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华胥楼,二楼雅阁。
帷幔轻飘,丝竹入耳,清雅柔曼。酒水汩汩入杯,散出幽幽媚香,色泽清透无尘,衬着碧玉杯,仿佛月入水中,云垂天际。
一只白皙的手缓缓执起了酒杯。手指修长,骨节青白,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持杯的姿势亦十分优雅。他轻轻抿了一口,极薄的嘴唇得到润泽而显出几分水意。慢慢向后靠在软榻上,双眸稍稍地眯了起来。
帷幔之后,那个弹琵琶的女子声线极低,音色并不柔美,只是淡而轻哑,凄凄然拨弦唱来——
“劝君容易休言别,劝君且惜今宵月。劝君把盏莫辞频,算尽孤光盈与缺。劝君怜我长呜咽,劝君念我芳菲折。劝君寒里记添衣,一点初心冰下雪。……”
“公子。”
突然有人掀帘而入,跪地禀报,惊得那琵琶女收了声。
榻上之人微微皱了皱眉,将手指放在唇上,轻飘飘地道:“听曲。”
阎摩罗讷讷,只能仍旧跪在地上。榻上之人身边的书童连忙对那琵琶女道:“继续唱!”
琵琶女愣怔片刻,方接着又唱了两叠。
待曲音落下,榻上之人方缓缓坐起了身子,微微一笑,“幽儿这琵琶弹得是愈发精妙了。”
坐在雅阁另一边的人衣冠不整,满身酒渍,正是燕西楼。闻言,他亦是懒散一笑,随口接道:“公子门下固多异人。”
那人轻挑了挑眉,秀丽容颜中透着桀骜,“过来领赏。”
那琵琶女应了声“谢公子”,便掀开帘帷小步迈入,将头埋得低低的,好似十分羞涩,又好似毫无意趣。
书童向她递上一些碎银子,她正欲收下,忽听那人道:“抬头,给燕少侠瞧瞧。”
琵琶女便怔怔地抬起了头。
燕西楼蓦地倒抽了一口气。
这女子……其实并不十分美丽。细长的眉,幽暗的眼,丰润的唇,不仔细看的话,不过庸脂俗粉。然而不知为何,她轻轻掠了下鬓发,那姿态便令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燕西楼不由得昂然一笑,语中毫无避讳:“公子这可是美人计?”
那人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而愉快地轻笑起来,“燕少侠可真会说笑,幽儿到死都是我的人。”
后一句说得决绝,却宛如玩笑。女子默默收下银子,抱紧了琵琶,便即告退。
燕西楼仍是望着她的背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叫什么名字?”
“顾怀幽。”榻上之人宛转如意地笑了。
燕西楼嘴角微扬,“此女天生媚骨,公子真是好眼光……可惜即令拿美人来诱惑于我,我也不会说出苏姑娘的下落。”
榻上之人闻言,目光里仿佛有些微的失落,“我还以为燕少侠是一个朋友。”
“我固是你的朋友,但也是苏姑娘的朋友。”燕西楼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燕某浪荡江湖三十年,朋友结了不少,但那背信弃义之事,可是一件也没做过。”
那人似感有趣,稍稍眯起了眼,眸中幽光清亮,仿佛能审尽万机。他微微倾身过来,一缕散落的长发随而飘拂下来,“那——”他微微一笑,“你的银子够么?”
燕西楼一愣,瞬间明白过来,剑眉一挑,“自然是够的,明日我便差人将银子送到扬州去。”
“那便没事了。”那人轻笑着摇了摇手,声音温柔安谧,“你若要去,便去吧。”
燕西楼看了他一眼,彼斜倚软榻,风致清雅,俊秀的容颜上根本看不出深浅。心中叹了口气,掀帘而去。
榻上之人的目光终于一分分挪回了依旧跪着的阎摩罗身上:“何事?”
阎摩罗叩首道:“禀公子,苏姑娘已到,正在外间等候。”
背着和尚走了一路,背上伤口疼痛发作,她却只能听着里面那琵琶曲慢慢唱完。
终于等到阎摩罗来传唤她,她径自走进去,看也不看榻上一眼,便将昏迷的云止靠墙一放,朝那边伸手道:“解药。”
那人轻轻抬起了眼,长长的睫毛下眸作琥珀之色,深不可测。
侧着头思考了很久,他方抬手招她道:“你过来。”
苏寂眉头一拧,右手五指微张而缓缓攥紧了剑柄,全身绷紧如一只被困绝境的小兽,明知前路是绝望的,却偏还要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只能让那人哂笑:“你莫非要我自己走过来?”
这几字说得低而轻柔,不同于和尚的温和,却是优雅而宠溺的,带着不容抗拒的魅惑。苏寂的身子却突地晃了一晃,眸光颤动,她知道这话不是温柔,而是狠戾。
她咬了咬唇,一步步上前走到了他身边。
“这才乖。”他柔声道,伸长手臂揉了揉她的发,手掌又慢慢向下,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目光柔和得仿似叹息,“小苏,你终于回来了。”
她很平静、很冷淡地道:“解药。”
他笑了。
高声唤来阎摩罗,令他将云止带下去解毒。苏寂狠狠瞪了阎摩罗一眼,后者倒全未反应,在公子面前,乖顺得连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榻上之人的手渐渐自她脸颊滑下,沿着手臂一路摩挲,激起她一阵颤栗。
最终,他握住了她的手。
“你回来就好。”他笑得双眼俱眯起,如两弯微暗的月牙。
云止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得很平静。
平静得就如这出家为僧的五年,没有血,也没有泪,没有痛苦,也没有欢笑。
本来,“非前际生,非后际灭”,他身为佛徒,便更应明了生死随转的道理。何况……何况他这一生,也已经活够了。
恍恍惚惚地睁开眼,却见到师父在朝他微笑,面容和蔼。
师父……
他不自禁微带眷恋地投去目光。
梦里的师父既不聋也不哑,嗓音温和,目光慈柔,端正地坐在蒲团上,背后便是朝露寺那一尊镀金的如来。
师父对他说:“云止,何物常住?”
他合十:“无常常住。”
“何物实有?”
“虚空实有。”
“云止啊……”师父忽然叹息了一声,“你还是不悟。”
他身子一震,抬起眼来,却见到了火光。
“爹!”一个佩剑束发的少年突然窜了出来,面色惶急地四处张望,然而这深深宅院,漫漫火海,只闻挣扎惨嚎之声,刀剑交击之响……云止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僧袍犹在,衣发不扬,却是在大火之中仍保持着结跏趺坐的姿势。
他不由也感觉到几分燥热,口唇微动,竟起了欲念——
他想喝水。
此念一起,心头大震,立刻念起经文以驱心魔,然而那少年的哭喊声却不时入耳——
“爹!你在哪里!……”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
念经片刻,大火竟自消弭,云止复睁开眼,却见那少年遍身浴血,衣衫破烂,手拄残剑,对面前的人冷声道:“薄妆,算我错看了你!”
薄妆……心头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地拂了一下,发出一声空明而断裂的声响。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一个容颜模糊的窈窕少女,将一柄剑架在一位老人身上。
在那少女身旁,还站立着许多黑衣人,还有许多妇孺老幼,俱在黑衣人的刀剑寒光下簌簌发抖。
火已熄了,但夜色犹重,好似仍映着火光,便连夜空星子也泛出妖异的红色。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如这黑夜一般的绝望。
“你说不说?”那少女对他开口了,语气却是十分地平静,目光波澜不惊。
“不可说!”她剑下的老人突然大喊,“萧遗,不可说!”
少年抿紧了唇,握剑的虎口慢慢渗下鲜血。
那老人突然将脖颈往少女剑上一撞,剑刃划破喉咙,溅起冲天血柱,少年呆住,而那少女却迅速将剑搁上另一人的颈间。
“你说不说?”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对于方才老人的惨死没有丝毫的动容,对于自己的目标也没有丝毫的动摇。她说话的方式就像在对自己说话一样,就像这是一句她完全知道答案的废话一样。
少年的眼眸里燃着大片大片的火焰,然而他的嘴却闭得死紧。
“唰”地一声,少女将剑锋割破人质的喉咙,这一剑自比方才要漂亮,只在颈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那中年女子便已倒地身亡。
少女的剑下已换上第三人。
佛说“生死时身心惽昧,如睡无梦极闷绝时”,云止一直都是相信的。可为何此番他将死未死之际,却是……却是如此地煎熬、如此地痛苦?
血流遍地,步步尸体,他只能闭眼念经,却又听得惨叫声此起彼伏。这是何处?可是阿鼻地狱?然而他乃佛门之子,又为何身堕地狱?
鲜血,伤痕,刀剑,死亡……他不是不曾见过,他是太累太倦,才会遁入空门……可是这世界……这世界却为何是虚妄颠倒的?为何他全然不能逃脱?
难道真如苏寂所说……这人世本就虚妄颠倒,若要解脱,唯有死亡?
他只能将经文念得愈来愈快,念珠在指间飞转,嘴唇却渐渐开裂,口渴之念愈甚。
我佛慈悲,为何不能渡我出这苦海?!
——
骤然间,甘冽的泉水缕缕入喉。
平息了他的燥热,扼绝了他的欲念,他的心重入空明,满是对佛祖先觉的欢喜。
“这位师父?”一个娇俏的声音冥冥入耳。
他睁开了眼。
自己却是身在野外,青草茵茵,一个少女手执水袋,长发束辫,玲珑可爱,一双清圆的大眼睛正扑闪扑闪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