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沧海宫的包围圈出来以后,燕西楼便再也没有说过话。
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就好像永远凝固在了那一刻,那一刻,曲宜修轻声对他说:
“燕西楼,我宁愿顾怀幽当初一剑杀了我,这样,我就不会遇见你。”
与君初相逢,即是断肠时。
不如从来不曾遇见过。
曲宜修说完这句话,便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一条道路。她身边的人便也都让开了。
苏寂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明白过来,“是你!”
曲宜修轻轻一笑,“是我。”
苏寂握紧了青川剑,“你才是宋门实际上的首领,对不对?执意要灭沧海宫的不是孤竹君,而是你,对不对?”
“你说对了一半。”曲宜修安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执意要灭沧海宫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萧遗。”
燕西楼走了。苏寂跟在他身后。
曲宜修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双腿都发酸了,眼前也仿佛出现了无数的幻影。
那些幻影里有她的父母:“不错,我们是算计了血燕子,可他们的儿子灭了御琴门满门!”有宋知非:“宜修,你……真的要这样做?也罢……不论如何,我总是与你一道的。”有江同伊:“我是来嫁人的,你又是谁?”有苏寂:“你可明白你这条性命是我从顾怀幽手底下求来的?”
……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君子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给她的笑容,他给她的保护,都不过因为她是一个亲切的陌生人而已。她怎么竟忘了呢?他是一个那样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江湖浪子啊。
他本来就没有是非观。他喜欢谁,就对谁好;他厌恶谁,就对谁差;性情一发,手起刀落,眼都不眨一下。可偏偏也是这个人,最擅长逃避,每当遇见迫得他不得不当面相认的当口,他就立刻远走。
——如果他不是这样逃避,他与她之间的误会,是不是早早就能解开了呢?
——如果他不是这样逃避,他与她二人,总有一个此刻是已经死掉了吧?
曲宜修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好像觉得这金丝面具太过沉重了,她竟然慢慢抬起手将它揭了下来。
四周的人都“咝”地倒吸一口凉气。
她未作反应,挪动迟钝的步子往外走去。
终于,有个人耐不住了上前来道:“修姑娘,此刻如何是好,还请修姑娘示下。”
曲宜修回过头来。
那人陡然一震,曲宜修看见他的瞳孔惊恐地放大了,眼底全是她丑陋可怖的面容。
她愈加诡异地笑了笑。
“去给你们少爷收尸吧。”她说。
知非……知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想起知非的眉目,宽广沉静,那是饱读诗书才能沉淀出来的气韵。然而他的心却是窄的,窄得只能放下一个女子,不论这个女子想要什么,他都设法为她办到。
包括,为她去死。
知非……是不是爱她的呢?
她不知道。她隐约有些感觉,却也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与探询。她想,就这样吧,似她这样的女子,总是要害死几个人的,不是么?
一直怨恨杀人鬻首的沧海宫,其实啊,自己手上的罪孽,又何尝比沧海宫的少呢?
那人没听明白,还欲再问,修姑娘却已经消失在了风帘雨幕之中。
那个窈窕的背影,脊梁挺得笔直,却是倏忽就不见了,好像一把薄薄的香灰被一阵轻风吹走,再也没了踪迹。
夜雨如谜。
“哥哥。”苏寂终于忍不住叫住了他。
似乎是这个称呼太过陌生,令燕西楼身形一僵,而后,他回过头来,“怎么了?”
此时他们正奔在往朝露寺去的路上。雨声渐弱,渐成一片模糊氤氲的水汽,笼得一天一地都看不分明。
“你真的有悬头簿吗?”苏寂不能相信,悬头簿是柳拂衣的性命,是整个沧海宫的性命——
也是,这一场战役最关键的所在。
“没有。”燕西楼坦然回答,深深望她一眼,“悬头簿很早就已不在沧海宫了。”
苏寂全身一震,“我不懂!”
燕西楼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柳公子便将悬头簿交给萧遗了……”
苏寂的面色顿时煞白,思路竟一时不能转圜,“这——公子是在害他!”她清声大叫,脸上雨迹纵横,一点仪态都不顾了,“他拿了悬头簿去与孤竹君争斗,他难道还有活路?!又是柳拂衣干的好事,是柳拂衣要害死他!”
“这不是柳公子的计策。”燕西楼的声音沉缓而悲哀,“是萧遗的计策。”
苏寂呆住了。
大雨倾盆,她的容颜苍白如雪,一双眸子湛亮如妖鬼,直直地瞪视着她的亲哥哥。她的脑海里忽然闪现过无数张面孔,无数个声音,隆隆轰鸣,令她头皮发麻。她的表情渐变得呆滞,口中机械地问道:“曲宜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还有一个,是萧遗——是什么意思?”
燕西楼静了静,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缓慢地开了口:“采萧,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佛行道上,见有人溺亡海中,你说,此时佛如何做?”
“自然是救他。”
“萧遗却不是这样想的。”
“那当然,他又不是佛。”
燕西楼摇了摇头,“萧遗想的,是填平了这苦海,从此以后,便再也无人会溺亡其中。”
苏寂停住了脚步。
燕西楼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好像刹那的顿悟,好像跋涉千里,一心竟终成死灰——“那么死在海中的那个人,是谁?是佛——是他的肉身,对不对?他将自己也做了填海的材料,对不对?!”
——“采萧!”
燕西楼在身后大喊着,苏寂却不管不顾地飞奔了起来。
雨水如割面的刀子,一下下撕裂她的肌肤,她的身体是彻骨的寒冷,然而胸腔里的那颗心却火热得好像烧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恐惧,恐惧自己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然而她也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欢喜,欢喜对方竟也将自己看得如此重要、如此珍贵。
“姑娘不必害怕,贫僧必会救你出苦海。”
他的承诺那么重,重得她好几次都以为他放弃她了,可是他没有。
她的手中握紧了自阎摩罗怀中找出的胭脂小盒,她用力地呼吸着,呼吸着这秋雨之中渐渐稀薄的空气,好像她将要踏入的地方是再也不见天日的地府一样。
他爱她的。她想。
可是他对她的爱,却并不同于一般男子。
他爱她,却不是为了占有她,而是为了拯救她。
雨水迎面泼来,仿佛不绝的泪,想通这一层时,她的心突然就揪痛了起来,好像有一只鼓槌,轻轻地、却连续不断地敲击着,继而愈敲愈快、愈敲愈急,直到她的心跳都变成了飞速的虚无——
被佛心所爱,实在是一件太盛大的欢喜,又是一件太深重的恐惧啊。
朝露寺,后园菜圃。
那一株丁香树上的花朵,一夜之间,全被风雨摧折尽了。树下的小人等了许久,从天亮等到天黑,直到小小的身子被大雨淋得眩晕,还兀自不肯离去。
忽然有一双臂膀伸来,将他拢进了自己温软的怀抱,又赶忙跑到了屋檐下面去躲雨。萧弃几乎以为是娘亲来了,惊喜地一回头,却见是那个不太熟悉的阿姨,心里立刻就泄了气,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他环顾一周,发现这屋檐下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明明昨晚在那地窖里还没有这么多人呀……这些人,难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你淋雨啦,小傻瓜!”萧弃湿漉漉的衣衫将江同伊全身也溅得湿漉漉的,她却浑然不知,只悄悄地笑话着他。
萧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觉得她似乎是个会数时辰的人,小心地问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吗?”
江同伊想了想,道:“好像已经过夜半了吧。”
夜半是什么?萧弃懒得再问了,好像害怕问清楚之后就会失望一般。他难得地安静着,垂着眼,低着眉,等着他的娘亲来接他。
陡然间寺后一阵响动,院墙外那条浩渺的江水边倏忽掠来两道身影,一白一青,一前一后,在夜雨烟波上如鹄隼飞来!
与此同时,他们手中的长剑当、当、当、当,竟接连在空中交击了十三下!
在这昏黑雨夜之中,那本应十分干脆的金铁交响便染得模糊起来,仿佛隔岸的钟声,震在当场所有奔出朝露寺的人耳边。
孤竹君突然停了手,摇摇晃晃地在江边站稳了脚跟。
对面的白衣人得了这个空隙,却也不急于反攻,只调息着平复心跳,抬起头来,朝他轻轻一笑。
夜空如洗,大雨打在江水上,宛如无数珍珠砸落,又因了雾气蒸腾,反显出抵死的缠绵。一道闪电劈落远方,刹那间映亮了男子清秀苍白的面容。雨珠汇成无数涓流自他额前滑落,他的眼睛幽黑而沉默,像是能吸纳一切渣滓的漩涡,吐蕴出来的却是匪夷所思的光华。
那轻轻一笑,竟让孤竹君乱了心神。
四个时辰。
眼前这人,竟然已与他缠斗了四个时辰,自沧海宫一路杀到了朝露寺,都没有分出胜负。
眼前这人,明明全身伤痕累累、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却竟然还能这样无畏地笑出来。
孤竹君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太勇敢,还是太愚蠢?
“《既明谱》!”
一个尖利的声音当先叫了出来。
孤竹君转过头去,首先却是被岸边围观的人群惊讶住了,而后才看到赵无谋矮小的身形,伸手指着他的剑,满面震惊:
“你修了《既明谱》!”
孤竹君的心跳蓦然一滞。
——认识他这么久,竟不知道他也这么会演戏!
孤竹君突感惊骇——自己方才一路杀至忘形,竟然忘了藏招;再看去时,只觉这院中诸人,一一全是恶鬼凶仇!
眼前的萧遗却在一步步后退,直退到赵无谋身前,一手探进了怀中衣袋。
孤竹君紧紧盯着他的手,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刀剑,萧遗的手早已被齐根砍断。
萧遗的面色却很安定,好像终于已经完成了什么事业,他拿出一本册子,静静地交给了赵无谋。
赵无谋看也没看一眼,便要开口发话,然而孤竹君心中一狠,飞剑御气直直劈向萧遗,身子抢上前来,便要夺那册子!
只要萧遗死了——只要萧遗死了!
只要萧遗死了,一切,都还可以任他来解释,不是么?
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自雨幕中飞了过来,一双短剑唰地齐出,拼尽全力格住了孤竹君这一剑!
桓九铃的武功再如何高强,也不可能比斗得过修炼了真正《既明谱》的孤竹君。
她小脸惨白,双手将双剑交叉死死地格住孤竹君的长剑,双足却一分分地陷进了泥土里去。内力不断流入双剑,又不断被孤竹君充沛磅礴的内力反击回来,震得她双手都流血了,但她却始终没有撤剑。
萧遗以剑拄地,静了半晌,突然伸手将桓九铃往侧旁一推!
桓九铃真气陡泄,整个人飞了出去摔落在粗粝的河岸上,脊骨剧痛,然而竟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她几乎不能再思考,便又大喊着扑了上去:“萧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