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寂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云止疑惑,“什么事情?”
“啧啧,苏姐姐可是沧海第一杀,以前的事情可了不得了。”谢倾眉大着舌头道,“她不徒武功是沧海宫中公子以下最厉害的,容貌我看也比那什么号称天生媚骨的顾怀幽强多了,就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公子还打算娶她呢……”
“是么?”苏寂面容一冷,话声已寒,“这你又如何得知?”
谢倾眉毫不设防地笑了,两颗小虎牙露出来,煞是清纯可爱,“当然是君侯说的了。柳公子当时曾向君侯修书,说要借几匹月波绸,便是用作聘礼来着。”
苏寂冷冷一笑,“这我自己竟然不知。”
“苏姐姐那时还在外面,一回去,公子连话都还没说呢就被你打成残废,你自然不知道了。”谢倾眉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可惜了公子一片心意……”
苏寂伸出手去执起酒壶,往自己酒盏里斟酒,手却抖得厉害。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腕,助她将酒斟毕,又拿过了她的酒盏。
“谢施主,贫僧敬你一杯。”云止的脸色依旧是没有表情的淡然,令谢倾眉看不清深浅,而感到莫名的惶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掩下眸中的情绪,与他干脆地碰杯。
苏寂从没有吃过这么难吃的晚饭,从没有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她咽着饭菜,只觉味同嚼蜡,抬眼去看云止,云止没有表情。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表情。
只有谢倾眉仍在滔滔不绝。
“君侯说,公子以廿五之龄能有如此成就,已是很了不起的了,任谁家女子嫁给他都不算冤。”谢倾眉笑道,“苏姐姐是个有福气的,我看即使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公子还对苏姐姐念念不忘呢。”
苏寂冷冷道:“他怎么想,与我何干。”
“也是,也是。”谢倾眉连连点头,“苏姐姐有云止师父相陪,当然不必再管扬州那边了。”
她的话声略响,顿时引来酒楼里其他人侧目望来。见是一个和尚伴两个少女,又忍不住啧啧嚼一番舌根,指手画脚地嘀咕。苏寂心情烦躁到极点,猛地一拍桌案,桌上酒具都抖了一抖,“看什么看!”
看客们又连忙将头缩了回去。
谢倾眉笑起来,“苏姐姐何必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
苏寂便闷头喝酒。
夜风凄冷,酒楼上人声喧嚣,宛如红尘梦影。世事如洪流,一潮潮冲上沙滩,又一潮潮退去,不过如此。
苏寂只觉前人说得真对。
醉乡路稳宜频到。
此外——
不堪行。
酒饭用罢,已近戌时。
苏寂只觉难熬,一意便往客栈行去。
她不想看他,不想看他的脸。
便听身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不知云止师父和苏姐姐住在哪家客栈?”
“城西头,吉祥客栈。”
“那我也住那家好了。”
谢倾眉好像喝醉了,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好几次差点撞到树上。云止连忙扶住她,说道:“施主小心。”
谢倾眉侧头凝视着他,忽然吃吃地笑了:“为什么还叫我施主?”
云止沉默。
谢倾眉一摆手,甩开他的搀扶,“人人皆有布施,人人皆有恩泽;人人皆有索取,人人皆有亏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云止顿了顿,道:“大约如此。”
谢倾眉便含笑不语。
谢倾眉果然在吉祥客栈也要了一间房住下。
匆匆道过别后,苏寂便将自己反锁在了房间里。
窗外的月亮如一轮银盘,挂在光秃秃的树梢,苍白而安静,透着初冬的冰凉。
冰凉……就如和尚的手指,没有丝毫的温度。
她走到桌边,点起蜡烛,才感觉到些微的温暖。她脱下外袍,向浴室走去。
她想,谢倾眉那么多话明摆是挑拨离间,为什么和尚反应良好,自己却感到十二万分的失望呢?
那么英俊的脸,却没有表情!
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那么宁静,那么淡漠。
好像她的事情根本就与他无关。
谢倾眉真是打错了算盘……云止根本就不会愤怒,不会嫉妒,不会伤心。
她将身子埋进热水里,双手捂着脸,一时竟有些神伤。
她觉得好累,她爱来爱去何其辛苦,云止连一句话都不说,就把她给摧毁了。
是啊……他,一句话都不曾说。
不曾说过喜欢她,不曾说过需要她。
他永远有所保留。
目光审慎而淡定,他从来不会像她一样孤注一掷。
他比她聪明,或许,是因为他投入得少些。
如果不是他屡屡破戒,他甚或不会想到还俗……
她突然狠狠地用手一拍水面,溅起水花无数,然而这水却浑不着力,仍旧温柔地将她包裹。水是不会痛的,她自己却痛了,痛得她呜咽出声——
她的面前,仿佛浮现出那张平静的俊容,他淡淡地说:“采萧,你何必如此执着?”
执着,执着得成了魔,当他对她不理不睬的时候,她以为只要他对自己说句话她就满足了;当他牵过她抱过她的时候,她又希冀着他能如恋人一样亲吻她;当他真的吻了她的时候,她又不甘心他总是一副光风霁月好像根本与她没有干系的模样……
执念最苦,她当然是不懂的。
她只想将和尚也拖下水,让他也尝尝这种苦,这种无药可愈的苦!
面前仿佛懒散地坐了一个碧衣人影,发如墨玉披下,眸光里全是了然的温柔:“你看你,又在外面不听话,还不如随我回去。”
她怔怔地望着那幻影,咬紧了发白的嘴唇。
公子啊……
小时候的她,哪一次在外面闹事不是由公子来收拾烂摊子?
他从来不会怪她,只会安静优雅地牵她回家。
公子的朋友不多。所以对于仅剩的那么几个,公子自然会极其珍惜。
譬如赵无谋,譬如燕西楼,譬如她。
只是,这些朋友,待公子并不好,乃至于视公子如寇仇。
或许……是因为公子太强大了罢——
所以,他们这些所谓的朋友……总以为公子能够经受住任何程度的伤害——
而去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脑中一团乱麻,时而是公子时而是和尚,时而又跳出桓姨和入画,时而更跳出故去的父母哥哥……
头脑渐渐地晕沉下去。
“采萧?”敲了半刻钟的门,云止扶了扶额头,终于放弃,转过了身。
有太多话想说,反而说不出口。
不如就这样吧。
然而一转身便是愕然,“谢施主?”
谢倾眉已经醉糊涂了,双眼迷离地看着他,突然伸臂扑向他怀中,“云止师父……”
云止踉跄着将谢倾眉扶进她的房间,好不容易将她放上床榻,正欲离去,却又被谢倾眉一把抓住了衣摆,“云止师父……别走……”其声喑哑,似带了无穷尽的不得已,喃喃如梦呓。
云止回过头来,谢倾眉突然扶着床沿开始呕吐。云止连忙去取来水盆毛巾帮她清理,又打来饮水放在她床头。
“云止师父,”谢倾眉痴怔地看着地面,清透的嗓音此刻也蒙上一层苍凉,“我今日所说,都是真的……”
云止没有答话。
谢倾眉忽然抬头看着他。
“苏寂不值得你这样。”她低声说,好像很清醒,一瞬之后却又开始呕吐。
云止眉头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
谢倾眉吐了一个晚上,却再没有说一句话。
翌日,是小二打开了门锁。
一室水雾氤氲,蜡烛早已熄灭,晨光熹微地透进窗子来。
苏寂斜着头,披着发,软软地倒在浴桶中,伤口被浸得泛出血泡,嘴唇已成青紫。
“姑娘?姑娘?”
苏寂悠悠醒转,已是身在床榻,一个仆妇正端着水盆满脸关切地看着她。
“姑娘你可醒了,可把我们店吓坏了!”那仆妇立刻笑了,“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苏寂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身上已穿好衣裳,心中定了许多。然而要再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除了洗澡便再也想不出来。
大约真是宿醉闹的。
便问那仆妇:“我昏迷多久了?”
仆妇答道:“一大清早地姑娘便晕在澡盆里,现在已经快巳时过半啦。”
苏寂皱眉,“巳时?”
这么晚了。
她坐起身来,“我的朋友呢?”
仆妇一怔,“姑娘是说那位与姑娘一同住店的师父?”
“就是他。”苏寂不耐烦地道,“他人呢,怎么不在?”
“他——”仆妇道,“这小的可怎么知道,他还没出过房间呢。”
巳时了还不起床,难不成还没念完经?
苏寂迷迷糊糊地蹬上鞋,虽然故意如此作想,心头却还是有些焦急,想昨夜和尚虽然喝得不多,到底他没喝过,说不定酒量很差呢?
走到云止房门前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门,她没了耐性,在伸脚踹门之前好歹被那仆妇拦住了,用店家的钥匙开了门。
没人。
苏寂皱眉。
跑了?
不会,行李都没拿走。
难道真被沈梦觉劫走了?
难道沈梦觉又出阴招,又用他来要挟她回去?
要挟要挟要挟,回回都是这样,敢不敢和她当真打一架!
苏寂只觉头痛欲裂,宿醉刚过,脑海乱糟糟的一团。她扶着门框没好气地平空踢了一脚,却不料踢到了人身上。
一抬头,便对上云止清淡的眼神。
“你去哪里了?”她问。
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声音有些绵软,带着鼻塞的润意。
云止看起来也有些疲倦,闭了闭眼,正欲回答,他身后的人却开了口,是对着那仆妇说的:“去弄点醒酒的小菜,再加三碗素粥。”
苏寂望了过去,呆住。
谢倾眉。
吐了一夜,此刻的她,反而是三个人中精气神最好的。大眼睛亮亮地扑闪着,无辜地与她对视。
苏寂突然笑了。
云止竟是在谢倾眉房中宿了一夜?
这个小姑娘,她从来不曾放在眼里过,今早便连她住在这里也给忘了,却这么神气地将了她一军。
“采——姑娘。”云止的目光里不无担忧,却又避忌着外人在旁而改了称谓,“你先回去休息,早膳会送上来的。”
苏寂却笑得愈加肆意,挑起一双美艳的眸子挑衅地看着他,不说话,只倔强地咬紧了唇,一缕血色隐隐现出来,云止微微蹙眉,道:“你……你不要多想。”
苏寂倏然转身而去,回到自己房间,砰地一声重重地摔上了门。
小二将早膳端了上来,谢倾眉朝他微微一笑,“苏姐姐想必是误会了,你还是去劝劝他吧。”便回房去了。
云止接过膳盘,走去敲门,“采萧。”他低声道,“采萧,昨晚谢施主醉酒呕吐,我只是去照顾了一下。”
那你知不知道我差点闷死在浴盆里?知不知道我差点醉死了自己?
“然后……我自己也醉了,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实在羞愧……”
你知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去找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出事了?
“采萧,”云止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焦灼,“你不要胡闹,开门,我们还有正事要谈。”
忽然拂过一阵穿堂风。
竟将房门拂开了。
云止一怔,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开了门,却恰见那一抹红色衣影翩然如蝶,自窗台飞落下去。
“采萧!”那一瞬心胆俱裂,他飞奔到窗前,那红影纵落自如,刹那间已如水滴淹没于人海之中。
他静了半晌,突然一掀衣摆便要随之跳下,一把长剑突然横在了他的胸前!
而后便是杂沓脚步声响,三四个带刀佩剑、束发劲装的年轻人刹时冲了进来,将云止团团围住,一个还特意挡在了窗前,生怕他当真跟着跳了下去。
谢倾眉忽然迈了进来,神色略带惊惶,“师哥,师姐,你们做什么?”
那横剑窗前的女子冷笑道:“小师妹,都这时候了,你还装什么蒜?”
另一个男子笑得较温柔些,却是对着云止:“这位师父,烦请您跟我们去一趟神仙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