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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有梦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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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月,河。

一切都冷得砭骨。

她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着他。

他那么瘦,会不会融化在江水里?

“和尚!”她张口欲喊,却不能成声,就如在梦境中一样。她感到痛苦,这痛苦是因为这里有无止尽的虚无。

蓦然间她抓到了——

和尚!是你吗?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然而他却没有回应。

和尚……我再也不怨你,再也不怪你了。

你做的一切我都懂,可是我好难过。

当你解救了天下苍生,你还能不能回来陪陪我?

和尚,天亮了。

你还不回来么?

“娘?”一个糯糯的声音,在一片混沌虚空之中清脆地响起。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这是谁?

那个声音的主人却又推了推她迟滞的身躯,力气是微弱的,“娘!”

又一个声音响起了,是个很年轻的女声:“嘘,不要吵你娘亲,她在睡觉呢。”

那个童声很不甘地道:“可是她都睡了三天了!”

“她也许不想醒来。”第三个声音,是一个阴沉的男声,“我去那边看看,这边还请谢姑娘照看着。”

好烦啊……她用力地摇着头。她不要听这些声音,她不要见这些人。

她想见谁呢?

眼前的景象似乎一点点地拓展开了。一棵高大茂盛的丁香树,树上结满了雪白的花朵,就像树下那人洁白的衣襟。天外是云彩,那人的眼中也是云彩,是漂浮的,云彩之下是她,她卑微而怯弱的影子,她踮起脚尖,似乎想看清楚他眼底的自己,他却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住了她。

一个十分缠绵悠长的深吻。当他的温度终于抽离,她竟恋恋不舍,伸手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嘴唇,呆呆地看着他。

他笑了。

“还不肯醒来么,采萧?”他的话音朦胧,仿佛被蒙在了流云里,“我知道,你还是在恨我,对不对?”

她茫然朝他望去。

“我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我与柳公子便是如此谈妥了的。”他静静地道,“若不能得到柳公子之助,平灭神仙谷谈何容易……采萧,你不是曾经说过,你再也不要杀人?采萧,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她皱起了眉,竭力朝他伸出手去,被他一把握住了,他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那棱角分明的轮廓几乎要刮伤她的肌肤,她恍惚地想,他怎么这样瘦,怎么这样憔悴呢?

“采萧,我并没有大智大慧,却仍然想要救苦救难,你说我愚蠢罢——你过去不就是这样说的么?然而我终究是救下你了。”她的掌心似乎勾勒出他微淡的笑容,飘渺的,像一触即散的雾,“我以前不懂得什么是喜欢,然而我想,我若喜欢一个人……我若喜欢一个人,我不仅会希望能跟她在一起,我还会希望她安稳、希望她快乐、希望她无忧无虑。采萧,我知你恨我,我固然可以带你远走高飞,一切不管不顾……”他微微叹息,“然而采萧,你会爱那样的我么?”

阳光一分分地移动过来,他的笑容宛如透明。他雪白的衣衫渐渐地停住了飘动,自他的脚踝起,慢慢幻化作了一片虚无……

“不要!”她突然大叫出声,拼命挥舞着双手去挽留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剑,剑上的红璎珞铮铮交响,那声音真好听啊,好听得就像九天之上的梵唱,唱的是一段久远绵邈的经文——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凡人求爱,如蒸沙石,欲其成饭,只名热沙……”

她霍然睁开了眼睛。

谢倾眉被她拿剑逼到了墙角,手中还端着一碗泼出大半的药,哭笑不得地道:“你在梦里也会杀人吗?”

苏寂静了静,似乎这句话令她很不愉快,面色又白了几分。她收回青川剑,自床上坐起,一个小小的人儿便伸着肉团团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袖,怯怯地喊道:“娘。”

苏寂低下头,萧弃站在床边,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全然无助地看着她。她心头蓦然一软,便要将他抱起,门口却又进来一个少女,飞快跑过来忙过来阻止道:“你还没有恢复,就别花这个力气了。”

苏寂看着她,认出是她当日指认自己灭了灵山派,并没有几分好脸色给她看,“我在哪里?”

“还是朝露寺。”谢倾眉回答,“你昏迷太久,赵公子不敢挪地儿,端等你醒来。”

“等我醒来作甚?”苏寂淡淡地道,“等我醒来,你们好再来讨伐我?”

“苏姑娘,”江同伊为难道,“当初我不该那样说你。那都是萧公子的计策。”

“唰”地一声,一道剑气便甩了出去,江同伊大叫着在地上一翻才将其躲过,一个淡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怎么一醒来就闹事?”

江同伊如见了救星一般立刻躲到了他背后去。

赵无谋仍是一身黑衣,额间的朱砂痣的色泽却已淡了下去,令他整个人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阴鸷了。

苏寂冷笑,“萧遗倒确是想了一条万全的好计策。”

赵无谋道:“他不那样做,无法救你出来。”

“怎么无法?”苏寂回头,呼吸愈加急促起来,“他只需要,什么都别管,带着我走,带着我走就行啊……”

赵无谋道:“没错,你们是可以躲起来,但你们可以躲一时,难道可以躲一世?纵然你们两人躲过了,那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他们都被沧海宫——”

“我不在乎!”苏寂嘶声道,“我不在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

赵无谋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无谓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和萧遗的不同了。”

一个稚嫩却决断的声音忽而响起。

苏寂惊喜地望过去,“桓姨!”

桓九铃扶着门,微微一笑,风度宛然,“小苏。你不在乎的东西,他却在乎。”

苏寂咬了咬唇,“可是我只在乎他。桓姨你知道的,我只……”

伤口还牵扯着疼痛,桓九铃慢慢走过来,小小的身形,却如长辈般慈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他救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也只不过是为了你而已。”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又有什么意义?”苏寂扶着额头,似乎很苦恼地喃喃,“他不在了,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活下来了,这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在了?”赵无谋的表情却很古怪,“谁跟你说他不在了?”

苏寂还没来得及消化分析赵无谋这句话,一个粗豪的声音已在门外炸响起来:“听说我妹子醒了?”

来人自然是燕西楼,一脸清爽,一身新衣,竟好似还带着喜气,三天之前的痛苦好像都无迹可寻了。苏寂愈发觉得这个哥哥很奇怪:他有最豪放的外表,却有最怯懦的性情;他固然一直在逃避、在自欺,可是他也总能找到坚强继续的力量。

苏寂并不知道,这一点,她与她哥哥是共通的。

燕西楼是拉着江同伊的手进来的。

苏寂看着他们,燕西楼散漫一笑,向她解释一番自己在灵山派时与江同伊的过往,末了道:“我已打定了主意照顾她,不管她能不能想起我来。”望向江同伊时,那目光是清淡而温和的。

他再也不会很炽热、很急切地望着她。年少的恋情已经淡漠尽了,刻骨铭心的是什么他也不愿再想,如今眼前的这个茫然又含羞的少女就是他已择定的宿命。

苏寂笑笑,“挺好。”

燕西楼又道:“采萧,我来向你道歉。”

苏寂疑惑地问:“道什么歉?”

“我不该拦着你。”燕西楼轻声道,“你是对的……你那么执着,总该有个好结果的。”

苏寂斜着头睨他,好像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燕西楼咳嗽一声,却是对外面道:“你自己进来与她解释吧。”

“——等等!”

苏寂突然冲到了门口用背挡住了门,面对着他们紧张地问:“我头发乱吗?”

何止是一个乱字。赵无谋没有说出口,反而摇了摇头。

萧弃咬着手指头,拖着肉团团的身躯跟了上来,笑着说:“娘好看。”

乖儿子,果然是亲生的。苏寂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外竟是一片如雪的洁白。

孤零零的枝桠,树下却落了满地的花,被风一吹,花朵如白云四散,全都拢在了那人的衣角边。那人的长袍如霜如雪,长发如墨如玉,正正回过头来,看着她。天外是云彩,那人的眼中也是云彩,是漂浮的,云彩之下是她,她卑微而怯弱的影子,她踮起脚尖,似乎想看清楚他眼底的自己,他却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住了她。

一个十分缠绵悠长的深吻。当他的温度终于抽离,她竟恋恋不舍,伸手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嘴唇,呆呆地看着他。

他笑了。

“采萧,”他柔声说,“我等了你好久。”

苏寂还自愣怔,一团乱麻的脑海里兀自思索着如何能体面而有情调地回答他这句话,却听身边响起一个软糯糯的声音——

“爹爹!”

两个大人顿时石化了。

石化了半晌,异口同声地低头问那孩子:“你刚才说什么?”

萧弃笑了,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活像一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爹爹亲亲娘亲,抱抱娘亲,我都看见了。”

苏寂当先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萧遗不忍卒闻,转过了脸去。

好风和日,良辰美景。

经百千劫,终与君偕。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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