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只有一座土木盖成的小院落,和周围的蒙古包还颇有一段距离——那就是越冰莹的家。
日薄西山的时分,越冰莹才回到家。
还没走进院子,她就已经闻到一股奇异的草药香味——越冰莹吸吸鼻子:娘在煎什么新药啊?怎么从来没闻到过这种味道呢?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果然看见母亲在守着那个小砂锅煎药,只是母亲在出神,连女儿进门都没有反应,而且她的眼角似乎还有些隐隐的泪痕。
越冰莹轻轻叫了一声:“娘,你在煎什么东西啊?这味道好生怪异!”
越夫人仿佛蓦然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来,看到女儿,她忙摇摇头,掩饰什么般地笑笑:“啊,没、没什么。”
母亲向来寡言,有时偷偷地哭泣也不告诉女儿——越冰莹早已习惯,也就不多追问什么,只是想起母亲近日咳嗽的旧疾发作得厉害,于是便又关切地问道:“娘今日好些了么?我采了些甘草回来……”
越夫人看着女儿慈爱地微笑:“还好,不打紧的——莹儿,给你留的晚饭在里间呢,吃了饭出来给我帮帮忙。”说这话时,却已经又是咳了好几次。
越冰莹应了一声,而且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家中的昏暗,她这才看清,靠后墙那个席地而设专门放病人的草垫上,又直挺挺躺着个病人——反正母亲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好心大夫,隔三间五就会有个被抬到那草垫上等母亲医治的病人,越冰莹也早就习以为常。因此她同平日一样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可是,不对,好像有些什么与平日不同的东西?
越冰莹就又回头看了那个病人一眼:啊,还果真是有些不同呢!平日那草垫上躺着的大抵都是本地的牧民,极其偶尔的时候也还会见到些蒙古贵族;可今天躺在那里的人竟是一身中原服饰——只是,今日怎么像是回到中原了一般,到处都看到中原人?
并且,平日那些病人大抵都有亲友陪同,昏迷不醒的重症病人更是不消说了。可是这个人却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家里除了母亲这个大夫,再看不见一个他自己的亲友。而这个人显然病得十分厉害,从越冰莹进来他就连动都没动过一下。
待越冰莹看清他的脸色时,更是吓了一大跳——她长这么大,除了死人,还从来没见过像这样一张惨白到像雪一样的脸,而且连嘴唇都是一片灰败之色,越冰莹真有些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了。
等越冰莹吃了饭从里间出来,母亲已经点起了灯烛,正小心翼翼地将药清到一个小瓷碗里。
越夫人把药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凉着,一边对女儿道:“莹儿,过来帮我。”
越冰莹随母亲来到草垫跟前,她这才看清那个病人的脸——不知是因为他的脸色过于惨白,还是因为他紧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目,是以他的双眉和睫毛看起来格外的浓密乌黑,也更看得出他正在巨大的病痛中煎熬。
越夫人解开他的腰带,将他上身的衣服全部脱掉,然后将他扶起来坐着——可是那人昏迷不醒,根本不能自己坐着,越夫人只好对女儿道:“莹儿,拿件衣服来垫在手上,帮娘扶他坐着。”
越冰莹依言而行,红着脸在那人身侧坐下,用双手才撑住不使他倒下去。
越夫人拿了灯烛和针盒过来放在旁边,越冰莹看到那人的脊背,不禁轻轻“啊”了一声——原来那人背上有枚三寸来长的刺青,正贴在脊柱上。但最叫越冰莹惊异的是,那枚刺青是一把青色的利剑,剑尖朝下,与脊柱平行,无论形状还是颜色,竟然都与她白日得到的那把天剑一模一样!
越夫人对女儿的反应甚是奇怪,问道:“莹儿,你怎么啦?”
越冰莹怕母亲知道了担心,没敢讲真话:“我、我是看到他、他——啊,他这里好吓人……”
其实那人后心那一块还真是有些吓人,越冰莹也是此时才注意到——只见他后背心脏的位置有拳头大小的一块心型瘀青,那里乌紫发黑,隐隐还透着些似绿非绿、说红不红的诡异色泽,随着心脏的跳动竟然还忽大忽小的变幻,当真是越冰莹生平仅见的怪事。
越夫人仔细地看了看,也轻轻惊呼了一声:“啊,他、他怎么、居然能撑到现在?都这么厉害了,也不知道还管不管用……”
越冰莹看着母亲一脸的凝重与忧虑,忍不住问道:“娘,这个人好像是中了毒——这是什么毒啊?很厉害么?”
越夫人看了女儿一眼,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顿了顿,方叹了口气道:“是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得救——娘尽力而为吧。”
越夫人打开针盒,取出银针来,越冰莹看到母亲小心翼翼地照准那人后心的瘀青处扎下去——更令她惊异的是,每一针扎下去,那块瘀青的颜色就会淡下去一点儿,等母亲二十七根银针扎完,那里已经只剩下轻烟般淡薄的一块心型青晕了,但是每根银针的旁边却都聚集了奇异的黑色,说那黑色奇异是因为它似乎不只是单纯的黑色,而是不停地在隐隐变幻着好几种颜色,当真诡异之至!
这是什么毒啊——越冰莹好奇之极,可是看到母亲全神贯注的模样,她怕打扰了母亲,就硬生生地忍住了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她看到母亲额头上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忙掏出手帕递过去。
越夫人接过手帕来轻轻擦去了额上的细汗,对女儿温和地笑一笑,把手帕还给她,却忍不住猛咳了起来。
越冰莹心疼地劝道:“娘,要不,咱歇息一会儿再……”
越夫人好容易才止住咳嗽,对女儿摇摇头道:“我不打紧的——他可是不能再有片刻耽搁了……”
说完这句,她就在那人身后打坐下来。越冰莹看着母亲慢慢运气,慢慢气贯双掌,然后忽然出手,在那些银针的外围迅捷无伦地一气连击二十七掌。
等这二十七掌击完,越夫人已经是大汗淋漓面如金纸,一个不支,就瘫倒在了草垫上猛咳不止。
“娘——”越冰莹一时情急,就要伸手去扶母亲,竟忘了自己双手还撑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子立即便往后仰倒下去。
越夫人忙伸手撑了一把,才不致使他立时躺倒在草垫上——待越冰莹反应过来忙重新将那人扶着坐好,越夫人才略带嗔怪地对女儿苦笑道:“傻孩子,你险些害得为娘前功尽弃——再说,他若躺倒,那些银针立时全部扎入他心脏,只怕华佗再世也要回天乏术了。”
可是越冰莹看着母亲又再剧烈地咳嗽起来,心疼地掉下眼泪来:“可是,娘,你自己的身子也要紧啊!”
越夫人仍只是温和地笑一笑:“傻孩子,我不打紧的。”然后她就硬撑着坐起身来,慢慢调息运气。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越夫人的脸色才稍见回转。她睁开眼睛,准备收针,可是当她把目光投向那二十七根银针时,神情却突然变得极其古怪与复杂——似惊似喜,又似悲似悔。片刻之间,她面上神情已是阴晴变换无数,终于她身子一震,又猛咳起来。
“娘,你怎么啦?”越冰莹看见母亲的脸竟由蜡黄渐渐变得灰败,也不禁吓得变了脸色。
越夫人的神情渐渐变得失魂落魄,连女儿关切的询问竟也充耳不闻,只是一边猛咳,一边喃喃自语:“原来……原来是、是这样,原来……竟、竟是这样、这样子的……我、我当时……怎么、怎么就、就没有、没有想到呢?我、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啊?我、我真是……”
突然她身子又是猛地一震,一口鲜血就“哇”地喷了出来。
“娘——”越冰莹惊呼一声,就又忘了自己扶着的人,要扑到母亲身边去——但越夫人却猛然惊醒,一把又撑住了往后仰倒下来的那人:“莹儿,你……”
越冰莹忙又扶好那人,可是眼泪就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娘,你怎么样啊?你不要吓我啊……”
越夫人伸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摇摇头,没有再说话,而是小心地把那些已经完全变得乌黑的银针一根一根拔了出来,放进旁边一碗清水中,这才给那人穿好衣服,重新将他身子放平躺好。
越冰莹急忙跑到母亲身边,将她扶到门边那张床上,服侍她躺下歇息,又倒了一碗水给她:“娘,你怎样啊?喝口水么”
越夫人喝了一口水,忽又想起什么,忙道:“莹儿,快去,把我方才清好的那碗药给那人喂下去。啊,对了,再把那些针收好。”
越冰莹依言去做了,又回到母亲身边来,却看到母亲仍旧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嘴里不知又在喃喃低语些什么,她突然觉得有种什么不祥的预感,莫名地就害怕起来。
越冰莹拉起母亲的手,静静地坐在母亲床边,满脸关切地看着母亲,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因为她实在不明白母亲是怎么了。
越夫人不断地剧咳,越冰莹担心地觉得她快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许久之后,越夫人却突然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将女儿揽进怀里,摸摸女儿柔顺的秀发,她神色一黯,竟掉下泪来。
“娘,你、你怎么啦?”越冰莹惶惑不安地仰视着母亲。
“我苦命的傻孩子——”越夫人突然就泪如雨下,“你以后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办?”
“娘,你在说什么啊?”越冰莹吓坏了,“我、我怎么会孤零零的一个人?不是、不是还有娘吗?”
越夫人紧紧地搂住女儿:“傻孩子,娘、娘怕是不行了……”
“娘——”越冰莹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泪如泉涌,“娘,你好好的,干么、干么说这样的话?娘——”
“莹儿,好孩子,不要哭……”越夫人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又细心地替女儿擦拭去泪水,“孩子,有些话娘一直太伤心没敢提起过,今天一定得告诉你……”
“娘——你好好休息,身子养好了再说也不迟啊……”越冰莹不敢面对,她心里隐隐觉得,仿佛母亲讲完她要讲的话就会离开自己——似乎母亲不讲就不会有事一般。可是,母亲要是不讲,就真的不会离开自己么?
越夫人叹了口气:“傻孩子,听娘说——当年,我和你爹爹一起来到这里,修了这个小院落。那时候,我以为凭我的医术定然可以令你爹爹活下来,然后我们一家就可以很幸福地在这里生活一世……”
母亲几乎从不曾在越冰莹面前提起过父亲,只有每年清明或父亲的祭日带她去父亲坟前祭奠时,才会偶尔出神地跟女儿说:“莹儿,你爹爹武功盖世人品出众,是世间罕有的奇男子。”越冰莹小小的心里却只有着一个幻想中英伟的父亲模样——因为等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人间。
母亲从未告诉过她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只有那些上一辈的牧民们跟她说过:父亲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和母亲就像一对天仙下凡。可是他们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父亲就病了。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反正就是捂着胸口痛得脸色惨白,而且不停地吐血,最后就去世了。看他们夫妻恩爱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越夫人已经快要临盆,只怕她也会跟着去了。所以,越冰莹一直都觉得母亲多年不愈的病症是因为思念父亲忧郁成疾。
她却听到母亲缓缓地道:“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爹爹最终还是撇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撒手西去了。如果不是遇到今天这人,我会以为你爹爹的毒原本是无药可救的……”
越冰莹一怔:“娘,你是说——爹也是中了毒么?”
“是啊,”越夫人点点头,“和这个人一样的——那叫‘绝心咒 ’。当年我以为应该赶在它发作之前逼除它,可谁知完全没有用,我每日运功替你爹爹逼毒,累得精疲力尽,可是那些银针根根锃亮,全不起半点作用——最后我就只好眼睁睁看着你爹爹毒发身亡。那时我真想随他一道去的,可是你爹爹临终前苦苦恳求我活下来,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
“下午,巴根他们发现这个人昏倒在河边,就把他抬来给我救治——我一诊脉,发现他居然是中了‘绝心咒 ’,当真大吃一惊。我本来只是想勉尽人事试一试——可是看来,这个人比你爹爹运气好:原来‘绝心咒 ’是绝对不可以在没有发作之前逼除的,那样反而会使得毒素侵入全身经脉,无法补救!
“他也不知经受了怎样的煎熬,等我见到他时,毒素已经悉数聚于心脉。不料如此一来,反而能够把他体内的毒素干净彻底地逼出来——莹儿,看来真是天意,是他命不该绝!
“孩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怎么会跟你爹爹中了一样的毒?孩子,这就是娘最不放心的地方了——因为他跟你爹爹一样,也是‘极乐山庄 ’的杀人工具!”
越冰莹瞪大了眼睛:什么极乐山庄,还有什么杀人工具?怎么听着都如此可怕呢?
“娘,你、你说他是什么杀人工具——那、那他岂不是坏人?”
越夫人看着她苦笑一下:“莹儿,他们中间也有些人并非是心甘情愿做杀人工具的——就像你爹爹一样。不过,这个人究竟怎样呢?我本来对救活他是没抱多大希望的,可现在看来——唉,但愿,这个人和你爹爹一样是身不由己,而不要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莹儿,娘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以他中毒程度之深,看得出他应该是‘极乐山庄 ’一等一的好手。不过,好在他此时心脉受损甚重,而且余毒尚未完全肃清,醒来之后半个月之内他功力不足原来一成,并且一运气心口就会剧痛。莹儿,此乃天赐良机,以你如今的功夫应该对付得了他,是以这半月内你要仔细观察此人,如果发现他心术不正,那就要毫不留情地将他击杀!”
越冰莹愕然:要知道她生来心地善良,学武只是为了自保,常常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而突然说让她杀人,怎不叫她惊愕莫名?
越夫人又叹了口气:“莹儿,当年娘为了和你爹爹在一起,逃婚私奔,这么多年来都没敢跟自己的父母通过音讯——万一你杀不了他需要求救,或是日后你愿意回到中原见见外公和外婆,就戴了这对镯子去‘悦和山庄 ’,说自己是不孝之女萧知雪的女儿,我想二老若还健在,不会不管你的。到时,别忘了替为娘给二老多磕几个头谢罪……”
越夫人又掉下泪来,心神激荡之下不禁又猛咳起来,咳到最后就忍不住吐出大口的血来。
越冰莹吓得手忙脚乱,泪流满面,不知怎么办才好。
越夫人在女儿服侍下喝了些水,方渐渐平复,继续嘱咐她道:“等那人醒来,给他十五粒‘清灵丹 ’,叫他每夜子时服下一粒,服后立即打坐运功逼毒,半月之后余毒方可完全肃清——不过,莹儿,等他肃清余毒,那时他功力突飞猛进,你就决计不是他的对手了,是以一定要在半月之内好好摸清他的人品,千万切记!
“此人若是奸邪之徒,那为娘可就真是……唉!但是,莹儿,你若要杀他,还必需十二万分的谨慎,他们这些人,个个目光敏锐,心机缜密,智计百出,你若一个不慎,就怕……莹儿,娘真的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越夫人说着又剧咳起来,一咳得狠了,就又咳出血来。
越冰莹伏在母亲腿上,早已哭成泪人一个。
越夫人疼爱地抚着女儿的秀发,柔声道:“孩子,娘最后一个心愿就是你把娘和你爹爹合葬在一起……好了,我累了,我睡一会儿……”
越冰莹服侍母亲躺下,背过了身子偷偷地抹眼泪——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那泪水仿佛决堤一般,无论如何也抹不干。
她便又回过头来看母亲,却见她惨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是梦见爹爹了吧?越冰莹心里暗暗想着,可是突然就发现不对:原来不知何时,母亲气息已绝。
“娘——”越冰莹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眼泪一串串滚落,有些还滑进了口中,悲苦咸涩。
生平头一次,越冰莹懂得了什么叫孤零零一个人的滋味。
连那盏灯烛也仿佛不胜凄凉一般,摇曳了数下,灭了。
整个屋子,一下子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