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窗外,蓦地响起一声冷笑。苏寂陡然扑灭烛火,拔剑立在床边,冷眉道:“何人?”
“小苏,”那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竟开始念佛了。”
听到这个声音,苏寂的眸光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执剑的手缓缓地放松了。阎摩罗的身影渐渐在烛火中浮凸了出来。眼窝深陷,头发乱蓬蓬的,一身长衫却是浆得笔挺,教苏寂看得好笑,“这是什么打扮,你去教书了么?”
阎摩罗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多时不见,她好像更清瘦了,便连笑影里都带了嶙峋的苍冷。苏寂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往床头坐下,低声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阎摩罗哑着声音道:“小苏,公子给你派了什么任务?”
她全身一震,“你——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阎摩罗定定地凝视着她,“小苏,你背叛了,可我没有。”
苏寂沉默了。只一下下以手指梳理着自己微乱的长发,双眸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那卷了边的佛经,轻轻地道:“公子让我去探听他们的计划。”
阎摩罗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你万事小心。”说完便要离去,竟是毫无留恋的样子。苏寂终忍不住叫出声:“你呢,你这又是作甚?”
阎摩罗道:“我是孤竹君请来的大夫。”
苏寂看着他,“阎摩罗,公子如此待你,你怎么还——”
“小苏,”阎摩罗/干脆不走了,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声音清凌凌地,“你会不会去想以前的事情?”
苏寂皱眉,“以前的事情?”
阎摩罗微微一笑,那笑容竟似是凄凉的。“你怪我死不悔改,是不是?可是小苏,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我的命是公子捡的,武功是公子教的,技艺是师父传的,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件东西是我自己的。我如果离开沧海宫、离开公子,我还能到哪里去呢?”顿了顿,又道,“我当然也恨公子,可是……我总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公子并不是如今这样心狠手辣的。”
苏寂冷笑起来,“阎摩罗,你也太没种了。”
阎摩罗别过头去,“我听闻你要嫁给公子了。”
苏寂咬牙,“好事不出门。”
阎摩罗低低地道:“你看,如果在四年前那个正月初七,你杀桓迁回宫时,不曾击断公子双腿而逃出宫去,你或许……早就成了公子的妻子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可是因果轮转,一切终究都是一样的。”
苏寂突然抓起瓷枕朝他扔了过去——“你胡扯!怎么可能一样!我——我回不去了你知不知道!”
烛火猛地摇撼了一下,阎摩罗倏忽消失了,他没有再辩解,也不需再辩解了。苏寂听见那瓷枕砸在地上,磕碎了一角,其声钝重。她突然双手掩面,好像不能再面对那刺目的烛光。
怎么可能一样呢?
四年前的正月初七,她是孑然一身;四年后的今日,她还是孑然一身。
有谁能知道她在这四年里得到了什么,又丢失了什么?有谁能证明呢?
身躯猛然一颤——她还有弃儿!
死也好,活也罢,她一定要拿回她的孩子!
数日后,神仙谷中又来了几位客人。据丫鬟言道,飞镜仙宫和宋门的人都来了,连带宋少爷那位灵山派的媳妇,五大门派已经到齐。
“你怎么算数的?”苏寂冷冷地道,“这哪里有五个门派?”
丫鬟忙道:“姑娘有所不知,萧门的人早已到了。”又抿嘴浅笑,“其实加上姑娘代表的苏门,便有六大门派了呢,如此力量,何愁不成事。”
苏寂将羊毫往桌案上重重一掷,笔头摔得秃了,“君侯现在何处?我去找他。”
丫鬟还未答话,便已闻院中清雅的声音响起:“不劳苏姑娘移驾,孤已冒昧自来了。”
苏寂将身子倚着门,冷眼看他在庭中大槐树下布了几案茶盅,柔声道:“上回茶未点好,慢待了苏姑娘,这回孤来补过。”
言语之间,他已架起红炉,摆好一应茶具,苏寂走过去坐下,嫣然笑道:“君侯为小苏点茶,那当真是对牛弹琴了。”
孤竹君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屏退了从人,方开口道:“孤记得苏夫人当年很喜欢孤点的茶。”
苏寂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他。她自认是个厚脸皮的人,从小到大身边也都是些厚脸皮的人,可她没想到孤竹君的脸皮竟能一厚至斯。他将她母亲燕语关在神仙谷地牢之中催逼秘籍折磨至死,串通御琴门和沧海宫将她全家屠戮殆尽,如今竟还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怀念故人的话?
她没有他那副铁石心肠,于是便笑不出来,“君侯大约不记得,小苏自五岁上便没有任何亲人了。”
孤竹君淡定地摇了摇头,好像说得是亘古不变的常理一般:“不,你还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儿子。”
苏寂陡地按剑立起,孤竹君却好整以暇地持来茶壶浇盏,口中轻悠悠地道:“苏夫人心窍玲珑,才色双绝,当年我辈谁不心折?倒是后来花落苏家,着实令人费解。”
苏寂咬牙道:“君侯此来,便是为了在小苏面前诋毁先人?”
孤竹君却好似全没听见,“苏大侠固然是一代豪侠,但性情耿介疏放,于苏夫人所擅长的琴茶风雅之途,却是不大了解的。苏姑娘脾性,倒是颇随乃父。”
苏寂沉默,良久之后,却一挑眉,“家父家母生前琴瑟和谐之事,倒叫君侯多费心了。”
孤竹君的瞳孔骤然冷缩,又骤然张开了,一时亮如妖鬼,手腕一抖,茶花便没能咬盏,一盅尽毁。他倏然拂衣而起,作色道:“故人之女,竟如此背祖妄言,令孤齿寒!”
苏寂微微一笑,“不知那边厢的大会,已开了多久了?”
孤竹君骇然冷笑,抬眸望她,云头日影凝作万顷辉光,泼天洒在她棱角分明的幽艳脸庞之上,竟好似与一个经年的梦影相重合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三年?
伊人微颦,神色端庄而清冷,她说:“君侯通点茶之术,却不通点茶之道,空有清贵王气,却无高标雅致,是以燕语不能与君侯同。”
是以燕语不能与君侯同。
许多年了,他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琢磨她这文绉绉的话语。他一直想问她,那么苏翎呢?难道苏翎就有高标雅致,难道苏翎就是她心中的良配?他将她打入地牢,只想逼出她口中一句真话,可她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待死。
她太聪明了。孤竹君时常想。哪知道她的女儿,竟也和她一样聪明,聪明得能将他辛苦布好的局都看个通透。
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聪明过了头,就会夭折的。
他冷笑一声,拍了拍掌,院落三面的矮墙之上,瞬间摆上了齐刷刷两排弓箭!
弓箭后的人一律黑衣蒙面,目光冷肃
——那是苏寂熟悉的目光,那是杀手的目光。
——那是沧海宫的杀手!
她突然抬眸,直直盯着孤竹君。
“谁给你的人?”她的声音很急促,“不是公子,是顾怀幽,对不对?!”
孤竹君低头看着茶杯,微微一笑,笑声却如叹息,“江湖人皆道苏姑娘心有七窍,玲珑剔透,孤今日才是真真服了。”
如此说,便是默认了。苏寂只觉自己一颗心在慢慢往下沉,纵有七窍,只怕也不能挽救自己,不能挽救……公子。
公子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正磨刀霍霍,要让他永不能翻身?
她摇了摇头,话音有些疲惫,“君侯过誉了。聪明的不是小苏,是顾姑娘。小苏只会杀人罢了。”
是啊——她恨柳拂衣,可是也仅止于给他一掌一剑一耳光;可顾怀幽呢?顾怀幽隐忍多久了?筹谋多久了?顾怀幽要的不是柳拂衣身死人灭,她要的是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太阳一分分往西山沉落下去。孤竹君看着她的表情,似乎自她的痛苦中汲取了一些力量,振奋地一笑,“你错了。顾姑娘对沧海宫忠心耿耿,她只是——想,你,去,死。”
最后四个字,带了无比的怨毒,“死”字出口,他身形一纵便掠至院门边,而三面羽箭立时如蝗雨般射落!
苏寂立刻拔剑挥挡,一边欲往房屋里退去,然而笃笃笃接连声响,十几二十枝铁箭如篱笆般钉死了她回逃的路!
她清丽的脸庞已变作绝望的死灰。矮身削箭,断箭簌簌簌被她飞掷回去,有的正中箭手的眼睛,那箭手一声惨叫跌下墙头,却立刻便有新的箭手替了上去,不露出丝毫破绽!
这是沧海宫的箭阵,是她最熟悉的箭阵,她知道这箭阵之下,从未留过活口!
刀尖舔血这么多年,竟终于是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下么?!
她抱着膝盖就地一滚到一面墙下,然而这时才发现屋顶上也埋伏了杀手,此刻正抬起大弓,寒光凛凛的铁镞对准了她!
那是沧海宫最强力的断臂弓!
惨笑一声,顾怀幽真是下了血本!
飞箭如流瀑般源源不绝地射来,哗啦啦的声响令她双耳欲聋,身边全是断箭,身上也中了数枝,鲜血将她的红衣肩头染成深深的枯茶色。她身子晃了一晃,狠命一咬牙,积聚起最后的力气将肩头的箭镞狠狠一拔!
鲜血刹那溅上天际,晚霞残艳,她朝不可知的虚空微微笑了一笑,就好像那里端坐了一尊前世来生的佛,佛拈花与她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轮回流转,终必如此。
她一辈子都从不相信,她一辈子都无所畏惧。
可是这一刻,眼前景象渐渐模糊,意识正朝自己不可掌控的方向漂流而去,她忽然想向佛祖求恳一件事情。
我佛!如您真是他的佛,如您真是他所说的慈悲,请您垂怜,让我见他一面……
晚霞是凄厉的赤紫,夏末的风中飘来她熟悉的血腥,这是她的归宿,刀剑与鲜血,不论她如何痛苦挣扎,这都是她的归宿……
可是,她毕竟想见他一面。
和尚。
和尚,这三年来,我时常梦见你。
可是从未有一次,会如今次这般,梦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让我疼痛。
我梦见你白衣胜雪,黑发如墨,深眸如海。我梦见你如那西天最美丽的神,将我从刀剑和鲜血中拯救出来,我梦见你抱着我,你遍身浴血,你披荆斩棘,你的心跳就响在我的耳畔,一声、又一声,这搏动是那样地真实,真实得令我不愿醒来……
不知何时,泪水已沾湿了她鬓发边的雪白衣襟。
那人抱着她,仅用一手挥剑,剑法如日光直透浮云,又如夜幕横劈月色,竟生生自那箭雨中拼杀了出去!
夜色/降临。
他抱着她跃墙而去,反手一劈,长剑在几名弓箭手胸前划出一道笔直的血线!
那几人扑通倒地,他们身后的同伴立刻搭弓再射,只见长剑的寒光在暗夜中一闪,铁箭竟纷纷在空中掉了个头,飞了回来!
弓箭手手忙脚乱去格挡,只是这瞬息之间,那人已抱着苏寂消失在山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