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锐的哨音之后,那些紫微教的女子同时一甩左腕,于是林中便被突然亮起的无数火把映得恍若白昼——这份训练有素,看得四煞俱各一凛,二十年前那场恶战的情形一下子便在心头清晰浮现,仿佛就是昨日才发生的一般!
“梅岭五绝,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啊?”火把下,那身材高挑消瘦、黑衫黑披风的女子在一片紫色的海洋中间格外显眼。
白面书生冷哼一声:“不敢劳动水护法抬问!一别数年,想不到水护法竟还是喜欢如此暗中造访!”
那黑衣女子水不漪淡淡一笑:“玉树兄改笛为箫了么?听起来似乎技艺精进,今非昔比啊?!”
玉树临风翻了个白眼道:“水护法弄错了——那个,不是在下!”
水不漪微微一怔:“怎么,四位竟还有这等厉害的帮手在左近么?”
“厉害倒也不见得,只是古怪些罢了!”白面书生道。
水不漪不觉来了兴致:“那倒要见识见识了——听五绝说别人古怪,还当真是头一遭呢!”
可是四煞却没有给她引见的意思,白面书生冷冷地道:“水护法几时变得这般客气?怎么还不动手?!”
“老朋友多年不见,我这一干新招的属下都不认识几位了,不叙叙旧怎么成?”水不漪不焦不躁地淡淡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哪个有心情同你叙旧?!”玉树临风皱眉道,一抖手中长笛,就拉开架势预备出手了。
“玉树兄仍是这般性急!”水不漪摇摇头,一脸悲悯地看着他,“此乃兵家大忌啊!看来多年不见,几位可是没有多少长进呢!”
玉树临风勃然大怒:“那么在下倒要看看水护法精进了多少!请了——”不等话音落地,他手中长笛已然破空出击,直袭水不漪面门而去!
水不漪不慌不忙微一侧身,轻轻巧巧躲开这凌厉的一击,已然多了一条金丝软鞭在手!
玉树临风人随笛走,一招“仙人指路”,又奔她咽喉而去——水不漪唇边掠过一抹诡异的浅笑,竟不接招,而是拖着软鞭倒掠一个筋斗后退数尺。
玉树临风一怔,手下缓了一缓。
不想水不漪鄙夷地一笑:“怎么,玉树兄不敢过来了么?”
玉树临风怒道:“还当真以为我怕了你们这一帮妖女不成?!”长笛裂空,人随笛进,又追袭而去!
风流才子蓦然醒悟过来,疾呼一声:“二哥回来——”
可惜为时已晚,玉树临风已然深陷紫微教众的包围之中——那些女子各守其位,互为呼应,玉树临风想要抽身已不可能!
水不漪却已掠出圈外,对余下三煞挑衅地一笑:“怎么,梅岭五绝竟是这般全不念金兰之谊么?”
白面书生吸一口气,咬牙道:“跟这帮妖女拼啦!”
风流才子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大哥和四姐已经加入战阵,终于叹一口气,也飞身赶上前去!
林外的空地上,闭目调息的谢轻尘听到林中激战之声,睁开眼睛摇摇头叹了口气。
越冰莹看他脸色略有好转,忙关切地问道:“怎么啦?”
谢轻尘皱眉道:“想不到我竟高估了这几个老怪物!”
越冰莹一怔:“此话怎讲?”
谢轻尘道:“我以箫声伤人破了紫微魔教的‘蛛网阵’,不想这几个笨蛋却又自投罗网钻进人家‘旋风阵’里去了!”
越冰莹愕然:“你说——你方才吹箫竟然也能伤人?!”
谢轻尘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摇摇头,叹息道:“那么你以为我叫你捂住耳朵做什么?!”
越冰莹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
谢轻尘站起身来,看到她发窘的模样,却又笑了,柔声道:“是我不好——走,咱们去林子里瞧瞧!”说着,便径自往树林里走去。
二人进入林中,才看到四煞已经悉数被困在紫微教众女的“旋风阵”中,虽奋力突围,却无奈全然不懂破阵之术,反而越来越深陷阵中。
谢轻尘将越冰莹掩在身后,清朗的声音竟然越过林中酣战的金铁交鸣之声,清清楚楚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白老大,跟着声音走!”
几乎同时,便见他抬起右手,中指轻弹,只听一声锐响破空而出,一枚铜钱疾飞白面书生右侧而去!
“玉老二,这边!”
“国老四,西撤!”
“风老五,你的!”
就听阵中噼里啪啦夹着女子的惊呼惨叫,“旋风阵”立即乱作一团!
“原来有高人在此!”坐镇正中的水不漪眸中寒光一闪,身子蓦然拔起,就从众女头顶飞身而出,金丝软鞭犹如一条金丝毒蛇般往谢轻尘面门飞袭而至!
越冰莹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已如乘风般飞起——待她站稳身子,才发现自己已然身在林外的谢至墓前!原来,谢轻尘眼见软鞭袭到,竟先将她一把推出了林中!
可是,他自己怎样了呢?
越冰莹不由一阵心焦,却看到谢轻尘一个筋斗倒掠出来,落到了自己身边。
看到越冰莹关切的目光,谢轻尘虽已面无血色,却还是对她翘了翘嘴角。
越冰莹只觉一时恍惑:竟不知自己心头究竟是温暖还是酸楚!
水不漪随即闪身追出林外,点头道:“两枚铜钱也有这般威力——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谢轻尘使劲抿一抿唇,挺身回道:“水护法,过奖!”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水不漪朗声问道。
“晚生谢轻尘!”
水不漪略一思忖,皱了皱眉,又道:“多年不到江湖走动,还真是孤陋寡闻了——谢公子的尊讳竟是耳生得紧!”
谢轻尘淡淡地道:“在下这个名字,江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名气!”
水不漪便又点点头,一抖软鞭道:“那好,水不漪就再来向谢公子讨教几招!”
不料谢轻尘轻轻摇摇头道:“在下有伤在身,不是水护法的对手!”
水不漪看看他的脸色,道:“谢公子倒也坦诚——那么,就请随我等走上一遭吧!”
“水护法,仗着人多强请么?”说话的却是已经脱出围困、亦已来到林外的玉树临风。
越冰莹看时,四煞身上、脸上都已颇见伤痕,不过幸好水不漪不在林中督战而来追拿谢轻尘,是以双方已经休战。
水不漪对着玉树临风轻蔑地一笑,道:“谢公子可不比四位,这般文武双全的人才,我家圣君定然爱惜得紧呢!”
谢轻尘淡淡地回道:“多谢水护法抬爱——不过在下却没什么兴趣!”
水不漪冷冷地一笑,道:“这个,只怕由不得你了!”
谢轻尘偏了偏头,把一边的嘴角一翘道:“这个,只怕也由不得水护法的!”
“是——吗?”水不漪拉长了声调反问,声音冷凝,手已握紧了金丝软鞭的鞭柄!
谢轻尘望着水不漪,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且唇边居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来:“不知水护法是否听说过一个叫作‘葬天雷’的小东西呢?”
于是,众人便惊讶地看到他右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个乌溜溜的小圆球来。
谢轻尘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将那个小球儿顶在食指上滴溜溜转个圈儿,又稳稳地托在手心里,一边挑挑眉静观水不漪的神情变化。
水不漪却是立即变了脸色,吸一口气反问:“谢公子的意思是——你手中这个小玩意儿,竟会是名动江湖的‘葬天雷’么?”
“不错!”谢轻尘的笑容渐渐冷却——于是这个盛夏六月的夜晚,众人竟然惊觉到丝丝凛冽的寒意!
水不漪又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谢公子,听说‘葬天雷’需以上乘内力引动,叫方圆数里变成深坑,那岂不是玉石俱焚?!”
谢轻尘冷冷地道:“横竖不过一条命,能多百十个人陪葬岂不更划算些?!”
“安知你这‘葬天雷’是真是假?!”水不漪蓦然说道。
谢轻尘歪着头,眯起眼来盯上水不漪的眼睛:“要不,你来试试?!”
水不漪在他利剑般的逼视下竟不觉退后一步,深吸一口气道:“你待怎样?”
就在众人摒紧的呼吸中,听到谢轻尘慢条斯理地道:“诸位姑娘先走,烦请水护法断后——我数到三,倘若还有人在‘葬天雷’威力波及之处,那可就是存心要水护法来试一试我这颗‘葬天雷’的真假了! ”
水不漪叹一口气,道:“谢公子不必数了,我水不漪明白今天讨不到什么便宜啦!”言毕,把金丝软鞭往平地处一挥,那些紫衣女子扶起伤者,潮水般退去了。
水不漪最后一个离开,对着谢轻尘意味深长地一笑:“谢公子,后会有期!”
谢轻尘微一欠身:“水护法,后会有期!”
看着紫微教众女终于走得踪影全无,风流才子抹一把额头的冷汗,细声细气地道:“好险!”
白面书生却一脸的忧心忡忡:“想不到时隔二十年,紫微魔教竟然又死灰复燃,而且气势一如从前!”
“是啊,”国色天香也一脸凝重地道,“只怕江湖又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了!”
玉树临风突然放声大哭:“师父啊——却再去哪里寻一个你这样的人来铲平魔教!”
此情此景,看得越冰莹感动万分,不由叹道:“如此胸怀,不愧为大侠传人!”
不料身边的谢轻尘却“噗哧”一下忍俊不禁。
玉树临风一把抹干眼泪,怒道:“你笑什么?”
谢轻尘一脸鄙夷地道:“我笑大侠在泉下不知如何感慨万分,怎样?”
“感慨什么?!”玉树临风气呼呼地反问。
“感慨一帮所谓的徒弟只会逞匹夫之勇啊,感慨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最好笑的是,居然还有个不明就里的小傻瓜,在这里对所谓大侠传人的所谓侠义胸怀竟也钦佩之至!”说到最后,谢轻尘索性哈哈大笑。
越冰莹愕然:“哥,你干么这样奚落人家?四位心系江湖,难道还不是侠义为怀么?”
谢轻尘冷笑道:“心系江湖,侠义为怀?!哼,小傻瓜,你听过不分是非被人家叫作煞星的大侠么?!你见过死乞白赖硬要给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做干徒弟的大侠么?!你问问这几位大侠口口声声叫得那么亲热的先师传过几招几式给他们?!你真的以为他们那些侠义拎出来一斤能值几文钱么?”
越冰莹看四煞时,只见他们个个脸色青红不定,显然谢轻尘说得句句属实,令他们无可辩驳。
看他们一脸窘迫,越冰莹心下倒颇有些不忍,忙开脱道:“可是,四位既然硬要拜大侠为师,毕竟也是一心想要改过了啊?”
“嗯,说得好,那叫弃暗投明,改邪归正!”谢轻尘一脸讥诮地点点头,“于是这几位弃暗投明改邪归正了的大侠,便追随那位大侠先师远赴大漠铲除魔教去啦!大漠一场恶战,魔教遭受重创几乎全军覆没,那位大侠先师率一干兄弟和徒儿深入沙漠腹地,去将魔教圣君赶尽杀绝。最后,那一干兄弟也好,几位大侠徒儿也好,个个全身而退,功成名就——却唯独大侠先师一个人,可怜他葬身沙海深处竟尸骨无还!莹儿,你以为这几位大侠徒弟哭得死去活来的坟冢里,当真就埋着那位大侠先师么?!哼!可笑啊,可笑!”
越冰莹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无言以对。
“天剑谢至——这名字当真取得不错,天生就是给人家当剑使的!”谢轻尘冷笑数声,拂袖而去。
“哥——”越冰莹就欲追上去,却又想起手中还拿着那把天剑,忙转向国色天香道,“姐姐,这把天剑既是尊师遗物,那就物归原主好了!”
四煞各个脸色灰败地摇一摇头,竟无一人伸手来接。
白面书生道:“越姑娘,谢公子说的不错,我们这些人原不配自称谢大侠的徒弟的,自然更不配领受他的遗物——倒是姑娘,这把天剑既然阴差阳错落到姑娘手里,也算与姑娘有缘,就请姑娘好好收着吧!”
“可是我——”
国色天香阻住了她的话头,道:“越姑娘,大哥说的是,再说尊兄又恰好与先师同姓,也算有缘,你就收着吧!你再不去追,谢公子可就走远了!”
越冰莹叹一口气,道:“也好,那么小妹告辞了!”
“快去吧!”国色天香终于很努力地给了她一个笑容,“妹子,咱们后会有期!”
谢轻尘走得倒不甚快,是以越冰莹不一会儿就追上了他。
谢轻尘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地走路。
越冰莹一边跟着他的步子赶路,一边气喘吁吁地道:“我说把天剑还给他们,可是他们不要!”
谢轻尘转过脸看她一眼,终于放缓了脚步,淡淡地道:“他们本来也不配拿这把剑!既然不要,你就自己收着好了。”
越冰莹道:“我拿着也没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怎么会使剑!”
谢轻尘皱皱眉道:“我不是教了你一套剑法的么?”
“一套就够了么?”越冰莹抬起薄薄的眼皮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问道。
谢轻尘停下脚步看着她,终于嘴角一翘:“怎么,你竟是来套我剑法的么?”
不料越冰莹却吁一口气,对他展开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啊,你终于笑啦——你虎着脸的样子很吓人的,知不知道?”
谢轻尘微一蹙眉,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小傻瓜,不是所有对你笑的人都会对你好的,也不是所有对你虎着脸的人才会真的伤害你啊!”
“我知道!”越冰莹低下头道,“你是我哥,便是虎着脸也不会真的伤害我啊!”
谢轻尘冷冷地看着她:“你就——当真如此信任我?!”
越冰莹听他声音有些异样,不觉抬头看看他,愕然道:“我、我又说错什么?”
谢轻尘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黑鹰’会有这样一个女儿!”
“什么——‘黑鹰’?”越冰莹傻傻地看着谢轻尘,不明所以。
这回轮到谢轻尘一脸的诧异:“你居然不知道‘黑鹰’是谁?!小傻瓜,那可是令尊响当当的江湖名号呢!”
“我爹——叫‘黑鹰’?!”越冰莹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模样,“我、我只知道他叫越如风的!”
谢轻尘不无悲悯地看着她:“小傻瓜,莫非越夫人竟不曾告诉过你令尊生前是做什么的吗?”
“有的,”越冰莹点点头,“怎么啦?”
“那么,”一抹残月的淡辉中,谢轻尘冷冷的目光让越冰莹一直冷到了心里,“你也应该知道我从前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我娘说、说你和我爹一样,都是——”越冰莹想起母亲所说的那个词,只觉自己脊背一阵阵发冷,“杀人工具!”
“杀人工具?”听到她轻轻吐出的那个词儿,谢轻尘却笑了。只是他此时的神情在越冰莹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笑容:那种只是翘起了两边的嘴角,眼里却没有一丝暖意的神情,比他冷冷地沉着脸还要叫人后心发冷。
谢轻尘就挂着那副笑容,轻轻点一点头:“既然如此,越夫人就应该告诫过你,叫你提防着我的吧?”
突然之间,越冰莹发现眼前的人变得那么陌生,而他冷剑般的目光更是逼视得她透不过气来——越冰莹不觉地后退一步,吸了一口气。
“越夫人一定说过叫你多加留心,我这半月余毒未清、功力不足——是以,一旦你发现我会对你不利,你就可以……”他眯着眼睛,做了一个手势。
越冰莹虽然看不懂,但却立即明白那个手势一定是“杀”的意思,不由脱口道:“你、你怎么知道?!你那时不是昏迷不醒的么?难不成,你是假装昏迷?!”
不想谢轻尘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摇了摇头,便把脸别了过去,半晌方转回来,又好笑又好气地叹气道:“我怎么会假装昏迷?!小傻瓜,你以为我脖子上这玩意儿只会吃饭,就不能再做些别的么?如此简单的问题,不用想都猜得到的啊!”
母亲临终前说过的那些话,一句一句的,突然就全都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他们这些人,个个目光敏锐,心机缜密,智计百出……”
不知不觉地,越冰莹就又往后退了一步。
漫天璀璨的星斗下,谢轻尘看到那小女孩清削孱弱的肩膀仿佛不胜寒冷一般地微微瑟缩着,仰头看着自己的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是凄惶无助和不知所措——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
生平第一次,除了百合以外,他发现自己竟也会对别人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