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街道上,燕西楼无奈地看着那少女在一间间店铺穿进穿出,展现出了极大的逛街之热情,却什么也没买。
那日在侯家集,灵山派的人突然出现,他不便露面即刻便走,心中却也放心不下苏寂这个妹妹,一路跟随云苏二人,直到他们遇见谢倾眉,才终于离去。孰料他一离去,苏寂便不知怎地跟和尚闹了别扭,这样自己一个人跑出来闲荡。
她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的?
“走走走,不买还跟这儿看什么看!”绸缎铺的小二开始赶人,见苏寂站在布匹前磨磨蹭蹭地发了好久的呆,便着意对她恶声恶气地吼叫,“别挡着后边的人!”
苏寂唇边扬起冷笑,本在轻抚布料的手指陡然加力,“嘶”地一声,绸布裂开,布架哗啦啦随之倾倒,太太小姐莺莺燕燕们好一阵惊呼,那小二立刻急了,上来便给她一拳:“哪里来的恶婆娘,在这地盘上撒野!”
苏寂一侧首避过,发上的飞燕钗簌簌晃动,清灵曼妙。她一手便抓住了小二的拳头,另一手出手飞快,径自向他颈项上横切而去——
周围的人无不发出惊骇的低呼,却没有人敢上前。
然而她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一把钝重的刀鞘正拦住她的手腕。
苏寂静静地看着那日久磨损的鲨皮刀鞘,慢慢将目光上移,看到了面色郑重的燕西楼。
她猛地一甩手,将那小二摔了个踉跄,径自出门大步离去。
绸缎铺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放下了手中书卷,看着苏寂的背影,半晌,转身而去。
“苏姑娘!”
燕西楼追上来,拉住她。
她一下子甩脱。
大街上便有许多人看过来,都道是哪家丈夫惹得娘子气成这样,燕西楼心中唯有叫苦不迭。
“苏姑娘,不要胡闹!”
他急声喊。
苏寂倏地止住了步子,燕西楼差点撞到她身上。
“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在胡闹?”
他走到她面前,便听到她开口,话音冰凉,眸光如刃,冷而锋锐地抬起,指向他。
“你们只知道说我胡闹,有没有问过我胡闹的缘由?”
燕西楼默了默,“那么,请问你胡闹的缘由?”
苏寂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我这里痛。”
那目光凉如这深冬的风,呼啦啦一下子就刮走了所有葳蕤景致,而只剩荒芜。
“是和尚?”燕西楼低声道,“是他欺负你了?”
一听和尚二字,苏寂便再也忍不住,使尽全力一手推开了他结实的身躯,继续往前走。
“苏姑娘!”燕西楼又连忙拉住她的手,“我带你去见他,让他跟你解释清楚,好不好?”
“燕西楼,”苏寂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胡闹,但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回过头看着他,“他不喜欢我!”
燕西楼道:“他怎么不喜欢你了?谁说他不喜欢你了?我明明还看见——”
苏寂抬眸,“看见什么?”
燕西楼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去:“我明明看见他望你那眼神……”
又是什么狗屁的眼神论。
苏寂再也不信了。
但是心里却还是慢慢潜生出希冀,好像雪下的春草,不甘地冒出了头来。
尴尬地僵立片刻,苏寂当先往回走去。
燕西楼没想到她翻脸如翻书,只好跟上,“想通了?”
“嗯。”苏寂的话音平淡而斩截,“我说过,我要么得到他,要么毁了他,我不会放弃。”
燕西楼平空打了个寒战。
大马金刀地踢开吉祥客栈二楼的房门,那仆妇在她身后忙不迭地喊冤:“哎哟我说这位大姑娘哎,那位师父一早就结账走了,说是要去找人……”
“找人?”燕西楼皱眉。
“找我?”苏寂皱眉。
仆妇道:“那我可不知道……”
“那个姑娘呢?”苏寂又问。
燕西楼看了她一眼。
“跟着一起走了呀。”仆妇睁大眼睛,“啊,对,是那姑娘说要找人,那师父一直没说话……”
人找人,找死人。
这个傻和尚。
苏寂在彭城码头边坐了下来。
燕西楼提了一壶酒,也在她身边坐下。
初冬时节,沂水上雾气迷蒙,两岸芦荻微霜,天边断雁哀啼而过。
燕西楼打开壶盖,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他惬意地深呼吸,只觉天地清气俱在酒中了。
“喏,这可是江南有名的女儿红。”他笑道,“说是高门大户里女儿出生的时候就埋下,到了出嫁的时候再起出,这酒极香,就如女儿家的……”
苏寂冷冷地剜了他一眼。
他闭嘴了。
苏寂望着平静如死水的江面,冷冷地道:“我看那谢姑娘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和尚恐怕要被她骗了去。”
燕西楼嘿嘿一笑,“是么?她又没你漂亮。”
苏寂便当没听见,“谢姑娘那晚说,五年之内,孤竹君必要拿下沧海宫……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说给我听的。”
“五年?不可能的。”燕西楼很是笃定地摇了摇头,“但有柳拂衣在,沧海宫便不可破。”
“所以她要从我下手——”苏寂突然想出了什么,陡然站起身来,“不好了!”
燕西楼浓眉紧皱,“什么不好了?”
“和尚——和尚很可能被她拐去神仙谷了!”
沂水之上,乌篷小船。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可惜这江上无雪,这人也不是老翁。
沈梦觉压低斗笠,手持钓竿,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岸上的两人。
阎摩罗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嗤笑,“现在可算找着了,却挨不近身,怎么办?”
沈梦觉握竿的手极稳,话音亦稳得淡漠,“你我二人联手,硬闯的话,几分胜算?”
阎摩罗想了想,“五分。”
沈梦觉缓缓摇头,“不,是二分。”
阎摩罗“切”了一声。
“此二人的武功,不造杀伤,不能拿下。”沈梦觉淡淡道,“然而一旦伤了他们,公子面前,错的还是我们。”
阎摩罗苦笑,“老兄,我可算知道什么是吃力不讨好了。”
沈梦觉又摇了摇头,“你没听见么?他们要去神仙谷。这就好办了——当务之急,我们要向公子禀报神仙谷的这番动静。”
阎摩罗不说话了。
“既然牵扯到了神仙谷,又何须我们再出手。”沈梦觉回头看着他,“我知道你在意她,但让她吃点苦头也好,不是么?”
“燕西楼。”
“嗯。”
“你知道我最讨厌名门正派吗?”
“不知道。”
“做什么都来阴的,背地里什么事都做尽了,明面上却死不承认,这就是名门正派。”
“……是么。”
“我看过公子的悬头簿,那上面□□的事情,啧啧,名门正派的才多呢!哥哥杀弟弟,儿子杀父母,师父杀徒儿……”
“我也不喜欢名门正派。”
苏寂忽然回过头来,“对了,你到底出身何处?”
燕西楼静了静,苏寂已又转过头去:“不愿说就算了罢。”
他却开口:“苏姑娘。”
“嗯?”
“此去神仙谷,我恐怕不能相陪。”
苏寂摆摆手,“你去浪你的吧。”
燕西楼斟酌着道:“我不能见孤竹君……而且还有事在身。”
苏寂眸光清透,“何必说那么多,你又不是第一次丢下我。”
随随便便一句话,却让燕西楼心头一颤。
他已丢下她许多次。
他已丢下了许多人。
无数面孔在脑海中浮起又落下,最后却融成一双静默流泪的眼。
隔了些时日,那双眼竟有些陌生了。
他略微仓皇地撇过眼神,看向苏寂,“苏姑娘……万事保重,不可硬拼。”
苏寂扬眉道:“你何时这么婆婆妈妈了。”
燕西楼一拱手,“如此,后会有期了。”
苏寂低头看着地面,脚上绣鞋一下下踢着石子,轻轻地笑开了,“后会有期?谁知道再相会时,是人是鬼呢。”
自彭城到襄阳,风景愈加凋敝。
苏寂不知道自己如此漂泊到底是为何。
过去,每当她与宫中人置气而闹出宫去,在扬州城大街小巷里瞎转悠的时候,她都知道自己终将要回去的。
所以她胡闹得多么心安理得,一直闹到公子亲来好言好语地领她回家。
而现在,与她置气的人变多了,她所转悠的地方变大了,天地悠悠,她却没有家了。
和尚不是公子,和尚不会来领她回家。
说不怀念过去……是假话。
公子的温柔与宠爱,她曾经占有了整整十年。
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公子却毫不见老,今年二十五岁的他,依旧有着令天下少女心伤的绝代风华。
可是她知道,过去那个公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到闹市中去牵起她手带他回家的公子,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不要胡闹,跟我回家。
见惯生死之后,便也见惯了离合聚散。苏寂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公子毕竟是公子。
公子是沧海宫的公子。
他对她再如何温柔宠爱,他都是算尽天下人头的沧海之主,□□之王。
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沧海宫,长秋苑。
一杆棋枰,两壶晶莹的黑白子。
一双修长优雅的手。
左手执着棋谱,右手照谱落子。
摆好一局珍珑,便开始左手与右手对弈。
手指拈着一枚黑子,轻轻敲着棋枰,眼帘微合。
嗒,嗒,嗒。
声音不响,却有力,如催命的钟声,带着决绝的不回头的冷意。
房中站着的人终于跪了下来。
“属下不力,求公子责罚!”沈梦觉声音微冷,一手隐隐拉了下旁边人的衣角,让他也同自己一齐跪下。
“你是对的。”柳拂衣并不看他,目光仍专注着棋局,“小苏既去了神仙谷,你便不能擅作主张。”
沈梦觉只觉冷汗涔涔而下,“燕……燕少侠也与她在一处。”
“知道了。”柳拂衣连眼皮也未抬一下,“你下去吧。”
沈梦觉全没料到公子这么容易便放了他,当下更不敢多问,便躬身告退。阎摩罗便也起身跟着他退出去。
忽闻公子略略抬高了声调:“阎摩罗,你留下来。”
浑身血液顿时陷于冰凉的黑暗,阎摩罗转过身来,再度跪下。
“你好像很了不起么。”柳拂衣稍稍抬眼,眸中清光明灭,映着满园冬风。
阎摩罗叩下头去,“属下知错,万死难赎。”
“万死难赎?你也知道是死罪?”柳拂衣轻轻地笑了,长发如柳丝披散下来,笑容轻渺悠长,“不过我舍不得。”
阎摩罗的身子一颤。
不能死,就只能活。
柳拂衣微笑着,好像这是一件令他十分快意的事:“我已想好如何罚你了。罚完之后,你还是得去神仙谷给我把小苏找回来。”
神仙谷有六道门。
苏寂走的是来访客人都走的那道正门。
正门是一道细细的峡谷,峡谷两侧高崖耸立,崖上立着一名持剑的素衣女子,眉目凛然。
“谢师妹尚未归谷,谷中也并无任何僧人。”山崖断立,那女子的声音冷冷传将下来,“尊驾请回吧。”
苏寂眉头一跳。
神仙谷的人,并没必要骗她。
如果孤竹君真要骗她,那单凭这小小一个看门的婢女,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
不管怎样,都说明正门走不通。
但她不能放弃,她至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个明白,才能相信云止真的没被骗来这里。
然则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那素衣女子的身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退下。”
这声音极冷、极寒,比这凛冬的风更多了几分肃杀,几乎令人听之欲死。
苏寂闻声却是一喜。
“无谋!”她扬声道,“我是来找——”
话未说完,赵无谋黑衣如隼,已直直自崖上飞落下来,手中剑直直刺向她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