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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寂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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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二日的辰光照进洞穴深处,苏寂撑起自己酸麻的身体,便见到萧遗的脸,近在咫尺,一双眸子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被吓了一跳,蓦地想起萧弃睡觉也是这个习惯,一大清早就醒来,却不起身,只管盯着她看。她不自禁地微笑。

他低沉着声音道:“何事这么有趣?”

她想了想,还是不要将萧弃的事情告诉他为好。一来解释麻烦,二来萧弃在柳拂衣手中,她不想他去犯险,三来……下次她当真救了孩子出来,再给他个惊喜好了。如是想着,她便抱住了他的脖颈眨眨眼道:“我饿了。”

他笑起来,一把拉着她起身,低头给她穿上衣裳,自己却只将外袍草草披着,裸着坚实的胸膛,她脸颊通红刚要斥他,目光忽被吸引了过去。

他见她这样盯着自己的胸膛看,有些好笑地道:“好看么?满意么?”

她别扭地道:“我是看你那枚铁钉子……”

是的,萧遗的胸口膻中穴上那一枚铁钉,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几乎淡入肉中、不过微显凹凸的疤痕。

她自然熟悉这种伤口。这种伤口看上去淡得就像浑然消失,其实却早已深创血脉,只是外表上的缝合功夫做得漂亮罢了。

他却不以为然,“无事,我这三年来练好了功夫,将那铁钉拔去了。”

她听得眉头耸动,连问他:“疼不疼?”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沧海第一杀刮骨疗伤,却来问我这样的小伤疼不疼?”

他的笑容温润熨帖,是无止尽的宠溺。她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再追问。

这三年,他到底过得如何?

萧遗牵着她,沿着暗河往洞穴更深处走。极窄的地方河水湿鞋,只能蹚水而过,眼前却陡然又现出另一大片洞天。

她一下子窜到了岸上去,不敢置信地盯着这条河。

方才还温顺流淌的暗河,到得此处,竟然成了血红色!

然而岸上也不太平——

“啊啊啊!”她一个猛子扎进萧遗的怀抱,“又是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那个岸上是白骨、河中是鲜血的地方!而此刻,就在她身后,那些森冷的白骨还排列成三年前的阵法形状!

萧遗安慰地拍拍她,一点也不惊讶,“不错,但是它们现在伤不到你了。”

苏寂傻愣愣地抬起头,只见他的目光坚定而沉稳,仿佛真的能带给她永远的安全。他温声道:“我已将此处摸了个透,这白骨死阵我已破了。”

她没有回过神来。他握住她的手,她感受到他手心的温暖和虎口上的茧,她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她是沧海第一杀啊,怎么今日,反而好似被和尚保护起来了?

萧遗带她绕开那些白骨,走到洞壁之前,抬头道:“能看清么?这上面有字。”

洞壁上密密麻麻,是刀剑一类利器划下了许多个天书一样的文字——

她所熟悉的字迹——

“《既明谱》!”她震惊地掩住了口,“这是……”

他点点头,“我看到这面墙的时候,就想到了你给我看的那本琴谱。但是这里的文字却又不尽相同。”

她将那文字快速地默读了一遍,脸色渐渐苍白,“这是我娘写的……”

他转过头去看着她。

“我明白了!”她突然抱住了他的腰,欢呼道,“和尚,我明白了!”

苏寂一共见过三种《既明谱》。

其一,是柳拂衣珍重收在密室、被她偷出的那一种。

其二,是神仙谷地牢中写在被套上、被她带走的那一种。

其三,便是此刻,神仙谷外与地牢相连的白骨血河之畔,刻在洞壁上的这一种。

第一种和第二种是完全反写的,而这第三种,却是一二两种的合写。

萧遗听她解释,沉吟道:“这功夫……莫非是双剑合璧?”

“不错!”苏寂兴奋地道,“我原本以为《既明谱》只是男女双修的内功,没想到还是双剑合璧的剑法!第一种和第二种合使,便是双剑合璧;若完全合同在一起由一个人来练,便是这墙上的剑法,便是最厉害的剑法!”

他看着她高兴,自己面上亦融了淡淡暖色,“你方才说,这是令堂写下的?”

“不错。”苏寂环顾四周的白骨血河,语调渐渐慢了,“我想……大约当年遇害的,并不止我爹娘二人。这三年我四方查考,始终不明白孤竹君是如何将我娘自漠北带回这里,如今总算明白了——当年我娘,根本就不在漠北!”

“御琴门一直在追杀的,只是我爹,而我娘却逃脱了——她大约也被孤竹君追逼得很紧,所以才会在襄阳附近藏身。她以为这处洞穴足够隐秘,所以在墙上写下了《既明谱》。然而这个时候,孤竹君派人来杀她——就是这些人……”她咬了咬唇,她不在乎这些白骨是谁,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那种恐怖,“我娘杀了很多人……但却终究被孤竹君抓走,扔进了下面的地牢。”

萧遗思考半晌,静静问道:“然则若这些白骨便是当年神仙谷的人,它们又是如何形成了死阵的?”

苏寂霍然抬眼,目光亮如刀剑,“是孤竹君!他见过了墙上的字,练成了《既明谱》,然后把这些白骨做成了死阵,休门正对着地下我娘的囚室!”

萧遗凝视着她,重复道:“孤竹君练成了《既明谱》?”

白骨血河,凶煞汇聚,终究不是什么值得久留的好地方。

苏寂将墙上的字默记下来,便又蹚水去了暗河上游,他们原先进入的那处洞穴。她在洞中养伤数日,心中惦念萧弃,有些着急了,便问萧遗:“你可知道此次五大门派攻打沧海宫?”

萧遗正架着锅在给她熬粥,闻言一怔,目光淡淡地掠了过来。

她拢了拢衣襟觍笑道:“你也知道,是公子让我来神仙谷的……”

他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又去看锅。

她当他是吃味了,蹭上前去抱着他的手臂,嬉笑道:“他抓了我的把柄,我给他办完这一桩,便再也不与他相干了。”

“你需要什么?”他淡淡问。

她嘟囔道:“名录什么的……”

“采萧。”他忽然说,“你相信我么?”

她不假思索地道:“当然相信。”

“好。”他点了点头,“那么你要记住我的话。”

“什么话?”

他倾身过来,在她唇上温柔碾下一个吻,轻轻研磨片时,便安然坐了回去。

她张口结舌地呆坐着,兀自犹在问:“什么话呀?”

他的表情很严肃,“就是这句话,你没听到吗?”

苏寂的伤好得很快,她一点也不想多做耽搁,催促萧遗一起离开。

萧遗似乎有些不舍,却没有说出口。两人将要走到洞口了,外间正是黑夜,月光依稀在前方铺下扑朔的银白,他忽然抓紧了她的手。

五指都勒进了他的掌纹里,她小声道:“疼……”

他恍如未闻,只哑声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你不能与我说?”

她转过了头去。

“不要冒险,知道么?”他又道。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又哪里能控制危险?她好不容易从孤竹君的弓箭底下逃出来了,她还要去见柳拂衣……但无论如何,他在担心她,她那颗冰冷太久的心就渐渐被温暖地包裹了起来,嘴角亦不自禁上扬了。

他低声道:“你先走,我看着。我过半个时辰再从另一个方向走。”

她顿了顿,轻轻挣脱他的手,踏入了月光之中。

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然而这一次,竟也像神仙谷口的谢倾眉一样,一步三回头。她好怕,好怕在自己的某一个回头间,那个白衣如雪的人便会如幻影般消逝在月色下,山林空寂得骇人,她必须一次次回头去确认他还在,才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他的目光专注地望着她的步伐,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终于寥落下去,显出无法掩饰的疲倦和哀伤。

次日一早,五大门派在翔鸾阁上开会。

孤竹君来得最迟,面上却丝毫不觉赧然,呵呵一笑,抱拳为礼:“诸位好。”

日色惨白,映过每一张静默的脸。他一一看去,宋知非与江同伊,赵无谋与赵老太君……目光落在了最末行一人身上,稍稍点了点头,那人亦颔首以应。

——你竟敢回来?

——我回来了。

一次目光的对撞,便完成了一场对话。

孤竹君低声道:“飞镜仙宫的人呢?”

赵无谋道:“桓宫主身体不适,不能赶来。”

孤竹君皱了皱眉,径去寻了一处坐下,打着官腔道:“赵盟主尽管吩咐,我等但有可用之处,任少爷牛马驱驰,在所不辞。”

赵无谋道:“宋少爷是有喜之人,还是请宋少爷先说。”

宋知非轻轻拉过身边少女的手,低眉道:“在下下个月便要与灵山派的这位江姑娘成亲了.诸位也知,灵山派满门上下,俱丧命于沧海宫剑底,此仇不报,在下有何颜面为人子婿?”

赵老太君接话道:“不错,沧海宫戕害我四大世家,将我在地底关了几十年,便连存信——”赵无谋面无表情,“便连存信也险些被他们带上歧途。如今所幸还有萧公子在,我赵门也不算孤军作战了。”

那站在最末行的人只稍稍欠了欠身,并不说话。

孤竹君笑道:“老太君说哪里话来,江湖正道同气连枝,便算如今已没了苏门,神仙谷与赵门也必然同声相和。”

宋知非又引出一人道:“沧海宫失道寡助,这位王兄弟原是柳拂衣麾下掌机要文书的,如今也来襄助我们了。”

众人这才将目光移向宋知非身后那文士模样的人。然而那人双目热切发光,口中却咿呀不能成语,舌头竟是齐根断裂的。宋知非叹气道:“王兄弟被柳拂衣害成这般,但还能秉笔直言,沾了王兄弟的光,我们才得以将老太君从沧海宫厉鬼狱中营救出来。”

那聋哑的文士正是王乔。他因言获罪,断舌穿耳,自然对柳拂衣恨之入骨。

赵无谋站在老太君身后,望着这济济一堂,俱是柳拂衣的仇人。其实他们跟柳拂衣有什么仇?他们的仇人都是沧海宫罢了。可是柳拂衣却是沧海宫的代表,如果沧海宫是一座坟,那柳拂衣就是坟上的牌位。而那些出钱买凶的金主,才真正是坟中的死者。

可是,众人只看到坟前的牌位,不曾去想那魂灵究竟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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