塔坏僧,动菩提萨埵三昧,坏灭佛法,杀害父母。作已生悔,我失今世后世之乐,当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如是之人,一切世人所共恶贱……”

苏寂初时懊恼,然而听着听着,一颗心便如沉入了大海,被水草一圈圈缠绕起来,缠得几近窒息;她努力想挣扎出来,却见云止宝相庄严、面容安宁,刹那便失了所有挣扎的气力,她眼睫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自知恶贯满盈,从不求谁宽宥,但这经文,却并不是为她而念。

这经文,是为他自己而念。

他在诅咒他自己。

即便他杀人只是无心之错,难道也要“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一切世人所共恶贱”么?

苏寂心头恍惚一片,她想,杀人越货固然是残忍至极,然而这佛经,这佛经所说,又何尝不是残忍?

原来,他对她的残忍,其实也不过出于他对自己的残忍吧?

念经这一件往日里做了千遍得心应手的事情,今日却全然变味,他抬眸望向那佛龛,经幡飘动,生锈的佛容上咧着一张嘴,不是他所熟悉的慈和,却竟似充满了讥讽。

杀人犯戒之后,还妄想念经赎罪么?

虚空之中,他仿佛听见无数噪声玄冥交响,震得他双耳欲聋。

——杀人固不过表象之恶,却是源自你心中欲念,心是恶源,形为罪薮,你且扪心自问,你心是否如杂草丛生,恶欲遍布?你身是否如流水落花,为风所役?红尘种种恶因,你竟不能自断!

冥冥中仿佛看到师父摇头叹息,“云止,你还是不悟……”

心尖猛地一颤,经文再也念不下去,忽闻身边一声钝响,仿佛与虚空里的棒喝相应一般,却是苏寂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他身上。 

苏寂的身体并不算弱,但却极容易受凉。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她在他眼前发热昏厥,他只能庆幸自己在她身边,这一路还特地留意采了些草药,此时便又对那骷髅行了一礼,架起他留下的锅炉给她煎药喝。

苏寂于昏睡中犹紧皱着眉头,仿佛在想什么极不开心的事情。额头烫得惊人,沾过雨水的手足却冰凉发抖。云止一面看着药,一面剥下她半湿的布履和白袜,少女的脚莹润静洁无丝毫异味,显然是经过精心保养。想来也是,她平素杀人,手要握剑生茧不说,身上各处都可能受伤,只有一双脚是可以好好保护的。她少女心性天生爱美,怎么会不讲究这些?

意识漂流之间,他却想到最初在玉家村的日子,她曾经那么执拗地问他:“我好不好看?”

他将她身子平放下来盖好被褥,将她玉足放在心口暖着,失神地望着她泛着潮红的脸颊,他想,她当然很好看。

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如飞阁流丹,如美景柔歌,如任何可比拟的美好事物。

如一切缘,如一切劫,如一切法,如一切空无又寂寞的梦幻,如一切他所不能向往的圆满正果。

他为她细心暖脚,轻按足上穴道,而并没觉得有分毫不妥或尴尬。她那么娇弱,生来就应该受人照顾,怎么能终日里提刀使剑做那武夫之事?他亦不知自己缘何会对一个举剑不疑、杀人必死的女杀手产生如此的怜惜之情,但这份怜惜好像很久以前就存在于他心底了,只是到得此时才真的发芽生长起来,像……像什么呢?像大树?

不,也许,他这份怜惜的心意,只不过是卑微的小草罢了。

“噼啪”声响,药锅的盖跳了起来,浓郁药香洋洋扑面。云止盛来一碗,稍稍扶起她的头,轻声道:“喝药了。”

药汁的苦味刺激鼻腔,迫得苏寂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却是立即转过了头去,口中虚弱呢喃:“好苦,我不喝。”

“你心脉带伤,此时发热,足可夺你性命。”云止眼帘微合,淡淡劝慰,“此药并不甚苦……”

“我不喝……”她固执地又说了一句,声音却渐渐微弱下去,“和尚,我想吃肉……”

云止一怔,她却已自顾自再度昏睡去了。他只得以端着药碗的左臂揽她入怀,右手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药汁,吹了许久确认它不烫口了,才送到她嘴边。

苏寂却把牙关咬得死紧,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宁死也不要屈服在苦药的淫威之下。

他又是威逼又是诱哄,她也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宁死也不要醒来。

万般无奈,他只能放下了药碗。只觉怀中少女的身躯愈来愈热,和当日白骨血河之中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心头也染上了些微的焦急。

今日一早赶路,现在已是午后,两人已连续七八个时辰没有进食,也难怪苏寂叫着要吃肉。她病成这样,他也无法出去寻食,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万全的法子。

“和尚……”苏寂却忽然呻/吟出声。

他愕然望过去,她仍是紧闭双眼,双手却攀上了他的颈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整个身子都往他怀里摔。他一下子被她扑倒在被褥上,光头砸在了粗粝的地面上,她挂在他的胸前,极其尴尬的姿势,她却浑然不觉地吃吃笑了起来。

“和尚……”她梦呓连连,忽而探身上前,一下子吻住了他的唇。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全然地呆住了。

她仿佛带着忧伤地叹了口气,“张嘴啊和尚……”

他狠狠皱起了眉,想坐起来,她的手却似有意似无意地正好压在他肩头伤处,痛得他瞬间泄了力气。古怪的暂停间,他突然偏过头去猛地喝下一大口药,而后一个翻身将她反压在身下,极苦涩的唇重重印上了她的。

苏寂立刻就睁开了眼。

而后,她就看见和尚眼中掩不住的笑意。

傻和尚,其实一点也不傻嘛……

半是委屈、半是窃喜,她想,自己“霸王硬上弓”那么几次,好像终于见了点效果。

这一瞬间,她离他好近。

那一双宛如星河流动的眼眸,就这样沉静地注视着她。那两片薄如秋叶的唇,还在轻轻吮吻她的唇瓣。

清苦的药香弥漫身周,药汁缓缓流入,仰躺的姿势令她极不舒服地呛了一下,他却侧身将她抱住了。

他一手环着她腰,另一只手又去拿药碗,她的眉毛诡异地动了动,却没有制止他。

就这样,一碗苦得令人发指的药被她一滴不剩地吞入腹中。

然而吞完了药,她又觉得不对劲。

因为明明喂药已经结束,云止却还在吻她。

他长长的眼睫上仿佛带了雨水的清气而微微颤抖着,望着她的眼里全是破碎的光隙,再也不是过去那样爱恨不侵的样子。

和尚……

她怔怔然与他对视。药已入口,理应周流清爽,她却觉得更加燥热,全身被他碰触的地方都涌起陌生的酥/痒感觉,她一时竟有些慌乱了。

唇舌厮磨,眸光幽晦,火焰明灭,霪雨噪鸣。

鱼在砧上,火在灶中。水已煮沸,只待烹鱼。

万事万物,都灼烫如末世。

他的心,从未如此乱过。

少女的唇瓣馨香如花蕊,在这万物凋敝的初秋足以令人迷醉。身后是佛龛和苦行僧的骨殖,身前是一帘永无止尽的秋雨,风声如泣如诉地灌入洞中,刮得火焰四处飘荡,映得两人的影子在洞壁上时明时暗。

采萧……他仍是看着她,目光如叹息。我失今世后世之乐,当于恶道一切受苦,生大愁忧,受大苦恼,为一切世人所共恶贱……

采萧……我不后悔。

你呢?

不知何时,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声。

苏寂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一下子推开他些,“和尚,我饿了!”

云止静了静,坐起身来,稍稍理好衣襟,“你想吃肉?”

“是啊。”苏寂笑眯了眼。

云止便站起来,往外走去。“等我,片刻就回。”

苏寂呆住。

“你,你要——”

她话还没问完,他已经离去。

你要杀生?

于是那末两字便被苏寂咽回了口中,山雨潇潇,淅沥沥劈打在洞外的青石地面上,仿佛是所有散碎成雾的因果劫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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