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别动。”他说道,话音微沉,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显得飘渺虚无。
苏寂自然不会动。
她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睁圆了一双大眼睛哀哀地看着他。他也不知她这副表情里有几分做作,沧海宫培养了十年的杀手,总不该是这样娇娇怯怯的样子;然而心头到底是软了些许,他上前走了一步——
刹那间,四周又伸出了四只断骨,卡住了他移动的方位!
窸窸窣窣的声响顿时此起彼伏,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蚁在爬,挠得人恶心欲呕。
“什么声音!”苏寂惊叫。
云止揉了揉额头,“姑娘莫怕,这只是一个阵法。”
“你还没告诉我……”她哭丧着脸道,“抓着我的到底是什么?是死人吗?”
他看了她一眼,“姑娘的剑呢?”
苏寂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一剑光出,瞬间斩断抓着自己的手骨,便赶忙跳到了云止的身边。云止目光掠处,自己与苏寂身周已围满了白骨,有的已是颤巍巍将要碎掉,有的犹带着淋漓血迹,都仿佛自成生命一般占定了方位。
他心下一冷,极不祥的预感漂浮上来。
“这这,这是什么阵法?”苏寂抓住了他的衣袖,颤声问道。
不远处的火堆已经熄灭,她什么都看不见,黑暗给她带来的恐惧远甚白骨血河,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云止便静静地将这些白骨的摆放方位给她描述了一遍。
“这是死阵!”苏寂脸色刷白。
死阵,必以亡者鲜血开启。
说起来,这种极残忍的阵法,还是源自沧海宫。
沧海宫立于江湖三百年而不倒,行的是收钱杀人的生意,黑暗、肮脏、冷酷。所以,从沧海宫的十殿冥府中走出来的杀手,都必是百中挑一的武功、千中挑一的机敏,和万中挑一的残忍。
那些少年们修到第七殿时,等待他们的试炼便是死阵。
将少年们两两分组扔进无数死阵中,他们必须杀死自己的同伴才能出阵,而出阵之后再与其他少年重新分组,一直到——只剩一个人。
苏寂知道死阵,因为她曾经在第七殿的试炼中,杀死了七十七个人,才满身是血地走上了第八殿。
她的身子晃了一晃。
她不喜欢那样的记忆。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记忆。
云止轻轻将她扶稳。
这一刻,她忽然感觉到……身侧的人,跟自己,确然是不一样的。
他的温润平和,他的安宁淡静,每一丝每一毫,都是经过佛前千百次的参禅修炼,才化来的功德。
身侧的人……就如佛光,令她想依赖,又害怕被抛弃。
害怕被他抛弃。
她手中的剑缓缓比上了他的颈背。
他浑然未觉,只是沉思着道:“这阵法霸道,可知阵眼所在?”
她手中的剑又缓缓地垂落下去。
凡是阵法,必有阵眼。若能找到阵眼所在,毁了这阵,便不必纠结破阵的事情,这是一招走捷径的狠棋。
所以世上大部分阵法的阵眼都不是那么轻易能找到的。
而且,苏寂知道,死阵没有阵眼。
“不可能。”云止蹙眉,话音很冷、很定。
“若死阵也有阵眼,岂不是太儿戏了。”苏寂轻声道,“若死阵也有阵眼,我又何必杀了七十七个人。”
云止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只是又迈出了一步。
她陡地大骇,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根本来不及多想就跟了上去——
他所踩的,是阵中的休门!
“你疯了?”她破口大骂,“不懂就不要装懂!”
然而他运步自如,踩过休门,便踏上了兑位,一个转身,白骨群集而来,却并没靠近他们二人。
兑位之后的门……是空门。
他想了想,忽然拉起了她的手。
而后很平静地踏了过去。
不出所料地,一脚踩空。
苏寂慌乱不堪,在空中坠落的感觉就仿佛整个人都被虚无的风给刮成了千万片,她只能凌乱地抱紧了身边的和尚。和尚没有言语,似乎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她的背,意示安慰。
她几乎要吐血——如果不是被他拉着,她又怎么会掉下来!
重重的坠地声,两人落在了实处,苏寂压在了云止的身上。云止皱了皱眉,好像……有一根肋骨被她压断了。
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苏寂睁开了眼,一下子跳了起来,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房间。
一个很破、很旧、很普通的房间。
云止沉默地站了起来,苏寂突然一转身,脸几乎贴上他的胸膛:“和尚和尚,你怎么这么聪明,我们好像出来啦!”
云止亦看了看这房间。有一张床,一张琴台,一张桌子,桌子上还放着一柄木梳,一只天青瓷瓶,瓶中斜斜插着一枝梅花。梅花早已枯萎落尽,只有苍老的枝干而已。
一切陈设,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云止看了很久,方慢慢道:“我们出来了么?”
苏寂笑起来,“是啊,只要从这个房间出去——”突然噤声。
这个房间没有门,也没有窗。
要出去,只有再飞上去,飞回那个死阵里去。
苏寂点起火折子,走到那床边,被灰尘呛得咳了几声,才看清那床上只有一床残缺的被褥,被面绣的是很普通的锦鸳戏水。
“这里住的是个女人。”她怔怔地道。
云止走到那桌前,轻轻抹去桌上积厚的灰,便看到木质上深深刻下的字迹——
“我行无常,生必有尽。来生来世,再做夫妻。”
他微微一怔,仿佛有些不能理解。
前一句他很熟悉,佛经云“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教人勘悟生死;然而这句佛语之后,怎么就接了那样一句……那样一句痴念深重的话呢?
佛语是劝人放下,誓约是命人牢记,这么不伦不类的两句话,怎么能写在一起?
偏偏还……看起来很和谐的样子。
苏寂四处转了一圈,没有其他收获,只得走回他身边,忧伤地道:“怎么办?”
云止默了默,“贫僧不知。”
“和尚,你刚才为什么要走休门?”
“……贫僧是乱走的。”
“什么?”
“贫僧不认识休门。”
“你——你不懂阵法?”
“不懂。”
“那你为何——”
“姑娘方才说,要破这阵法,需杀死一人?”
“是啊。……其实我差一点就要考虑杀了你。”
“贫僧不会杀姑娘。也……不愿被姑娘所杀。”
苏寂呆住。“你说什么?”仿佛见到一桩大新闻,她很是激动地道,“你不是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么?我以为你会牺牲自己来救我呢!”
“参透生死,不等于束手就擒。入了死阵,为何一定要出去?贫僧以为,它或者将我们困死,或者将我们杀死,总需有所动作;而要让阵法有所动作,贫僧便必须走上一走。”
苏寂只觉无法与他正常交流,“可你那是乱走!”
他顿了顿,“姑娘说的是。”
这五字简直是他的杀手锏。
这五字一出,苏寂便再没了声息,嘟起了嘴,便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和尚啊。”她眯着眼睛,轻声喊。
“嗯。”答声近在咫尺,他应该也是坐了下来。
“假如我们死在了这里怎么办?”她的声音低了些。
他一怔,“那自然是入轮回。”
她对着黑暗翻了个白眼,忽又反应过来什么,“咦?你刚才还说我会永不超生!”立刻便笑了,“是不是心软了?不想给我判那么重了?”
她喜怒无常,他倒也顺其自然,只慢慢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未为难事。”
“和尚。”她忽然唤道,“你杀过人么?”
话一出口她便自嘲地笑了。
“你一定是从小生养在寺庙里吧?只知道念经是吧?真是,连生死都没见过,还好意思说自己参透生死。”
“贫僧杀过人。”他安静地回答。
她惊得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
“贫僧杀过人。”
两人都已累了,不由便躺在了灰尘堆积的地面上。苏寂想了想,眼前就有一张床,为什么要躺地上?于是她去将那脏得不成样子的被褥搬下来,始终由被褥罩着的床面倒还算整洁,她便径自趴了上去。
云止走过来,坐在了床沿。
“马上就要死了,你不想睡一会么?”苏寂十分豪气地拍了拍自己身边。
“男女有别,岂可同卧共起。”云止轻声道。
“切。”苏寂的声音很低,她有点困了。
“姑娘。”云止道,“贫僧……”
“我知道我知道,”苏寂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杀过人,你杀过人是不是?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话其实说得有点违心。苏寂原本完全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圣人一般满身都冒着佛光的和尚竟然也杀过人,不管是杀一人还是杀百人,他的手上总是沾了血的;但是听闻此事之后,她反而……平静了,平静之后还带着些微不敢言明的窃喜,就好像九天之上的神佛被她的脏手一把拽下了凡间,还被她蹭了满头满脸的灰,就是这么快意。
然而云止的神色却变了。
“姑娘,贫僧正是因为曾经杀人,才遁入空门,以求消除业报。”他正声道,“人命乃关天大事——”
“我很好奇,”苏寂却突然截断他的话,抬着脑袋望定了他,一双眼睛分外清幽,“你出家之前,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云止认真地想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终于缓缓回答:“贫僧出家之前,是一纨绔子弟。”
苏寂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大笑出声。
“啊哈哈哈,纨绔子弟?哈哈哈,我不信,我不信不信不信……”
她这一笑,床顶上的灰又全都簌簌掉落下来,呛了她一脸。她连忙翻身下床,床身吱嘎一响,一根床柱竟然就此断了。
苏寂立刻大叫:“和我没关系!我没那么重!”
“姑娘。”云止突然道,“请看这里。”
苏寂对这一个“请”字颇为受用,便凑过了头去。
断裂的床柱露出峥嵘的木质创口,中间爬满了小虫子。
她一看便觉得恶心,但听云止道:“此乃白蚁。”
他回过头来,她只觉他的眼睛好亮,仿佛天上的银河,还在缓慢地、好看地流动着。
“姑娘,我们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