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方来华严堂禀报时,方丈证慈与达摩院首座证空正在对弈。
证慈眉眼青青,却执白子。证空白眉垂眼,却执黑子。
“何事惊慌?”证慈淡声道。
云方连忙敛了神色敬声道:“方丈师伯,首座师伯,云止师兄走了。”
“走了?”证空的白眉毛动了一动,“他还未行过还俗之礼。”
证慈看他一眼,“师弟既已做主将他逐出寺去,这礼数行与不行,都是无谓了。”
证空沉吟道:“然则如此不告而别,岂不是轻慢了佛门?”
证慈向云方摆了摆手。
云方退下之后,证慈才缓缓开口:“师弟莫不是忘了五年前的那场祸患?”
证空全身一震,再没了言语。
五年前的祸患……他自然记得。
朝露寺所有僧人都记得。
那时,云止入寺未久,拜在证缘门下。证缘是他与证慈的师弟,排行虽后,却负盛名,慧根独运,已可称大德。
证缘执意要收云止为徒,云止出身不明,他本觉不妥,无奈证缘心意坚决,便允了。
云止受戒之后,于佛法一途确实进境迅速,他便认同了证缘的选择,赞赏这孩子是个有佛缘的。
然,仅仅三个月。
三个月后,寺中便迎来了一群持刀带剑的不速之客。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碧衣如洗,笑意盎然,谈吐如春风拂水般温雅从容,他说,将萧遗交出来,饶朝露寺满门不死。
他固不知道萧遗是谁,但朝露寺中无人习武,哪里能斗得过这群以武犯禁的凶徒?正踌躇苦恨间,师兄证慈方丈忽然开口,声音都哑了:“证缘!快去找证缘师弟!”
他们找不到证缘。
与证缘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名叫云止的比丘。
那群不速之客将朝露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搜过一遍,确定云止已逃,那碧衣公子便扬了扬眉,柔声道:“打扰了。”
这三个字是如此温柔、如此优雅,朝露寺众僧面面相觑,简直不知如何应答。
他们哪里懂得,自己刚刚躲过了一场灭门灾祸。
至于为何躲过……谁知道呢,也许,是沧海宫柳公子在那一天正好心情不错。
柳拂衣的心情确实还不错。
沧海宫,长秋苑,飞雪连空阔。
清酒流入盏中,映衬着他白皙修长如女子的手指,与嘴角温柔的笑容。
大过年的时候,他的心情总不会坏。
因为这是他分发见离散的时候。
那些在过往一年里听话的属下,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宫中,翘首盼望着他发下那救命的丸药。那些不听话的,有的也回来了,战战兢兢地候在厢房里;大多数是不会再回来,默默地死在天涯海角某个地方,对于这部分人他不会管,但他每每想起,都会很愉快。
一言能令人生,一言能令人死,这种力量,他纵不喜欢,也不得不有几分着迷。
飞雪漫漫,覆在庭中那人的衣袍上,本就苍白的容色愈加静如冰雪。
他怀中抱着的少女已经断了呼吸。
而他仍是那样倔强地站立,却将头卑微地垂着,头顶六点戒疤,渐渐地也被风雪掩去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庭园中一只八角琉璃小亭,柳拂衣煨着火炉饮着青梅酒,淡淡看着雪,脸上微泛着柔艳的红。
顾怀幽立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那和尚已经站了近半天,步履不曾一动,连抱着人的手臂都坚定如磐。
他站了多久,柳拂衣便沉默了多久。
沉默地喝酒。
“哐啷”一声。
碧玉的酒盏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柳拂衣面色未改,仍是笑吟吟地,又自顾怀幽手中接过一只新盏。
“云止师父,你且靠近来些。”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笑容温柔和气,好像是经过了无数次酝酿,才终于摆出来的。
云止便举起步子,然而风雪中站立太久,手足都已麻痹,身形微微趔趄了一下,几乎要抱不住怀中的人。
——小亭上的人倏忽出现在他面前,迅速地自他怀中接过了苏寂。
云止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身法,只听见轮椅一声滑响,而后苏寂便脱了自己的手。
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冰凉。
柳拂衣没有看他。
他只伸手探了探怀中人的鼻息,而后轮椅一转,便往房中行去。
云止欲跟上,他却冷冷地道:“站住。”
云止便站住了。清秀的面容愈加苍白,苍白得与冰雪同色。
飞雪漫天纷扬,顾怀幽看了他一眼,亦跟进了房间里去。
片刻之后,柳拂衣才出来,顾怀幽留在了房里。
他在檐下坐着,玉扳指轻轻敲着椅子,抬眸望那在风雪中茕茕而立的僧人,眸色深掩,嘴角却勾起一抹悠扬的笑。
云止低声道:“公子……可有办法治好她?”
柳拂衣轻笑道:“云止师父,我似乎听过佛经里的一个说法,道是因果轮转,人的辛苦挣扎,不过是原地转圈,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止顿了顿,“辛苦挣扎……本是虚妄。”
柳拂衣笑意愈深,仿佛确实很开心了,“所以,你看,小苏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云止倏然抬起眼,一双清透的眼,仿佛带着凄厉的火光。
却又立刻便低下了头去。
“请公子治好她。”他的声音哑了。
柳拂衣柔声道:“你是在求我么?”
云止静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哑着声、掩着眸,轻轻说道:“贫僧……求公子……治好她。”
柳拂衣笑得优雅。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云止看着他。
“我是做生意的。”柳拂衣笑着将身子倚下去,碧色绒袍衬得他风神如玉,眸中闪耀着狡黠如狐的光芒,“做生意,就是一种交换,你要我治好她,你也得拿出什么来,对不对?”
云止轻轻掸了掸衣上的雪渍。“公子要贫僧如何,请明言。”
柳拂衣眸中的光蓦然凝了,凝成了千万把利刃,“我要你走。”
“我要你永远地离开她。”
“我要你终此一生,绝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居然,只是要他走,而已。
他实在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的。
云止淡淡地看着他,那是一种与柳拂衣平视相对的姿态,很坦然,很安定。
“好,贫僧这便告辞。”
柳拂衣惊骇地笑了。
便看着那和尚真的抬起脚步,转过身去,连一句废话都没有,竟真的就这样要走了。
“这是谁教你的,萧楚还是证缘?”柳拂衣突然道,“是谁教你这样轻信于人的?”
云止的背影顿住。
“救与不救,只在公子一念之间。”他的话音平缓,如一条永不止息的河流,纵然隔着风雪也能闻得隐隐涛声,“贫僧是走是留,其实,并不能改变公子既有的决定吧?”
柳拂衣笑容愈冷,“那你说,我既有的决定是什么?”
“公子会救她的。”云止低眉道了句阿弥陀佛,“贫僧知道,公子不会弃她于不顾。”
柳拂衣只觉更加地不理解,整个人好似都被他绕了进去,心头涌上一股恶意的焦躁,“既然如此,你又为何真的要走?”
“贫僧……”云止忽又止了话头,半晌,方轻轻地、缓缓地说道,“愿公子善待于她,贫僧必在天涯海角日夜祷祝,祈求公子与她……两相安好,平安喜乐。”
柳拂衣闭了闭眼。
“我终于知道小苏为什么喜欢你了。”他说,对于云止眸中倏然的裂隙恍如未觉,“你和她一样傻。”
云止走了。
素白的僧袍溶在了素白的雪里。
雪在冬风中溯徊,发出轻颤的声响。
柳拂衣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
初时是浅笑,而后笑声渐响,渐渐与风雪混在一处,成了模糊的疯狂的大笑。
我会守在她床边,看着她醒来。
我会给她喂药,帮她养伤。
我会努力去爱她,我会拼命去娶她。
而你呢?
你为她离去,她什么也不会知道。
你牺牲了那么多,却根本什么都不会得到。
他笑着,笑着,笑声渐渐地慢了下来,眸光莹然,被风雪洇成一片幽暗的魅影。
佛说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说的就是这种傻和尚吧?
哈,什么慈悲心,全是空话。不过是自己没有能耐留住所爱之人,才只能勉强去牺牲罢了。
风雪愈加地急了,团团舞在屋檐之下,他的笑终于凝成了冰,眸光雪亮如出鞘的刀剑。
他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的人。
他没有理由还留不住她。
苏寂又做梦了。
梦里,有一株火红的梅树,正是冰雪飘飞的时节,梅花绽放,灿烂如云霞。云霞之中,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传来氤氲成一团的人声。
“梦觉。”
“属下在。”
“杀了他。”
“属下领命。”
等等……苏寂将眉头皱了起来——
杀了他?
杀了谁?!
她徒劳地问着,却没有人回答。
只听见那冷漠的声音又道:“公子,属下冒昧……敢问朝露寺作何处理?”
静寂。
她撅起了嘴等待那个好听的声音的回答。
不知道等了多久,那个好听的声音说——
“不留活口。”
哗啦一下,艳红的梅花全都飘舞起来。在惊风急雪里,飒飒然幻化出一场幕天席地的盛舞,极尽刹那的璀璨光华,瞬息便要凋落了。
红得那么美丽,红得那么绝望。
就像鲜血一样。
鲜血……鲜血!
鲜血就这样滑过她的眼前,如潸然披挂的雨帘,将风雪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猩红,仿佛要绵延到天地的尽头。
刀剑与鲜血。
都将永生永世,如影随形,与她相伴。
她颤抖着睁开了眼睛。
目光由混沌叠影渐渐凝在了床头,那人坐在床边,眸光湛亮如江上涟漪,无边无际的温柔便潋滟地荡漾开去。
“你终于醒了。”他柔声道,仿佛已经等候她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