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摩罗看了他许久,才判断出他不是在作伪。
他真的不知道这小孩是谁的。
阎摩罗差点笑出声来。
萧遗古怪地皱眉,然而那皱眉的样子却也十分好看,三年过去,他无复青涩,冷硬的线条间却染着深沉的忧悒。
“是小苏的。”阎摩罗终究没有取笑他,径去床上欲抱起孩子,萧遗却陡然抬手,绯红剑鞘挡在了他的面前。
阎摩罗讶然,“你做什么?公子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必须——”
萧遗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这是柳拂衣的房间,柳拂衣的床,却躺着苏寂的孩子,要他如何作想?他一手执剑拦住阎摩罗,另一手已掀开被褥,单臂抄起熟睡中的孩子,一个闪身,便夺门而出。
这一下变生肘腋,阎摩罗大惊失色,想及萧遗毕竟还是五大门派中人,难保不会利用一个无辜的孩子,足下纵跃如风,便要乘月色追去——
“阎摩罗。”
一个冰凉如铁的声音,却以十分优雅道出,小亭之后转出了一把轮椅,柳拂衣独身一人,静静地看着他。
阎摩罗止住了步子,双肩都在颤抖,权衡利弊之后一个转身,便朝柳拂衣跪了下去——
“公子!请您去救救小苏吧!”
明月如镜。
萧弃早就被闹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团在一个温凉的怀抱中。身侧风声猎猎,竟带了似初秋的寒意,刚离开温暖被窝的萧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往白衣人怀里又缩了缩。
男子一怔,低下头看他,恰逢萧弃一双与他自己极相似的漆黑瞳眸也朝他望了过来。
白衣人的脚步不自主地放慢了。
萧弃笑了,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如一只乖巧的小狐狸,“你是谁?”
白衣人舒了口气。
这才是苏寂的样子。
“我是你娘亲的朋友。”他轻声说。
萧弃蹭了蹭他光洁的颈项,“你身上好香。”他满意地评点,“只有娘更香。”
萧弃深吸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萧弃的小身板却是一僵。他执拗道:“我娘说,不能告诉陌生人我的名字。”
“是么。”萧遗微微一笑,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就已冻结,“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萧弃咬着下嘴唇,声音愈来愈小:“我娘也说,不能告诉陌生人我爹的名字……”
白衣人很冷静:“但我们现在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对不对?”
萧弃沉默。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偏过头去,“哇”地一下子大哭起来。
“娘!我要娘!我要回娘边去!”
萧遗简直惊呆了。
这小娃娃这副演技,比当年的苏寂都要强上不知多少倍。假以时日待他长大成人,岂不要成天下第一大骗子?
萧弃自己当然也很得意。他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本事,不知道把多少大人唬得团团转,除了他娘,没有一个不是遂了他心愿连声哄他的。于是他在哭的间隙里还偷偷斜眼去看这白衣男子,彼却是无喜无怒的样子,他心里有些着慌,便将沾了泪水的手往他雪白的衣襟上抹,萧遗却也毫不在意。
萧弃不知道,他这一套本就是自他娘那处学来,而他娘这本事行遍天下,也就在一个和尚面前吃了瘪。
她哭,她闹,她撒娇,她撒泼,那和尚就当空气,从不当真搭理。
而那个和尚,自然就是现在这个长发飘飘的男人。
“我再问一遍,你父亲是谁。”他仍旧很冷静,深邃的目光很好地掩饰了方才片刻的惊惶。
苏寂一向铁石心肠,平素拿眼泪当武器,然而真该哭的时候她从来不哭。萧弃也颇继承了乃母之风,此刻见哭得不济事,也不折腾了,便眨巴着一双泪眼安静地看着他。
不回答。
萧弃这不回答,让萧遗心中的猜想又坐实了几分。
于是那一颗心便往深渊里沉了下去。
一番疾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座残毁的寺庙门前。
萧弃挣扎着抬起头,白惨惨的月光照在那劈了一半的牌匾上,匾上的字他自然不认识。男子抱着他跨过门槛,他立刻被院内的尘烟呛得咳嗽起来。
萧遗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将孩子裹紧了些。
三年过去了,位处扬州繁华地段的朝露寺却依旧无人修葺,昔年的飞埃扬土仍四处肆虐堆积,废池荒沼,断楼败塔,裂肚佛与烂页经……帷幔飘飞,仿佛便是那尘土的实体一般,在月光之下,所有的破败与荒凉都无所遁形。
萧遗一直走到后院,没有多望一眼庭中那棵盛放的丁香树,便往地窖攀援而下。月光渐渐地隐匿了,萧弃怕黑,下意识地箍紧了萧遗的脖子。
萧遗心中一滞——他记得,苏寂也是怕黑的。
到得地窖之中,走得几步,推开一扇门,刹那又见灯火通明。这小小地窖里竟然已或站或立地满是人影人声,此刻见他进来,都停了手头动作,一双双亮得骇人的眼睛审视着他怀中的孩子。
孤竹君当先发问:“这是谁家孩子?”
萧遗顿了顿,道:“苏寂的。”
众皆哗然。
“孤冒昧,”孤竹君道,“敢问他父亲是谁?”
萧遗道:“柳拂衣。”
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孤竹君皱眉,想起苏寂对他说的话:“柳拂衣杀我夫君,拘我孩儿……”复抬头,端详一番那小孩与萧遗的面目,没有说话。
一个女子发话了,却是宋知非身后那戴着面具的窈窕女郎:“既如此,这孩子便是极重要的人质,须好生看管起来。”
萧遗眸光微凝,“我会看好他。”
然而那女子已走到他面前向孩子张开双臂,金丝面具之下的一双眼睛平静如深水,“萧公子太忙了,请将他给我吧。”
“请萧公子放心。”宋知非朗声道,“修姑娘绝不会亏待他的。五大门派也不至于下作到要折磨一个孩子。”
却听赵老太君陡然冷哼一声:“柳拂衣和苏寂,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孽畜!”
萧遗的手突然攥紧了。腰间剑感受到主人的杀气,在剑鞘中不甘地鸣响起来。
地窖里空气窒闷,灯火昏暗,眼前一张张不算熟悉的面孔,都是那么地……那么地令人憎恶。
他的目光自赵老太君,移到赵老太君身后的赵无谋。彼朝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忽然觉得满身满心都是疲惫。
他将萧弃递入了曲宜修怀中。
萧弃睁大双眼看着曲宜修的面具,一点也不害怕。曲宜修心头一角蓦地柔软了,对他温柔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弃却又别扭地转过头去。
江同伊噗嗤一笑,“他好可爱!”又摇着宋知非的手臂道:“少爷,我好喜欢他!”
曲宜修温柔的笑容便滞在了面具之后。
长桌之上,摊开一张地图。
“这是王大哥给我们绘制的沧海宫地形。”孤竹君赞许地拍了拍身侧的聋哑文士,手指一分分划过图上的各处标注,“我们明晚进攻,自北门入。十殿冥府的杀手,由宋门、神仙谷、飞镜仙宫的弟子负责;尘寰阁附近及顾怀幽、沈梦觉,由宋公子、萧公子负责;长秋苑……便交给存信吧。”他抬头望向始终未执一言的赵无谋,“存信,你可有把握,对付柳公子?”
赵无谋静静地道:“有。”
孤竹君复低下头去,“桓宫主明晚便与赵太君、宋夫人、修姑娘坐镇于此,其事繁琐,辛苦诸位女侠了。至于孤……孤去找苏寂。”
感受到众人惊异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孤与苏寂之间有些私仇,不足台面上消遣。”
忽然响起一个稚而不弱的声音:“十殿冥府的杀手不乏武功高超之辈,此刻沧海宫中少说也有三百号,你却仅让三派弟子去对阵?”
是桓九铃,仰着头看向比她高出许多的孤竹君,神态却很坦然,“三派之长,却都畏首畏尾,什么私仇,什么坐镇,怎么对得起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子?”
孤竹君双手交叉优雅地叠放在胸前,眉头微微蹙起,“桓宫主何来此言?三派子弟,少说也有一百二十余,名门武学,难道还比不过那三百名只懂杀人嗜血的禽兽?”
桓九铃侧首微笑,“哦?依君侯之见,人能打得过禽兽?君侯莫非忘了,五月廿八那天早晨的苏寂?”
一语出而四方寂。
没有人能忘记五月廿八那天早晨的苏寂。
如地狱而出的修罗。
这许多面色郑重的人里,只有萧弃一个完全没有听懂,睁着一双微带困意的圆溜溜的眼睛在曲宜修怀里扑腾,一边还朝萧遗伸出手去:“娘!要娘!”
赵老太君率先失笑,“这娃娃,把萧公子一个大男人当做他娘亲了。”
萧遗紧抿着唇。他知道萧弃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聪明得有些过了头的小鬼,是在提醒他,他要回家。
对这小鬼而言,他的家,大约就是沧海宫吧?
其实,对苏采萧而言,她的家,也早已不再是那杭州城里破落残败的苏门,而就是沧海宫吧?
她与她的孩子,如果知道自己正与这些面目可憎的名门正派一起商议着明晚进攻沧海宫,又会作何反应呢?
会拼死相搏的吧?会义无反顾的吧?
采萧……一直是个那么执着的人呢。
呵……命运的玩笑,有时真是太过残酷了。
他想,他自己,可曾有一个家?十七岁前自然是有的,萧门上下和睦,家和亲慈,是无可挑剔的家。可是后来呢?朝露寺是家吗?玉家村是家吗?他想了很久,只觉得最像一个家的,竟是朝露寺的后园菜圃,当采萧在的时候……
当采萧在的时候。
他又想起自己方才进入这地窖前,庭院中那一棵孤寂地开着花的丁香树。
他们的遭逢是那样地短暂,飞雪时节的相拥,短暂得等不及花开。待到真的花开了,却是天地颓废,她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怔怔然抬头望着这一室奇怪模糊的面目。桓九铃还在与孤竹君针锋相对,宋知非和修容很适时地插/进一两句话,赵无谋一例地安静,赵老太君桀桀怪笑着。只有萧弃注意到他,仍在朝他伸着手,清澈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就好像这个三岁的小娃娃,真的能懂他一样。
他闭了闭眼。
采萧……采萧,一个人战斗,真的很累。
你当初,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你当初,又是为何……为何要放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