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身边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我茫然抓了抓,发觉是我眼前遮了层极黑极黑的布料,那布料不透光却轻薄得像不存在,又透气又柔软,我摸了摸,才发觉这是一件外衫。
默然坐起来,发觉这件是先前黑衣女子的外衫。
师父呢?我环顾四周,还是暗沉沉的,倒像是黎明前的那种黑。我逐渐熟悉了四周的布置,才意识到这是一间客房,布置和我先前住的不大一样。
我将衣服叠了叠,搭在臂弯,下床时才发觉我一身脏衣服被洗了个干净,我破烂的鞋不见了,换了一双新的。我愣愣地踩进去,师父两年了没舍得给我换新鞋,叫我自己编草鞋就是。穿了新鞋我竟然有点儿不会走,左右晃荡几步,我才朝着门外走去。
门外有个人,我小心地藏在角落,打量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质地却不如我身上这件——背影颇有些熟悉,像是……要杀我的那个男子。
我往后缩了缩,男子却陡然回过头:“小姑娘醒了。”
这突然亲切的语调使我极为慌乱,好像我和他是熟识似的。好像他没有要杀我,也没有掐晕我似的。
愣了片刻,我问道:“我师父呢?”
“你师父是哪个?”男子绽开个笑,很是无赖。
“就是那个白头发的嘛!”我上前一步,“你们打起来,却留了我活路,实在奇怪。”
“我头回见你这么大的孩子主动求死的。”男子抱臂站定,朝我走来,他腰间佩着一柄短刀,靴上有只鹰,是那女子手腕上的鹰的样子。我退后两步,感到他并不想要杀我,便又上前一步,和他目光相对。
“你多大了?”他懒懒地倚在墙边,好像他是我家中某位兄长似的。他生得一双狐狸眼,却并不媚,冷冷地瞧着人,全然像个庙里的神像似的,嘴唇薄薄的,寡情且冷淡,满脸写着厌恨人间四个大字,颇有些像西辞镇中没本事娶婆娘的光棍们谈及镇上漂亮女人时的神情。
“十五了。”
“没到二八。”他说了句废话,揉揉鬓角,“你管苏子枭叫师父?他教你什么?”
“变戏法。”说着我便想起师父来,大了胆子凑过去将他的短刀拔出鞘,指着他,“我师父呢?”
“会变什么?变一个我瞧瞧。”他往我这儿凑了凑,只把喉咙往刀尖上抵,却好似一面墙冲我扑来,短刀被逼得往后退了退。
“我师父呢?”我将短刀背在身后,渐渐往后挪,却突然撞到个什么东西。回过神,是一层浅淡的光幕,那层透明的无色的却有形的幕将我和那黑衣女子隔开。
黑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比那男人还冷淡,神情寡淡像是守了十年寡一般,我看着就不喜欢。
不过我还是将衣服递过去:“你的衣裳。”
“不是我的。”女子轻声道,“你扔了便是。”
“我师父呢!”
“去天岚宗了。”女子神情极为疲惫,“去养伤。”
“他受伤了!”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从来没见过师父受伤,纵然是表演上刀山,他也从未损过一丝儿头发。
“我打伤了他。所以你不必想着要跑。”女子微微垂了眸子,“我不伤你,我有话问你。”
“我有什么能告诉你的?我不过是个变戏法的罢了,你打伤了人还很骄傲吗?我就是知道我也不告诉你!”
“我知道。”女子照旧,她和她的一层光幕将我死死囚在她和男子之间,我好像个被人玩弄的蝈蝈一般无处可去。只好握着那柄短刀放在眼前,企图给谁致命一击似的。
“林昂如。”女子道,那男子应声。
“折了一个我赔你四个,你有法子的话我赔你四百个也可以。”女子淡淡道,又低头对我说,“他叫林昂如,二十三岁,比你大,你缺什么只管找他要。”
“我要去见我师父!”
“你生辰是七月初七。等你过十六岁生辰,我就放你走。”女子淡淡地瞥我一眼,见我死死攥着短刀,也并不以为意,冲那叫林昂如的男子摆摆手,便回身离开了。
我追了上去,却被林昂如提了后颈扔出去。我生来就瘦小,他却个子高,倒像是我父亲似的将我牵出去,摁在一桌丰盛美食前。
“吃。”
“不吃。”我将桌子一掀,这才意识到这四周颇有些眼熟。这是西辞镇。我们赶了那么久的路,却一下子回了西辞镇?
脑海中纷呈复杂半晌,却想起我是土生土长本地人,那两个纵然万般神通,却是不折不扣的外地人。
我想到此处心情便豁然开朗。若是能脱离这二人的手,我便可以打听打听天岚宗在何处,我就能去找师父了。
总之我是不知道我在此地对林昂如二人有何用处,但我也并不在意。
林昂如被我甩了脸子也并不气恼,照常是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冷淡重新要了一桌摆在我面前。堂倌儿见了他也不敢多说,他分明认得我,却低了头装作没看见。我想和他打招呼,他也并不理会。我只得闷头吃了一点东西。
“吃够了吗?”林昂如道。
我思虑片刻:“我肚子疼。”
“吃。”林昂如不知从何处变来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绿色的丸药给我。
“我想拉肚子。”
“吃了就不会拉肚子了。”林昂如撬开我的口,将丸药抛进去。我肚子本就不痛,吃下去后也没有太多感受,一时间竟然不知做什么才好。
自我有记忆以来,和师父分开还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得闷闷地点头:“我吃饱了。”
林昂如提起我犹如提一只小鸡一般,拎着上楼,将我抛进房间便离开了。
我打开窗户便要往外跳出去,却被一层看不见的什么牢牢地挡死在窗内。我跳不出去,犹如撞在棉花里,我呆坐屋内,如在囚牢。一颗不安分守己的心随着师父的行踪越飘越远,我按捺不住要飞出去的心,竭力地往前挣扎着,却见大牛二牛拿了两串糖葫芦正从我窗户下面走去。
“大牛!二牛!”我喊了两嗓子。
他们向我这边看了过来,却茫然地好像没看见我一般,又扭头舔着糖葫芦走了。
两个人平日里吃我不少,如今竟然看也看不见我。
我心里暗暗地伤心了片时,却又觉得自己生气生得没有必要,合上窗户心平气和地想着离我的生辰还有两个月,我该如何过。
而且我的十六岁生辰是个什么日子?师父在意不说,连那两个陌生人也如此在意。
我在心中默数着剩下的日子,手上不自觉地用了极大的力气撕那女子留给我的衣裳。
纵然我用了全身的气力,却只是把两手扯得通红。
那衣裳连个褶皱也没有,真是好料子。
我扯开了被罩一条条扎成绳索,往梁上一搭,端着板凳往地上一磕。
踩上去,才拽了拽绳子,打了个结,我堪堪够得着,便将头搁进去,踢倒了凳子。
凳子还没被踢倒,我便从绳上摔了下来。
林昂如抱胸站在门口:“你是给苏子枭守寡?别扯人家的被罩,要银子的。”
“放我走。”我瘫坐在地上,预备像个寻常野蛮女子一样和他扯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