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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不为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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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宫,厉鬼狱。

她进过很多种地牢,受过很多种刑罚。每一次,她都会很嫌弃地想:这地方,还不如厉鬼狱呢。

那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她如一台杀人的机器,看到他人的死亡不觉得痛,看到自己的血肉淋漓也不觉得痛。

她本来早已经被锻炼得麻木不仁。

所以,她才是沧海第一杀,才是公子手中最锋利的刀,最名贵的剑。

因为她连自己都不怜惜。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面容模糊在佛堂香烟中,声音却清润如佛莲上轻轻滴落的露水,他淡淡地对她说:“姑娘不必害怕,贫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孰不知……孰不知,遇见他,才是她苦难的开始。

她原本百毒不侵,遇见他后,却处处都是弱点,处处都是命门……她原本是没有感情的啊!

厉鬼狱里没有一丝风,也看不见外间的月亮,但她知道已经入夜了。这一间囚室没有灯,隔着潮湿的石壁,隐约能听见四周受刑者的惨叫声。她也知道厉鬼狱中的刑罚有多恐怖,大部分是赵无谋留下来的。当然,她不知道赵无谋为何能罗织出这么多的恐怖。

白日里的鞭伤在她身体上留下了无数疤痕,又浸了盐,此刻如万蚁啮心般发作起来,是一种要命的痒,痒到极致,比痛更痛,这一点,赵无谋最清楚。她不能动弹,只能认死一般闭上眼,这个地方没有光,自然佛祖菩萨也是不会来的,一切皈依了萧遗而厌弃了她的美好,都是不会出现的。

这样也好……这样,她终于能在一遍遍生不如死的疼痛中,渐渐回复到最初麻木不仁的样子。

脚步声,与辘轳声。

一盏摇晃得厉害的油灯一点点靠近了,阎摩罗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大串铁钥匙,找出其中一把,拧开了笨重的大锁。

油灯一照,四肢被铁链子扣在木桩上的人,便慢慢地抬起了头来。

看到阎摩罗,她的眸中掠过一丝惊喜,然而立刻又见到了阎摩罗身边的人,那丝惊喜的光便如风中之烛,刹那暗灭下去。

长发披拂下来,遮掩了她大部分面容,一身红衫尽成褴褛,隐约露出疤痕交错的雪肤。阎摩罗将油灯放好,便要去解开绑缚她的铁链,却被柳拂衣喊住了——

“慢着。”

阎摩罗愕然地停了手。

柳拂衣推着轮椅到她面前,抬头,看着她隐没于黑暗的容颜,柔声道:“小苏,你告诉我,他们为何会有沧海宫的地图?”

苏寂根本懒得去想这个问题。思维都因伤痛而停顿了,她只能就着最简单的线索作出最直接的反问:“公子是要审问我?”

“我已得到线报,五大门派明晚进攻沧海宫。”柳拂衣的声音很文雅,好像丝毫不为这周遭晦暗的刑具与女子流血的身躯所动容,“他们手里有最详尽的沧海宫地图。”

苏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柳拂衣忍不住倾身去听,她倔强的眼眉微扬,却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地道了四个字:“关,我,屁,事。”

柳拂衣呆了呆,旋即便笑了。

“小苏,你去了神仙谷那么久,竟然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拿到?”他的话音温柔,“你把地图给了他们,那我要的几本册子,你也该给我,才叫礼尚往来吧?”

“什么?”苏寂皱眉,望向阎摩罗,“那几本册子,你没拿到?”

阎摩罗道:“公子,顾姑娘早已将名册案报取走了,公子不知道?”

柳拂衣突然将轮椅扶手抓紧了。紧得那修长的手指关节上都泛出了青白。

“幽儿不会背叛我。”他低声。

阎摩罗看了看遍身狼藉的苏寂,心头一恸,朝柳拂衣跪下,“公子!顾姑娘有意藏匿情报诬陷小苏,还将小苏打入厉鬼狱折磨成这样,纵无公害亦挟私怨,求公子明察!”

苏寂蓦地冷笑了一下。

“阎摩罗,”她的声音很冷,许是因为受过伤,而显得格外地幽然,“站起来。”

阎摩罗没有动。

柳拂衣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凝视着她。

苏寂道:“阎摩罗,你没有错,不用对他下跪。”

阎摩罗道:“下属跪拜尊主,本是天经地义。”

苏寂道:“明晚过后,他便不再是尊主了。”

阎摩罗道:“尊主便是尊主,纵然身死人灭,也是尊主。”

苏寂道:“他不会死,也不会灭。他只是禽兽,不是尊主。”

阎摩罗忽然抬起头来,他没有表情,那目光却似自带了笑,“小苏,原来你直到今日才知道,沧海宫中,全是修罗禽兽?”

柳拂衣微微叹了口气。

苏寂的心跳蓦地停了一拍。

她等待着他对她的宣判,然而他却侧头对阎摩罗道:“烦请暂避片刻,我有些话要与她单独说。”

阎摩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这样的眼光很不礼貌,然而柳拂衣却也没有说话,只耐心地等待阎摩罗退下。

阎摩罗退下了,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那一盏昏昏的油灯,凝了半室的光华,几乎照不到苏寂的脸上。柳拂衣轻推着轮椅上前,手掌温柔地拂开她的乱发,显现出那一张清丽的面容。受了无数挫折与创伤,此刻的她依然很清醒,清醒而带着决绝的恨,透亮的双目如刀剑,直直地指向他。

他的表情忽而一软。

那样柔软的表情,不同于他惯常的带刺的温柔,竟仿佛一丁点防备都没有了,令她有些恐惧。

一只始终以背脊示人的刺猬,突然袒露出了它柔软的小腹,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求生,一是在求死。

她分不清楚,柳拂衣属于哪一种。

他看到她微微恐惧的神色,了然地一笑。

这世上的人,大多是怕他的。

“你方才也听见了,”他柔声说,“明晚,你好生待在此处,不可越狱。”

这话有三分好笑,却无人笑。他的眼波柔如春水,他的容颜丽如春华,他轻轻朝她探过身,对她温和地说道:“小苏,你是个幸福的人,你知道么?”

她不知道。

她的表情里很明确地传达出她的疑惑,和疑惑背后的痛苦。

她就那样疑惑而痛苦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有些事情我必须现在告诉你。”他的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轮椅的扶手,好似在排遣什么莫名的情绪。“……我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你的猜想没有错,”他哑声道,“是孤竹君安排了一切,操纵了一切。起初,我以为沧海宫是他借以杀人的刀;后来,我以为沧海宫是他视为臂助的盟友;现在,我才发现……沧海宫,根本就是他的目标。

“这是一场盛大的局,所有人,都押下了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孤竹君要覆灭沧海宫,桓九铃要报杀子之恨,赵无谋要杀我,四大世家要报灭门之仇……所以他们走到了一起。但是有一个人,不在其中。

“那个人,就是……萧遗。”

听到萧遗的名字,苏寂枯涸的眸中似乎陡然有火光一粲。柳拂衣自然注意到了,但他很安静地忽略了过去。

“小苏,他很爱你。”柳拂衣闭了闭眼,沙哑的声音过去听来是从容优雅,此刻听来却全是落寞,“他所承受的一切,都是我不敢、不愿、不能承受的。小苏……你要相信他。”

三句话,一句比一句突兀,一句比一句断裂。她没有说话,沉默地咬紧了嘴唇,直将干裂的唇咬出了血色。她本是垂首披发,表情莫辨,此刻却铮然落下了一滴泪,在无边暗夜里划出一道清晰的直线,如孤独的雨点打落在他的膝上。

他突然慌乱了,上前捧起她的脸。她的脸脏乱不堪,额角还有破相的伤痕,然而灯火映照之下,那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却亮得如鬼魅一般,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攫紧他的心脏。

“我曾经……曾经问他,”她低低地说,话音里带了哽咽,“我问他,吃斋念佛,是不是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他说,心诚则灵。”

柳拂衣捧着她的脸,她的气息默默地湿润了他的掌心,令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哭泣着说:“我从那时候起,就相信了他……”

他突然吻上她的脸颊。

一滴滴泪水沾惹唇瓣,是咸而发苦的味道。她有些惊急地偏过头,他便不小心含进了她的发丝。他一点点又退缩了回去,终于,退缩回那一方轮椅,她赐他的痛苦与耻辱的证明,或许会随他到死的,那一方轮椅。

她没有回过头,没有去看他刹那破碎的表情。

他于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不要哭。”他说,“我与萧遗,用尽全力,只是为了保住你的笑容,你知道么?”

说完,他也没有再看她是不是又落了泪,便径自拿过油灯,转身离去。

光明随着车轮声渐渐远去,远成了她无法追及的一点幽芒。她再度陷于无法自拔的眠梦之中。

这一次,她梦见,那光明又回到了她身边。

那个熟悉的雪白人影提着油灯走来,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拍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只看见灯光衬映的他干净利落的侧脸,像笼着佛光的宝相。

然而她问出的却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弃儿呢?”

弃儿是谁?她不知道。但是她却好像很急于求索这一个答案,紧张地盯着他微启的双唇——

“他很好。”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之中又含着淡淡的悬心,他好像在担忧她,“倒是你,怎么都不知道照顾自己,连个小孩都不如。”

她傻兮兮地笑了,“我以为你死了嘛。”

他却正色:“我如死了,难道你便不要好好活了?”

她继续赖皮:“你如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立刻跟着你去,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你。”又有些犯难地想了想,“不过还是要等到弃儿成人再去,也许……也许投胎的时候才能追上吧。”

他听得哭笑不得,身体里好似有一股暖流横冲直撞,竟闹得他愀然地心痛了。他忽然伸手为她捋了捋凌乱的发,片刻之间,竟将她血污的长发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盘成了一个优雅的雾影髻。

“采萧,”他哑着声音说道,“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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