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的惊愕过后,苏寂胸中竟然浮起莫名其妙的怒意:“你做什么!”
便伸手在他胸前使力一推,他始料未及,踉跄后退几步,拖动了身上的铁链,好一阵锒铛作响。她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才想起自己方才不知轻重,竟用上内力,却又拉不下脸问他安好,只能那样僵站着。
月色惨淡,他的容色仿佛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了些。默默咽下一口血,他轻声开口:“采萧,我想抱抱你。”
她怔住。
和尚何尝对她说过这样温存的话?
然而他此刻眸中的温存却不似假的。他那样镇定地看着她,就好像两人离别的这数月根本不曾存在,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傻愣愣的小姑娘,只要他勾一勾手指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跟他撒欢。
是啊……如果换了以前的苏采萧,见到这样温存的和尚,恐怕一定会失控地欢喜起来。
可惜……她已经变了。
如今的她,对于这份温存,心中竟然产生了冷静的猜疑。
她向后退了一步。
“和尚,”她话音清冷,却带了颤音,袖中的手指握紧剑柄,却被冷汗濡湿,“我那天回到客栈,你却不在了。”
云止沉默了。
“我很担心你,我以为你被谢倾眉带去了神仙谷,便特地去了襄阳……”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被赵无谋关了起来。”
云止眸光微动,“他——他可有伤你?”
她看着他,目光是微冷的讥诮,好像觉得他很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来关心她?
她不顾他的问话,接着说了下去,“是公子派人救了我,而后,我又被关在沧海宫,关到今日,才放风出来……”
“采萧。”云止轻声截断了她的话,“外面凉,我们进去说。”
苏寂望了一眼那菜圃,笑了,“佛门圣地,你真要请我进去?”
云止微微定声,“采萧。”
“罢罢罢。”苏寂笑着摇摇手,“你既要进去说个清楚,我便陪你进去说个清楚。”
她当先走入那菜圃,棚架之下早已没什么菜可种了,土块冰结,夜风拂过便愈觉凉意。菜圃旁一间小木屋,屋檐茅草间落满了积雪,仅有一扇柴门微弱地拦着风。
云止跟在她身后,双腕上扣着的铁链各连着一只沉重的铁球,所以他走得很慢,但还是耐心地合上了门闩。苏寂回过头来看着他走路,心底终于泛上了细细密密如针扎般的疼痛,一直以来所有的疑惑与不解此刻全化作了欢喜和恐惧,可是她却不愿承认,只是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他长袖下透出的刑具。
她清晰地记得,刚才他拥抱自己的时候,那冰冷的铁镣铐是怎样硌痛了自己的背。可是对于这样的惩罚,她却一句问候、一句安慰都没有。
她转回了头去,“你就住这里?”
云止将屋旁农具归置好,又去井边洗了洗手,苏寂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云止终于走过来,推开了柴门。她犹豫了一下,便跟着走了进去。
“我是戴罪之身,罚照料菜圃三月。”云止点燃蜡烛,苏寂才看清这间房中极其寡淡的陈设:一桌一椅,一张矮床,门后挂着蓑衣,桌上摊着一卷经,经页中还夹了一枝笔。
她便将那卷《楞严经》捧起,正读到这一句:“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
苏寂微微一哂,看着这行字底下醒目的朱红圈点,清声道:“圣僧既要躬持耒耜,又要注经解法——”
“采萧。”云止忽然从她手中拿下那经卷,翻面覆在了桌上,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你曾经问我,知不知道怎样是喜欢一个人。”
苏寂眸光一凝,语调忍不住冷峭地上扬,“看来圣僧是悟了?”
“采萧,”云止含着几分苦痛微合双眸,“我大约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便如要将砂石煮成米饭……经历千百劫难,也不过热沙而已。”
苏寂的冷笑挂在脸上,已渐渐僵得挂不住,“你明白了,我却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跟我说这些有何用意,毕竟我早已知道——我早已知道你不要我了。”
话至最后,莫名地染了凄怆,她转过头去不让他探视她的神情,他只见她胸脯起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和尚,”她的声音冷定而决绝,“你不是放弃我了么?而今我告诉你,我也放弃你了。”
云止震惊地看着她。烛火扑朔衬着他俊秀面容另一侧的暗影,而他的目光里那条长河终于掀涌起一浪接一浪的波澜。
“你在说什么?”他愕然道,“我何时放弃你了,我何时不要你了?”
苏寂咬了咬牙,“我曾经……那么努力,”眸中竟带了泫然的水光,“在神仙谷里,我也想清楚了。过去纠缠不清,都是我的错——”
“采萧,你在说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定定地看着她,“我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这样对我?”
苏寂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经页,“和尚,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少苦,却还那么高高在上地命令我别走。你敢这样做,不过是仗着我爱你。”
云止眼帘微合,缓步走去窗前,将窗子支起一角,月光便泻了进来,清艳宛如流水。
“当初在彭城,你不告而别,我想去找你,却被神仙谷的人……扣住了。”他望着那一轮残月,目光平静地承载着月色的温凉,“他们的手段……我不是没有想过死。谢姑娘却又救了我。”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那目光很温和,不带一丝怨怼或苦楚,而只如载覆万物的天地一般静默着,“采萧,你相信么?我是真的想过,如果这辈子只能受他们欺凌,我宁愿死。可是……”他挺秀的眉毛锁了起来,“可是我不能让你失望。”
苏寂倏然转身,“那谢倾眉又带你做了什么?”
他说得那么平静,平静得令她担心。他如果真受了什么苦,她一定不会放过那个女人!
——可是,他如果真受了什么苦,总也是不会说出口的。
云止默了默,“她抛下同门,带我去见了她母亲。”
苏寂先是惊讶,而后便渐渐冷笑起来,“真是有趣,谢夫人可有看上你做女婿?”
“我与他们说清楚了。”云止的话音沉凝如水,“我心有所属,岂可另聘他人。”
苏寂的神色蓦然一软,就如从一只凶悍的小狐狸突然变作了兔子,有些不自然地转过了头去。心里却还是一万个不适意,冲口便道:“心有所属,你是说如来佛祖吧?”
云止抬头看着她,“采萧,我下月便要还俗了。佛祖……早已放弃我了,你不知道么?”
她的声音一颤,“什么——”
“采萧。”他朝她走来。
他似乎很喜欢唤她的旧名,一字字一声声,带着沙哑的磁性,都不嫌腻烦,只是那样唤着。他每唤一次,她的身子便要颤一颤,好像心脏被冷风刮了一刀,又一刀。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
“采萧,你刚才说,你也同佛祖一样,放弃我了,是不是?”
话音是宁定的,听入她耳中却破碎得一如月陷琉璃,她不自禁地便要摇头,旋即又唾弃自己太没出息,便只那样怔忡地站着。
“也是。”却听头顶他的声音凉而疏,仿佛残月微霜,浮云灭没,转瞬便没了踪迹,“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没有不放弃我的。”
她欲辩解,他却已转过身去,淡而温和地道:“既是如此,你走吧。”
她咬着唇,一跺脚,便追到他身前,拉住他衣襟便吻了上去。
睁大眼睛看着他波澜摇动的眸,舌头都忘了动弹。
他静了静,轻轻地推开了她,脸上红晕隐在月色里并不清晰。
她有些急了,“和尚,我刚才说的话都是放屁,便是全天下都放弃你,我也绝不会走!便是你赶我,我也不再走了!”
云止仿似端详地看了她许久,只看得她耳根炽热。
他微微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放下袖子时却朝她一笑,“你先让我抱抱。”
苏寂双眼睁圆了,又渐渐地扁了,最后眯成了一条缝。
不知为何,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于是她笑了,摊开双手,“我就在这里,你过来呀!”
云止微笑着,一把拉过她右手,便即揽她入怀。
对于和尚忽然变得如此温柔可亲,她一时也不太能接受,缩在他怀里的身子僵滞着,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但觉他将下颌搁在她发间,他的心跳响在她耳畔,她的脸便倏然滚烫,好像将她的双眸都烫出了水汽。
什么怨恨,什么痛苦,一下子全都成了云烟,随那风雪四散飞去了。
只感觉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许多情绪都掩藏在微合的眼睫之下。
“我已向方丈师伯说明了自己所犯戒律及还俗之愿。”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地浮响在她头顶,“犯了杀戒,便要受罚,罚我三月劳作,而后逐出佛门。”
苏寂简直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的话。
他的话根本没有触及她最关心的重点,却又好像已经解答了很多疑问。
她只有将头闷闷地埋在他怀里,连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她怕这是一场梦,她怕自己的声息会将这幻梦惊破了。
他轻轻揉着她的发,她的发间有琼花的微香。忽而他捧起了她的脸,静静注视她半晌,便伏下头去,含住了她的唇瓣。
她睁大眼睛,竟呆得没了反应。
他在她唇瓣上恋恋地碾磨一阵,方抬起头来,淡笑道:“采萧,你总是忘记闭眼。”
烛火飘暗,她的红衣覆着他的僧衣,她莹润的手臂缠着他的颈,两人的呼吸都变得粗浊起来。
“和尚,”她双眸微染了迷离的醉色,斜斜向他睨去,“犯了淫戒的和尚,该怎么罚?”
幽暗的烛火映得她的神态分外娇娆,他心念燥热,闻言一滞,“身堕鬼狱,永不超生。”
苏寂笑了。
手臂一分分缠紧了他,身躯也朝他贴了上去。
温热的少女气息喷吐在他耳畔。
“正好,我也是永不超生,不如来做个伴?”
苏寂缠着他,跌跌撞撞地朝床上摔去。铁链哐啷地响着,仿佛是响在她心上,她烦躁不已,一剑劈裂开去,云止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而后突然吻上了她的耳垂。
她简直无法忍受般,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床上——
两具滚烫的业身只隔了几层薄薄的衣料,他的眸光陡然晦暗了下去。她突然感觉到什么,双目都睁圆了,几乎语无伦次——
“你……你,那个……”
他渴望她。
她知道的,她感觉到了,那一瞬间,她竟丝毫没了羞耻,只感觉到灭顶的欢喜,像佛说的顿悟,将这幽暗的地方全照亮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见他俊颜微红,好似是被烛火烧成了一片飘渺的凝雾。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借力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这一瞬,他们相距如此之近,她连害羞都忘记了,竟只能呆呆地凝注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条缓慢流动的星河,从来不言语,但始终未离去。
他抬手,哗啦一声拉上了床帏。
于是那烛光便被隔在了帘帷之外,成了一丛荧荧暗火,仿佛是烧在她心底最隐秘的地方,不仅痛,而且痒。
她便认命地闭上了眼,任他将野火一路烧入她心肺,随着那大风大雪,带她薄弱的身躯载浮载沉。他垂眸看她,表情愈加地晦涩,仿佛极力在忍耐着什么,而落下了几滴汗水。
“啊!”她的手指突然扎入了他的背,身子都疼痛得弓了起来,他蓦然惊省,连声道:“对不起,我……很疼么?贫僧——我,马上……”
她却又按住了他,闭眸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他有多少不愿说的话,多少不愿提的人,她都不会再问了。
她只知道她爱他。
她只管爱他,其余的事,她都不想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