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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皇世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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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楼次日清晨便离开了。

云止仍是在前堂忙碌,苏寂仍是在后院发呆,就好像燕西楼这个人从来不曾出现过。

今日病人较少,申时云止便关了门,却不是回后院,而是踽踽往佛堂而去。

那又聋又哑的老和尚仍在白日酣睡,满身邋遢,自己却不知理会。

云止在老和尚身前默默立了片刻,终是慢慢地唤了一声:“师父。”

老和尚当然是听不见的,只随意翻了个身。

云止望了一眼沉默的佛祖,屈膝跪坐了下来。“师父,我遇到她了。”

“她……好似遇到了什么麻烦。”

“师父……”眼帘微合,知道眼前人终是不能再为自己解惑,眸色中似有悲伤一掠而过,倏忽无迹。

终于,他向老和尚磕了三个头,低低地道:“弟子犯了痴念,弟子有过。”便站了起来,掸掸衣袍灰尘,往回走去。

回去……那个古灵精怪又骄横跋扈的丫头,不知道又有什么法子炮制他。昨天将他院子里的泥土都翻松了,也不知在捣什么鬼。她不喜欢喝药,不喜欢吃素,凡是苦的痛的,她都害怕拒绝,真是小孩子一般。

佛说百味皆苦,她显然还并不懂得。

令他惊讶的是,待回到院中,那少女已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饭桌边,一桌好菜香气四溢地面对着他。

苏寂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来来,尝尝我的厨艺。”

云止静了静,首先是观察这一桌菜里有没有肉——没有。再闻一闻有没有用猪油——似乎也没有。眸中略带了疑惑,她怎来如此兴致炒一桌子斋饭?

他坐下来,慢慢挟筷尝了一口,入口滑腻馨香,这豆腐炒得确实不错。她便带笑看他,那神态如献宝一般,只巴望他把一桌饭菜全吃个干净。待他终于吃完,擦拭口唇,轻声道:“姑娘有事?”

苏寂嘟起嘴,“事情嘛倒是有一点。”略略凑近他一些,“我想跟你学医,好不好?”

她的气息浅浅吐在他面上,微香萦纡,他向后退了退,怔怔地道:“姑娘有心悬壶,可去别处求师,贫僧……贫僧怎方便收一个女徒。”

苏寂眉头一皱,“谁说我要拜你为师了!只想跟你学一点本事,将来……将来自己给自己看伤,也不行么?”

云止沉默半晌,目中光华流转,他缓缓道:“这也未尝不可。”

苏寂原来十分好学。

她过去学剑、学毒、学杀人,无不专心致志,进境飞速,如今学起医术,自然也是一般。云止依旧不许她见人,他在外看诊时,她便只能呆在药庐里自己琢磨医书,时而给他递个物事。

如此,玉家村来看病的人都知道了云止大师的药庐里有一个助手,但那助手的样貌,却是谁也不曾见过。

一日日平缓流过,十日之后,苏寂的背伤已痊愈大半,只剩了疤痕密布,云止将裂开处又小心地以针缝合,这伤终算是养好了。

他给她的脊背缝针时,握针的手便如她握剑一般平稳,目光波澜不惊,好像面对的只是一片空白,而非妙龄少女的娇躯。她呆呆地看他许久,一灯如豆,微风徐来,她想她以后定会怀念玉家村的这些夜晚,平静,清幽,仿佛一丝纷扰杂念也不曾有。

“哎,和尚,”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要走了。”

他的手指顿了顿,终是将伤口缝合完毕,才轻轻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苏寂心头顿时无名火起,也不顾自己衣不蔽体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指着他鼻子道:“我——我陪你这么久,你就这样哼哼一声?”

为了缝针方便,她身上只着一件肚兜,趴在床上时还没什么,这一下便是春/光大泄。云止如被烫着一般立刻转过了头去,低声道:“姑娘……如有机缘,你我当可再见,贫僧当为姑娘日日祷祝,愿姑娘身体安康,一世如意。”

苏寂讷讷地拉过被子来盖住自己,虽然一向讨厌和尚的胡扯,但这几句话却未免说得她心头一软,颤巍巍地仿佛塌陷了一块。他说的实在没错,人世或走或留,周流转徙,不都是机缘么?没什么好惋惜或好追念的,不是么?

便连……便连那人,不也就这样失去了她的踪影?

轻微的惆怅间,她唤了一声:“和尚——”

突然灯灭!

她双眸登时雪亮,一把抓过床边衣衫一跃而下,衣角翩飞,剑已出鞘,黑暗中犹显出凌凌雪芒。她挡在云止身前,长剑摆出守势,清冷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那半开半合的窗户,厉声叱道:“出来!”

但听一人桀桀怪笑,其声阴阳怪气,忽远忽近,恍似鬼魅:“苏姑娘,随阎某回去吧,公子可想你得紧!”

苏寂往地上“呸”了一声,“阎摩罗,我便知道是你!成日价装神弄鬼,敢不敢出来与姑娘斗一斗?”

那飘忽来去的阎摩罗又是一阵长笑,“这阎某可不敢呐!若是伤了苏姑娘一根毫发,阎某哪里还能向公子复命?”

苏寂眸光一凝,阎摩罗竟似是绕着厢房打转,并不停留,令她防无可防,“那你到底要怎样?”她大声道,忽然如赌气一般跺了跺脚,“我死也不会回去的,你便这样告诉他吧!”

“不回去也罢。”阎摩罗的声音突然定了下来,一双幽绿的眸子陡然出现在苏寂面前,“将东西交出来。”

苏寂牙关一咬,“你做梦!”便持剑攻上,阎摩罗却毫不抵抗,径自又飞出了窗去!

“哈哈哈……”阎摩罗笑道,“天下不识时务者,以苏姑娘为甚!”

“不劳你费心!”苏寂拔足欲追,又怕阎摩罗转回来对云止下手,终于只是恨恨地骂了许多句,收回了剑。忽又听阎摩罗在极远之处传来极细的笑声:“公子明日便到襄阳城了,要不要回去,苏姑娘自己好生想想吧!”

苏寂还待再骂,背后突然一重,伤口猛地疼痛起来。

她立刻转身,云止挺拔的身形便倒在了她怀中。

“和尚?和尚!”那一瞬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若是和尚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遇害,那自己就真是罪莫大焉。连忙将他沉重的身躯扶到床上放平,又去点起了烛火。

烛火幽微亮起,照得一室影影绰绰,床上之人忽然虚弱地开口:“石芳草……黄芪……离魂果……决明子……快些!”

苏寂一愣怔,立刻反应过来,“啊——是,我马上去取!”

她赶紧狂奔去药庐取来了云止所说的几味药,回到厢房,看到云止还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拿着那些药草,她愣愣地问:“和尚,然后呢?”

云止看了她一眼,已经没有力气说话,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潮。她顿时狠骂了自己一句“蠢材”,又跑去药庐架来了锅炉等物,开始熬制药草。

她不放心云止一人在此,故将药炉都设在房里,一室烟雾缭绕,熏得烛火也飘斜了几分。她知道阎摩罗专攻制毒,所用的□□必是极厉害的,谁知和尚这么三言两语就有了化解之法,她自己心下也莫名其妙地有些得意。

她拼命给药炉扇着火,好像一腔急切都发泄在了蒲扇上一般。再腾空去瞧云止,和尚正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十分温柔,温柔得几近空幻,令她差点慌了神,连忙又转回了头。

他……他真的很好看。

她想。

片刻之后药汤熬好,云止已是气若游丝,全身泛白,唯独脸上红晕更盛,双眸微合,长睫垂落,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

她好奇心起,侧耳到他唇边,却听得是:“若和合者,同于变化,始终相成,生灭相续,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阿难,如水成冰,冰还成水。……”

她顿时无语,这和尚莫不是被毒傻了,都这时候了还在念经。坐在床边将他身子扶起,他却全不看她,口中仍是在念他的经。

她不由愠怒,“什么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给我张嘴,喝药!”

他身子忽然一颤,经文被打断了,他抬起眼眸望向身侧的少女,却只见得一个朦胧的剪影,他忍不住又靠近了一分,然而原本就已滚烫的身躯此刻焚烧得愈加猛烈,他眼中竟染了水汽,她命他张嘴,他便轻轻张开了嘴——

轻轻地,含住了她柔嫩的双唇。

少女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推开。惊慌之下她用力不慎,他的背脊重重地撞到了身后的床板,倒仿佛清醒了几分。唇边清香一瞬即逝,云止恍兮惚兮,声音沙哑:“快——把药给我!”

苏寂已惊得站了起来,将手中药碗递了出去。云止一口咽下所有药汁,左手乏力地将药碗扔在了地上。他猛地倒回床上,头脑混混沌沌,仿佛有许多事还来不及做,许多话还来不及说,可是……可是终究,是来不及了……

苏寂仍是守在床边,只是不敢再靠近他了。

怔怔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之上仿佛还留有方才灼烫的余温。他吻住她的一刹那,她突然感觉到自他身躯传递而来的火热,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便推开了他。而今懵然回想,方才的感觉……其实,也并不算讨厌……

从来没有被男子吻过,不曾想,第一个吻她的却是个糊里糊涂的和尚。

她隐隐感觉到这毒不是毒,不过是一种春/药,才引得一向清修自持的和尚也乱了方寸。阎摩罗此招虽是可恶,但实在太过手下留情了,倒教她不得不生出几分疑心。

而况和尚喝药之后,高热虽退,却还是昏迷不醒,肌肤上都弥漫出一片死色……并不像是已经解毒的样子。

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如水成冰,冰还成水……

这傻和尚,成日念这些经,是要看穿生死么?她便是看不穿。

一股戾气无来由地浮起,她不要他死,而当她决意要做成某件事的时候,什么也不能阻挡她。

神也不能,鬼也不能。便是他的佛祖,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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