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苏寂梳洗完毕下楼用早膳时,云止已经在默默喝粥。她今日裹了一袭艳红袄裙,腰带上飘扬着细碎的浅粉流苏,愈衬得丽颜如玉,苍白的脸色好似也红润了些许。这着装本是她惯常的张扬风格,却不知为何十分强劲地扎了云止的眼,令他根本不能多看。
“和尚,”她却自顾自地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对店堂叫了一碗面,便对他一笑,“昨晚睡得可好?”
本是毫无机心的关切一问,云止脸上却蓦然飞红,只默默喝完了粥,平空里纤纤玉手又递来一块白色巾帕,轻轻为他擦拭嘴角。
云止一把接过,耳根已红得滴血,草草擦过,低下头,素面巾帕上以浅色丝线绣了个风骨卓拔的“柳”字。
他的心好像顿时被扯了一下。
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到让他手足无措。
苏寂看着他,只觉这样的云止实在是可堪调戏,忍不住便要多打趣几句,小二却正好端上炸酱面来,她便只好换了个话题:“我……我那儿怎么会有阎摩罗的衣服?”
云止将巾帕还给她,轻声道:“我们在路上曾遇见过他,当时你正昏迷。”
“我说呢,”苏寂柳眉一扬,“又脏又臭,还带着毒物的腥味。”
云止正色道:“怎能这样说自己的朋友?”
“朋友不就是用来说的么?”苏寂笑起来,汤面上泛出的腾腾热气将她的面容模糊成一片幽丽的影子,“你放心,我真要蒙了难,第一个来救我的,一准还是他。”
云止没有说话。
苏寂绞着筷子看着他,又道:“不过,现在也不好说了。和尚,你也会来的,对不对?”
云止往桌上放了两人份的饭钱,抬眸看她,淡淡地道:“会。”
燕西楼恰在这时走下楼来。
眼神与云止的乍然相触。
他微微一怔。
用过早膳,收好行李,云苏两人对于去向问题再度发生了争执。
苏寂睁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云止的话,“你要去扬州?难道去扬州给公子开法会?”
云止望着窗外,淡淡地道:“我知道扬州十分危险……”
“扬州根本就是沧海宫的地盘!”苏寂一口打断,“我们这辈子都不该去扬州!”
云止缓缓摇了摇头,“不,我非去不可。”
苏寂一手抓起青川剑,剑柄上的红璎珞衬着她红衣如火,“你告诉我,你去扬州做什么?”
云止轻轻叹了口气,“采萧,朝露寺也在扬州,你忘了?”
苏寂呆住。
云止已转过身来,日光透过纸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痕清澈如梨花白的剪影,他的轮廓挺秀如一棵清嘉玉树,“采萧,你不想我还俗么?”
燕西楼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呛出隔夜的酒。
而苏寂的脑海里,已全剩了狂喜的空白。
她失去了所有言语和动作的能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眼中渐渐凝出了杳渺的水汽,仿佛是被衣裳的火红所灼烧出来的。明明是深秋天气,她却觉整个人都好像被架在了火炉上炙烤,额头上竟渗出了微薄的汗。
他说他要还俗。
他说他要为了她还俗。
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幻想,一下子变成了真的逼到她眼前,令她全然僵滞住了。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依然面容平静。
“你知道,我破了戒,必得回寺请罪。”他淡淡地道,“想来我与佛门已是缘根断绝,且看方丈师伯如何说吧。”
苏寂突然转过了身去,面向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不能再面对他的眼睛。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刻这般浅薄,仿佛能被那双悲悯的眸子一眼看穿。
她一把拿起包袱,道了声“走吧”,便当先迈了出去。
仿佛有甚恐惧。
云止看着她背影,忽然三两步跟上前,拿过她的包袱。
“我来。”他的声音淡而平和,却令她心弦一颤,断得不成音节。
九月三十,霜降。十月十五,立冬。
冬日运河结霜,船舶不行,三人走陆路南下,速度便慢了许多。
苏寂胸口的伤已渐好,却落下了心脉之疾,有时咳嗽不止,但并无大碍。云止知道如此境况下她最不宜受冷,便舍了马匹,租下一辆马车,还买来一只手炉供她煨着。
车轮辘辘,马儿嘶鸣。
苏寂裹着云止的狐裘,又忍不住拈起衣领仔细嗅了嗅,“好香。”一脸笑意。
云止盘腿坐在另一边,俊容微红,“这是飞镜仙宫之物,贫僧——我有空还需还回去的。”
雪白的绒毛在苏寂清艳的脸颊旁轻轻飘动,她便这样呆呆地看着云止,直到坐在两人中间的燕西楼那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响起。
苏寂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生病的人是我,你咳什么咳?”
燕西楼两眼一翻,与她杠上一般,不说话。
苏寂又道:“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们?你自己没事做么?”
云止忙道:“采萧,不可无礼。”
燕西楼冷笑,“我怕我一走,你们又得给狼叼走。”
苏寂瞬间便怒了,“我才不要你保护!”
燕西楼嘿嘿一笑,不答话了。
静了半晌,苏寂又开口了,“燕西楼,是不是柳拂衣叫你盯着我的?”
燕西楼一愣,“你想到哪里去了?”
“那你为何——”
“我说了,我也要去扬州。”燕西楼不耐烦了,“你若一定嫌我碍事,我这就走。”便作势要跳车。
云止看了苏寂一眼,苏寂立刻心慌起来,“别走!”
燕西楼回头,“嗯哼?”
苏寂满脸堆笑,“我跟你开玩笑呢,好歹你是我的朋友也是和尚的朋友,既然同路,不同行可说不过去,和尚你说是吧?”
云止点了点头。
燕西楼这才好生坐回来,然而却也闭上了眼睛,“我睡一会儿,你们做什么我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云止也在,苏寂一定会踹死他。
然而云止在。
所以她只能偷偷斜眼看他,发现他的脸跟自己一样,红得像三月桃花。
行至侯家集,人马皆需休整了,然而这镇子太小,却连个客栈也无。经人指引,马车夫寻到了一家饭馆,开饭馆的是一对心地善良的老夫妇,在饭馆后头有一所颇为宽敞的院落,正可腾出两间房给他们借住。
只有两间,多了没有。
那老妇年近八十,牙口都快掉光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在前面领他们看房,“这房间还是我两个儿子留下来的,他们许久没回来住了,怕有些灰尘,我还得扫扫……”
云止道:“多谢施主厚德,我辈觍颜借住,洒扫之事,绝不敢烦劳施主。”
老妇侧过身来看他一眼,咧嘴一笑,“他们都说屋里头进和尚不吉利,老婆子我偏不信这个邪。这位师父眉眼端正,必是福泽深厚之人……”
云止无言,苏寂扬了扬眉。
“两个房间……”老妇在门前站定,“你们打算怎么住?”
苏寂道:“自然是我一间,他们三个一间。”
老妇微微皱眉,对那三个男客道:“那便委屈三位了,屋内的床实在很小……”
燕西楼突然道:“我不跟和尚住。”
苏寂一怔。
那车夫看看她,又看看燕西楼,挠着头道:“不如我睡外面……”
“不可。”燕西楼拉了下他的袖子,“你随我住,和尚跟苏姑娘住。”
车夫与老妇的表情都好像咽下了一个臭鸡蛋,还是两人嘴对嘴喂着咽下的。
苏寂往云止的身后缩了缩。她有点害怕燕西楼此刻脸上的笑。
阴得像这冬日的天。
云止默了默,道:“还是先吃饭吧。”
破落小镇上的小饭馆,招牌背后便是灶台,窜出油腻的黑烟。老伯拿着竹筛子将面条熟练地捞起来下锅,老妇在另边厢默契地烧水配菜打下手。
燕西楼将刀放下,便一直看着那两个佝偻的身影,神色陷在深沉的暮色中。
忽然又走进一行人,“老丈,来六碗阳春面。”
燕西楼眸光一凝。
领首的那人身材高大,挡在门口,面容逆着光线,他看不分明。那人身后跟着一个少女并四个少年,都是面目模糊。
然而他认得这声音。
一把拿起桌上的刀,他便往后院走去。
“哎,客官——”老伯喊着,燕西楼却毫不理睬,径自回房去了。
那一行六人,只那领头的和那少女在饭馆中坐下,其余人都恭敬侍立其后。
苏寂这才看清他们的相貌,当下也是掩口讶然。
竟是灵山派的人。
江玉关看着油腻的桌面,只能将包裹先放在旁边的凳子上。
“师父,青城派来信。”一名弟子走上前来,将一封信递给他。
拆开信函,江玉关容色一震,一旁的江同伊却不谙事地凑上来:“爹,什么事呀?”
江玉关低声道:“青城死了几个人。”
江同伊笑起来,“死人?死人才好玩。”
江玉关皱眉,却没有责怪她。江同伊一把抢过那信纸,便马马虎虎地读了出来:“青城大弟子袁彪,为宋门知非公子残杀,兹告武林同道……”
“同伊!”江玉关沉声,江同伊缩了缩脑袋,将信纸乖乖还给了他。
旁边的弟子插言道:“竟是宋公子?这是什么仇怨?”
又一人道:“真是,名门之间互相残杀,也不看看是谁得利。”
又一人道:“师父,这宋知非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小师妹……”
江玉关看了看自己半痴半癫的女儿,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江同伊朝他眨了眨眼,就像个毫不设防的五岁女娃娃。
吃完好大一碗面条,苏寂跟云止往后院走去,谁都不想提分房间的事情,于是便顺理成章地谈起了刚才听来的消息。
“我看宋世兄并不是滥杀之人,”云止在院中梧桐树下止了步,沉吟道,“此事恐怕另有蹊跷。”
苏寂将手负在身后,懒洋洋地笑了,“若要说这又是公子下的套,我可不会奇怪。”
正是一天中最难视物的黄昏时分,云止清瘦的身影隐在树下枯枝之间,唯有一双眸子幽黑如墨玉,向她望了过来。“柳公子当真是心窍玲珑,智计无双。”
苏寂便好像被噎住一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望着他,却又望不清他的表情深浅,只觉他这话无喜无怒,终归不像一句好话。她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想出一句似宽慰又似开脱的回答:“他就是太聪明了,才会没人要啊。”
这话一出口,苏寂便想扇自己一耳光。
云止不说话,抬足继续往前走。
“不过,”苏寂嗫嚅着,夜幕垂落,披在云止的僧袍上,“不过也不一定是公子啦!”
云止没有回头,“我并不曾猜疑柳公子。”
苏寂皱眉,低声道:“和尚你今日好生莫名其妙……”
云止已推开了燕西楼所住的那间房门。
燕西楼却不在里面。
连带他的行李兵刃,都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