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寺,达摩堂,戒律院。
一位白眉老僧端坐堂上,手指一点点摸索着念珠,云止跪在他面前,他只将下垂的眼皮抬了一抬。
苏寂跟在云止后面迈了进来,心中虽紧张,却掩不住对寺庙的好奇而四下里张望。房檩寂静,飞尘轻舞,几名中年僧人分立大堂两侧,刀疤脸老和尚垂手侍立在白眉老僧的身后。堂中央摆的不是如来弥勒,而是一个黑脸菩萨,面容严肃,浑身正气,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喜欢,扭过了头去,自倚着门框。
云止直挺挺地跪着,那白眉老僧却将目光移向了苏寂。
“这位女施主,缘何不敬韦陀?”老僧合十垂目,声音如响钟磬,浩然安宁。
听到这样的声音,苏寂便忍不住想,如果和尚一直在寺庙里呆到老死……说不定便是这老不死的样子吧?如此一想,蓦地便笑出了声。
那刀疤脸老和尚立刻便拉下脸来,将齐眉棍又“夺”地一戳,“韦陀面前,岂可放肆!”
苏寂一扬眉便要跟他杠上,眼角余光又瞥见跪着的云止,心里不由顿了一下,当即换了一副嘴脸:“小女子出身村野,哪里见过这什么韦大人……师父道行高深,何必跟小女子一般见识呢?”
那刀疤脸又要发话,白眉僧人却当先开了口,容色淡淡,话音镇静:“既是村野女子,缘何身佩兵刃?”
苏寂腆着脸道:“这不为了防身么……”
“云止,”白眉僧人却已转向了地上跪着的和尚,“你来说。”
云止向白眉僧人恭恭敬敬地合十拜了三拜,方缓缓道:“孽徒与这位女施主萍水相逢,妙缘深结,望首座成全。”
一旁有位中年僧人当即冷笑了一声,苏寂立刻横了他一眼。
和尚说了那么多歪七扭八的话,独独这一句,是真的深得她心!
“妙缘深结”,原来他亦认定,与她之间,乃是一段“妙缘”……
白眉僧人垂目凝视着他,“老衲本已应允你,罚满三月,即可还俗出寺,出寺之后,你爱娶何人,均听自主;缘何却在佛门清净之地,贪溺美女行厕,做下大恶之业?”
苏寂听之不爽,冲口而出:“什么美女行厕,你是在骂我吗?”
刀疤脸厉声道:“不可冲撞首座!”
苏寂睁大眼睛,指着他鼻子道:“你们的首座,关我什么事?我既不信佛,也不该受你们什么清规戒律,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错。”白眉老僧静静地道,“但云止尚未还俗,仍要受清规戒律所拘,仍要听老衲这达摩堂首座的言语。女施主若有不服,请待老衲罚过云止,再来理论。”
苏寂愣住了。
当真是情生智隔,陡然间不管不顾,却忘了云止还在这里。她此刻闹得越凶,这些老和尚岂不要罚得他越重?
她咬了咬唇,往后退了一步。
而云止,始终沉默。
她看着他的背影,长袍寥落,头顶六点戒疤像是什么经年不灭的印记,刺得她眼疼。
白眉老僧站起身来。
“朝露寺第三十二代弟子云止,犯荤戒、杀戒,本罚菜园劳作三月;受罚期间犹不思悔改,竟犯奸/淫大戒,判再罚杖责三百,三百杖后,立即逐出本寺,终生不可再入佛门。”
老僧低眉问他。
“云止,你可认罚?”
云止俯伏于地,声线淡而利落。
“朝露寺第三十二代弟子云止,认罚。”
“——等等!”
苏寂再也无法忍耐,蓦地叫出了声来。
众人向她望来,便连云止也终于微微侧首望向她。
刀疤脸的老和尚有些不耐烦了,“你又有什么说法?”
她颤着声道:“和尚他……他没有内功护体,杖责三百……他如何受得了?”
众僧动容,却不是恻隐于她的话,而是惊讶于她的重点——对于逐出佛门她竟丝毫不觉得算是个事儿,而只在意于那杖责的苦刑。
刀疤脸便是一哂,眼中流露出对凡俗虚妄的不屑。
“阿弥陀佛。”白眉老僧低声道,“女施主心怀慈悲,然云止身犯重戒,此刑必不可免。”
苏寂的手指握紧了剑柄,清冷的声音仿佛结冰的水面上裂开了几道缺口,“三百杖责,便是有内功的江湖人也要落下半个月的伤痛,你们却说打完了就要赶他走?让他带着皮肉重伤死在街头,就是你们那什么什么,韦大人,慈悲为怀的本意吗?”
堂上登时静了。
云止却在此时抖衣站起,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将她按在剑柄上的手硬生生地掰了下来,低声道:“不妨事的。”眉目神色如潮,却全数掩藏在深海之下。
苏寂恶狠狠瞪他一眼。怎么可能不妨事!
云止顿了顿,声音愈低,“比这更重的……我也受过。不妨事的。”
知道他指的是厉鬼狱中的刑罚,苏寂的牙关咬得更紧了,这杖责还未落下,她的眼圈已没出息地先红了。
众僧看他与这女子拉拉扯扯,眉头又是不自在地跳动,唯那白眉老僧,却是面无表情,目光中连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未惊起。
“女施主所言有理,杖责之后,云止便非我寺中人,但特准在寺中调养伤势。”
顿了顿,老僧又补充道:“但女施主必须即刻出寺,切不可再做那玷污佛门之事。”
这话一出,苏寂竟又噗嗤一声笑了,满脸都羞得通红。
云止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苏寂已泥鳅一般滑步躲到了他身后去。
入夜时分,云止才在一个僧人的搀扶下回到了那菜圃。
苏寂已在门口等待得头冒青烟,终于等到他回来,连忙迎了上去,“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我给你备了药和热水——”
“女施主怎么还在这里?”云止身侧的僧人面色不豫,“首座已说了不许女施主住在寺中。”
这么一顶撞,苏寂的面色便阵红阵白地极不好看。云止掠了她一眼,淡淡地对那僧人道:“云方师弟,多谢手下留情。”
那僧人原来名叫云方,闻言讷讷,“我也不是有意……”
云止拍了拍他的手,“师弟福慧双运,来日方长,定能修得正果。”微微闭了眼,“可惜师兄是看不到了。”
云方望了一眼门前的苏寂,又收回了目光,声音凝成一片冰雪,“就为了这个女人?师兄,这女人有武功,带刀剑,举止粗鄙,形容放浪,一看就——”
“云方。”云止淡淡地道,“你错了。”
云方遽然被噎住,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涨得通红。
半晌,终于向苏寂行了个礼,“阿弥陀佛,云方妄言不敬,望女施主雅量宽宥。”
苏寂没有说话。
云止静静地道:“云方,你先回去。这位女施主只是与我告别,即刻便要出寺的。”
云方走了。
苏寂一言不发地扶着云止回到房中,让他除下已破烂不堪的外衣趴在床上,便要去动他亵衣,被他将手按住。
苏寂抿了抿唇,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一堆伤药。
云止便放开了手,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了些许脆弱的疲惫。
苏寂小心翼翼地拉下他的亵衣,自背至臀,全是重而深的鞭痕,翻卷着血肉,狰狞可怖,令见惯了伤残病死的苏寂也皱了皱眉。然而她如此盯着他的身体,却教他脸上微红,不得不咳嗽几声提醒她注意仪态。
苏寂便只能在心中咕哝着:有什么羞的,这里、这里跟这里,我早就全看过了……
云止轻声道:“采萧。”
她为他涂药的手指便颤了一颤。
“方才云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抱着枕头,没有看她。
她干笑一声,“有武功,带刀剑,举止粗鄙,形容放浪——他说的本没有错。”
云止蹙眉。
但听苏寂又道:“不过还真的要感谢他,没有将你往死里打。谢天谢地,这伤估摸着一个月才能好。”
云止仍是蹙眉。
苏寂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闲扯起来,“其实,我小时候淘气,也常常挨打。公子自然不忍心打我,便让老妈子来打。那时候我还有好多窍门,可以罚而不打,打而不痛。”言念之间,眉眼带上几分得意,“可惜今天那老和尚尽说什么女子不可观刑,非把我赶了出去,不然的话,我一定教你几招,可管用了——”
“采萧。”云止蹙着眉唤她。
“嗯?”她随意应了一声。
“你烂漫自然,不是举止粗鄙;率性疏略,不是形容放浪。”云止的容色却十分认真,“云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寂呆了一呆,末了,轻轻一笑,“傻和尚,你一句话说了两遍。”
苏寂在朝露寺赶她之前就很识趣地搬出了云止的菜园子,在寺门口的客栈住了下来。这段日子倒是出奇地闲淡,她每天去朝露寺后院菜圃里溜一眼便回客栈里练武睡觉,可谓逍遥。
谢倾眉消失了,柳拂衣消失了,她全当不知,压根不放在心上。
她抱着一根红梅枝,扒着朝露寺的围墙,看着云止日复一日地扫雪,偶尔会傻兮兮地向他招招手,他会回以轻若无痕的一笑。
她便满意了。
她一向知道自己很傻,尤其在感情上,经验与知识都绝不够用,但她是甘愿的,她捧着他极偶然的时候会予她的一丁点回应,便能欢喜得开出花来。
她想,即便让她在此刻立即死掉,她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采萧每日都会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成了开门扫雪。
菜圃里的积雪不多,只最近又开始飘落了。原本半个时辰便能扫完的门庭,他却能扫上一整个白昼。庭中的丁香树仿似还散逸着少女鬓发间的幽香,他偶尔会感知到什么,回头一望,她已趴在围墙瓦片上,手中一荡一荡地甩着一枝红梅,托着腮笑睨他。
见他的目光投过来,她便会大惊小怪地叫一声,将那红梅丢进院子里。
他自然不会去捡。她也不恼,只笑吟吟地凝视着他。
他会感到不好意思,转过头去,许久都不敢再回头,背上却仿佛扎了无数根芒刺般不自在。
直到黄昏时分,他惘然转身,她已不在了。
他才会悄然步前,拾起那一枝红梅,回房,端端正正地插入稻草编的花瓶中。
瓶中红梅一日日地凋零,又一日日地盛放。夜中无寐,他披衣而起,便望着那梅花,直到望得痴了醉了,梅花无言,只是嫣然地笑着,宛如少女明媚的容颜。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只是,采萧……你的笑容背后,为何总好似藏了些阴翳呢?
他想着。
不过无妨的。
采萧,一切都无妨的……十年的苦已经过去,往后,还有一辈子。
一辈子。
这三个字,宛如一个命定的终点,令他浮梗飘萍般的心慢慢落到了实处。不管这终点是悲是喜,他都得以安然。
因为有她,她在等他。
迅景如梭,苏寂与云止隔墙相望,恍然未觉光阴流逝得飞速。转眼到了年关,苏寂虽十年不曾知道什么是过年,但于她而言过年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每年正月初一,公子都会在尘寰阁召集全宫属下,分发见离散。
没有人敢缺席这一场大会。缺席的人都死了。
她到这时才觉得阎摩罗的可爱。如果不是他事先送了她那八颗见离散……
于是她四处去找他留给自己的那只金丝小匣。
却找不见了。
一不做二不休,她在客栈里翻了一整个晚上,几乎要将自己包袱的丝线都给拆了,却怎么也找不到……
那些救命的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