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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出奉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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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云

第十出 奉斋

玄机道人与张子虚那日出蜀后,不足月,既有先前与李自成同为流寇的张献忠,屠尽四川,弄得方圆几百里,遥不见人迹。

又不足数月,怀宗皇帝上煤山自缢。

怀宗崩后,明臣多殉国者,民间亦有忠民殉国。

一日,道士与子虚路过江南。舟行水上,忽闻明廷皇帝死耗,子虚惊诧不已。那掌船的樵夫,竟悲伤得毅然投水殉难。道士与子虚将他救上,他已气绝身亡。又一日,二人赶至京中,本打算看一看李自成的登基大典,不料见一群百姓拥着口棺材缓缓行进,经打听才知,那是怀宗帝的梓宫。簇拥梓宫的百姓,个个悲不自胜。有个担菜的菜农,当场触石而亡。

不觉间,已到大清顺治乙酉年。

没有风,天际翻滚着灰云,云间晕着几片暗淡的红。

两个道士打扮的人,一个高个子,一个较之略矮些。个儿高那个,背后背着个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头冠光灿灿偃月冠。个儿矮那个,头包南华巾子、身背书箱,若不看他身上的道袍,几乎将他误认作少年书生。他书箱一侧捆了张断弦古琴,另一侧挂了把破伞。二人并肩行进,眼看就要走出林子。

“子虚呀,再前面就有人家了,走快些罢?”高个子的道士说——这便是玄机道人。

“在下明白。”矮一些的那位是张子虚先生,他边答话边用衣袖蘸了蘸额上的汗水。

“唉、唉,又错啦!”道士连忙提醒。

“何错之有?”

“还称‘在下’?倘给人听着……”

“噢、噢!”子虚恍然,朝道士拱一拱手,笑道,“徒弟晓得了。”

南明破灭,满人入主中土。还不到一年工夫,清廷就下达了剃发易服的命令。子虚不愿奴服外夷,所以道士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假充道士。初时,他并不应允,后来却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留头不留发、留法不留头的政令逼迫他,他不得不烧了儒巾儒衫儒靴,换作道士打扮,与玄机道人师徒相称。

两人出来林子,遥见一座青森森的城门。城门于昏黑的天光映衬下,剪影般矗立着。

二人瞅城门不曾关闭,忙急行了几步,进得城去。

行至城中,一路不见人迹。所有店铺、人家的窗门,全紧闭着,没有灯光。靠在河埠的小舟,死沉沉地横着。乌篷里没有人声,桅杆上的灯也灭着。

子虚观察四周,忽见前方隐约有个白衣女子飘然移来。他打算上前问个究竟,道士却一把拽住他,拽他躲去了角落。

“这是做甚?”子虚不解。

“嘘!”道士示意他禁声,那白衣女子已然走近。

女子头上裹块破麻布,推个独轮车,车上横一口朽烂了的棺材。她呜呜咽咽一路行来,行到二人藏身的角落,突然止住呜咽声,扭头望来。子虚得以瞧清她的容貌,竟是一张青面獠牙的死人脸。

子虚惊得几乎大叫出声,道士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他瞟上道士,见道士口里念念有词。他只顾着惊恐,也没听清对方念得什么。

女子朝二人张望了好一会儿,似没看见他们,推着独轮车出城去了。待望不见她的身影,道士才领子虚从角落里探出头来。

“哎呀!好险!”道士长舒口气。话音刚落,忽听“嗵”的一声。子虚回头察看,只见城楼角上一个兽吻掉落于地,眨眼间化做一个披发鬼。那鬼在子虚注视下,追赶着推独轮车的女子,晃晃悠悠奔出城去了。

“长,师、师傅……”子虚一牵道士衣角,指着二鬼离去的方向,惊道,“那是……”

“干什么大惊小怪。”道士笑他,“还嫌鬼见得不够么?快些儿走罢。”

“走?走哪里?”

“那女子是丧门神,若叫她瞧见,定有灾难降临。幸好我刚才念了金刚护体六字真诀,逃过一劫呀。”道士说,“她此番出城,想必这里曾发生了什么大事。看来此地不宜久留,咱还是另觅他处?”

子虚连连点头,二人便折回前路。

谁知还没赶到城门口,两扇硕大的城门就活了似地自己移动起来。二人紧趱几步,还是迟了,那城门咔啦啦自己闭上了。

“这、这如何是好?”子虚踢打城门,城门钉死了似的,动也不动。

“诶!算了,算了。”道士拉住他,“这都是天意,。”

“什么天意!”子虚满脸愁苦,几乎要哭出来。道士却乐了:“上天总有它最好的安排,走罢?”道士拽着子虚,沿大路往城里走,“说起来,贫道许多年前也来过此处,那时候,这里还人烟鼎盛,风光如画哪。”

“几、几时来的?”子虚垂头丧气地问。

道士很认真地思索一番,十分郑重地答:“前朝宣德四年。”

“……啊,那是二百一十六年前的事了啊!”

“诶、诶,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呢?”道士挥了挥拂尘,呵呵乐了,“如果没记错,前面该有座大寺院。咱虽是玄门,不过与他们一样,尊得都是神仙。且叫佛门神仙照应咱一宿,待红日东升,再说旁的。”

“寺院?寺院如何肯留道家?”

“咱是道,他是僧,虽有衣冠之别,则修行礼同之,扰他又何妨?”

子虚听道士这样一说,没奈何地随他往大寺院方向行去。

不觉间,夜色上来。行路实在困难,子虚从书箱里摸出松明照亮。火苗幽幽,照见了街一旁的墙壁。墙壁上贴着什么告示,道士凑上去察看,看罢乐了,戳着告示对子虚说:“喏、喏,还是这玩意儿搞怪呢,你算好的了。”子虚也凑上来观看,读罢告示,拧紧眉毛连连摇头:“荼毒生灵!荼毒生灵!竟不怕招致万古骂名?!”

“哎呀呀,子虚,你连骂人都字字在韵哩!”道士又要拿他说笑。

子虚依旧摇头,手里的火被风熄灭,他又点了一只,二人继续前行。

夜愈深,夜幕中响起了当当钟声。

“就到了。”道士看子虚步子愈缓,索性拽着他紧赶。

赶到山寺跟前,行上高阶,道士扣响了寺门,等待许久,没人来答话。道士实在不耐烦了,再次拍打寺门。

门内有人低声询问了句:“谁?”却没有开门。

“借宿的路人。”道士答,“街上店铺都关门了,想在贵寺叨扰一宿,天明就离开。”门内人沉默好一阵子,才回他:“收留外人,小寺多有不便,二位还是另觅他处……”

“他处哪有此处方便?”不待对方说完,道士就抢了话,“况我们也不是什么外人,乃和你们一样的出家人。”

“这……”

“诶,你开门便知?”

门内人沉默了,还是没开门。

道士贴去门上细听了听,又道:“咱素以慈悲为本,连自己人都不相助,何谈普度众生?”子虚闻言,有意瞟过道士一眼。

“这……”门内人滋一声,再次沉默。沉默良久,内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既然同为出家人,请进来吧。”伴随着话音,山门吱嘎嘎地开了。门里是个俊秀的小僧,伴着个驼背的老僧。老僧看门外立着两个道士,才明白彼出家非此出家,不过山门已经打开,后悔是来不及了,老僧只得亲引二人去禅堂。

经过二道山门时,子虚看两边红漆栏杆里,高座一对金刚。金刚怒目圆睁,似哼哈吐气,唬得子虚直往道士身后闪了闪。

老僧将二人安排在禅堂内,掌上灯,着那随行的小僧取来两张藤榻、置了两床铺盖。一切妥当,老僧嘱咐他们:“深夜恐有危险,最好不要踏出房门半步,一早天明,请速速启程。”二人应允,老僧方与小僧退出了禅堂。

直至将夜,僧人也没有再回来送斋饭。子虚饿得心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子虚呀,你在那边烙饼么?”道士躺在子虚对面的藤榻上,枕着那小包袱瞅子虚。

“饼?哪里有饼?”子虚越说越饿,闻听“饼”字,一下子跳坐起身,两眼放光。道士哧地笑了:“你翻来翻去、翻来翻去,不是烙饼是什么?”

“非徒弟辗转,实在腹内空空,睡不着也!”

道士笑着歪起身:“来来,为师教你个专治饿病的良方。”

“什么良方?”

道士没答话,只换了个奇怪的卧姿——躺身左卧,两腿微曲,左手枕头下,右手握拳置右腿上。子虚看着他,笑道:“还是睡觉么,有甚好讲?”

“你懂什么,这叫黄花姑卧冰,乃我玄门独有的导引法之一。”道士以那个姿势说,“往日要你学,你偏不。如今你是贫道的徒弟了,贫道自然要教给你呀?”道士还传授了子虚习练的口诀。子虚认真记在心里,往道士那边一欠身:“如此说来,果然治得饿病?”

“你试试就晓得了,这专治饿病哩。”道士说完,闭上两眼不再言语。

子虚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吹灭蜡烛,照着道士的样儿做来。他依法习练一番,发现并不奏效,觑着眼看看对面的道士,道士正哼笑不。,他才知道,自己又让道士耍了,起身愤愤道:“好个贼道,又拿在下打卦!”

“哎呀呀,说错话了不是?”道士躺在藤榻上笑说,“这法子治不得饿病,却去得虚怯。”道士把红绸小包袱枕到头下,“至于休粮守谷的仙法儿么,不学也罢!”

“怎见得?”

“你早吃了琼果嘛!”

“吃了又当如何?”子虚一指明显瘪下去的肚子,悲声长鸣,“长生饥饿,不若即刻归天!”

“怎么,你现在就要归天?只怕还……”说话间,道士肚子也咕咕叫上了。他垂眼皮看看自己的肚子,一撇嘴:“眼下只能灌个水饱啦。”他要来先前送与子虚的宝葫芦,仰脖子咕咚咚灌了满肚子水,还笑着撺掇子虚。子虚没奈何,也跟着灌了一肚子的水。

撑鼓肚皮,两人各自睡去。

昏昏沉沉睡至半夜,子虚感觉腹中一阵凉意,迷迷糊糊转醒。他披衣起身,摸索着往门口走,不小心绊倒了立在地上的书箱。

“做什么?”道士给他惊醒,含含糊糊问一句。

“小解。”子虚边说边往门口摸。

“去去就来,行到花荫处,仔细些。”道士嘱咐一句,翻个身又睡熟了。

子虚点点头,没言语,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好容易摸到房门。他横下门闩,一推房门,没有推开,又拉了拉房门,也没有拉开。他这才醒悟,房门早让人反锁了。他略怔了怔,移来凳子,踩踏上去,拨开窗上的闩子,推了推。窗子只开起一条缝隙,再用力推,如何也推不动了。

这如何是好?他跳下凳子。尿意逼迫着他,他也顾不得掌灯,直在黢黑的房里团团打转,又伸着两手往窗台上乱摸,没摸到瓶罐之类的东西,却撞翻了桌上的灯台。他叽哩咕噜捣鼓一通,惊醒了道士。

“哎呀呀,子虚,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做什么来?”

子虚赶至道士跟前,一指门口,煞有介事地低声念:“门窗皆给反锁了!快想法子出去吧!”

“锁就锁,明早还要开。睡得好好儿的,出去干什么?”道士合了眼。子虚登时红了脸,悄声道:“在下……徒弟要小解,奈何房中无有夜壶……”

“好罢、好罢。”道士躺在那儿,笑着朝子虚招招手,“你过来些,我传你个穿墙的密法儿。”

“敢是又要拿在下取笑?”子虚不肯过去。

“诶,我几时取笑过你?”道士说得一本正经。

子虚只瞟了道士几眼,没有作声。道士在黑暗里盯了盯立在榻前的子虚,说:“那你就站在这里解决罢。”说完,他翻身睡了。

“长、长老!长老!”子虚慌了神,忙凑上去推一推道士。道士轻轻笑了,摸过拂尘,拂尘既成了一只细扁的金锥,道士让子虚拿着金锥拨开门外的锁。

子虚依吩咐把金锥插进门缝,又扭过头来瞅了瞅道士。道士还卧在榻上,子虚返回榻前唤了他两声,他已然睡熟,没应声。子虚只好再折回门口,一拨金锥。那锥子像插进了外面的铜锁,不多时,就听“嗒”的一声,锁开了。

子虚试探地推了推门,锁“当”地落到地上。他吓一跳,敛呼吸憋了会儿,查知外面没有动静,才敢悄悄出去。

外面也没有照亮的灯,云松直入夜空。月隐在云里,光不甚明朗。风吹到上身,有些凉。

子虚缩着脖子,两手抱住身体,左右张望张望,不见什么人,放心地赶到树根底下,解了内急,正要扎好腰间汗巾,就听见背后有霍霍霍的金属声隐隐响起,接着,极轻微的脚步声近了,伴随着呜呜咽的响动。

子虚忙闪身躲进黑暗的角落。

声音渐近,子虚敛起呼吸,紧张地朝那声音的源头窥望,只见黑压压一队人缓缓移来,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于夜色中闪了两闪,既不见了影儿。

子虚观察着那些人,看他们的打扮,好像是这寺里的和尚。他们怀里抱着一些东西,还抬着什么,形迹匆匆而诡秘,唉声不断。有几个,好像哭了,却还强忍着,似不想让人知道。那些人从子虚藏身的地方经过,没有看见他,直往后面去了。

子虚看他们远去,赶紧跑回房里,推醒道士:“长老!这寺里有鬼!”

道士揉一揉眼,伸一伸腿,嗯了一声,没起来,更没搭话。子虚又推他一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鬼?什么鬼?”道士含含糊糊开了口,“这些年什么鬼没见过?你也忒聒噪,消停些罢?”

“不是那个鬼!”子虚望了望门口,察知没人,方凑去道士耳边,轻声说,“是这寺里的和尚,他们揣着鬼!”

道士摆摆手:“诶,混说些什么。”

“不是混说,方才去外面小解,看他们抬着铁锅往后面去了……”

“定是给咱做斋饭。”

“不像不像,做斋饭因何哭泣?”

“莫管闲事啊。”道士翻个身,背向子虚,“这等事你我都管不了的。”

“怎么,你早知道?既如此,就快起来吧。”

道士给子虚搅得睡不着,只能爬起来,将小包袱扎到背后,随子虚来到外面。

圆月乍现,月光洒上苍白的地面,条砖上光秃秃的,没有杂草。

子虚借着月光,留意一眼他们留宿的禅堂。门上的铜锁跌落了,窗户屈戎上扣了了吊,还加了锁。他叫道士看那门窗,道士看了看,朝他一皱眉。他也对着道士一皱眉,道士一笑,回身把门上的铜锁挂了回去。

子虚领道士穿西天大梵境琉璃坊,直往寺院后面潜来。

乔松成烟,翠盖蓬蓬,只是夜色映衬,全成了黑压压的剪影。钟、鼓楼分列左右,石碑石刻琳琳琅琅。正中一券石门,门楣上,石莲托着‘大藏界’三个字。二人过石门,看丹墀两边分别座有雄伟高阁,尽头一排金顶大殿,殿后依稀一束石塔。二人摸索着巡视一番,不见半个人影。那两个高阁里,一个住得十代阎王,一个住着五道大神。神像个个嗔目龇牙,子虚看罢,又惊又怕,道士只在一旁偷偷笑他。

他二人出了高阁,步上汉白玉须弥座,来到大殿跟前。

殿里殿外,全黑压压一片。

飞檐下的铜铃,叮叮地响两声,月从天来。

子虚敛起呼吸,借着月光,依稀看见檐下匾上有‘秘密宝境’几个镏金大字。他挨身到紧闭的殿门口,想推门进去,却听见里面有稀稀疏疏的声音。他吃一惊,忙招呼来四下寻找灶房的道士。

道士把耳朵贴上殿门听了听,一耸肩,拉上子虚就要离开。谁知还没踏出步子,身后的殿门霍地开了,子虚大吃一惊。

“谁?”一个小僧蹿出来,看见道士和子虚,很是惊诧。接着,又有几个僧人陆续出来:“怎么回事?”众僧看见二人,都惊诧不已,“你、你们不是……”

“无量佛,贫道起手了。”道士不慌不忙,朝僧人们行一礼,“贫道与徒弟赶了一天的路,粒米未沾。夜深人静,我们不愿叨扰贵寺,故而……哦,不想众位还在功课,得罪得罪!”道士施礼赔罪。子虚也跟着躬身一礼,心中却惊疑未定。

之前引二人去禅房的驼背老僧,亦从大殿里出来了:“阿弥陀佛,两位,招待不周,还望见谅?”老僧回礼,“老衲才命众僧去备斋饭,两位请回房少待?”

道士打量老僧片刻,转头与子虚道:“既如此,咱还是回去等罢。”他偷偷给子虚使了个眼色。子虚有所领悟,应了。

僧人们送他二人回到禅堂门口,见门窗上都挂着锁,不禁面面相觑。道士生怕露出破绽,忙与他们解释:“各位,说起来,还是你们大意了。”他上前拔下锁心,“喏、喏,这根本就没锁嘛!”

几个僧人也不理会,将他两个请进屋里,锁实了铜锁。

子虚从窗缝中观察僧人们远去,才问道士:“你看出什么端倪?”

道士摇摇头,躺去榻上。

“玄机?”

“少说些罢。”道士歪身叽咕一句,“才给你扰了好觉,这会子正要补眠哩。”

“原来你因这个才要回来?在下还以为……”

两人正在闲扯,门外突然一阵哗愣楞声响,子虚赶紧闭了嘴。

房门打开,一位手提食盒的小僧走进来:“二位,请用斋吧?”他招呼一句,放下食盒出去了。出去时,他还不忘掩实房门,却没有上锁。

子虚唤道士起来吃饭,道士早就睡熟。子虚见状,也不再理,独自掀开食盒,看里面两双竹筷、两只瓷匙,还有两碗热腾腾的浓汤。

子虚拿瓷匙搅了搅那汤,见汤里有一块块白豆腐似的小块儿,还有红惺惺莲瓣似的小片儿。他先尝了块“白豆腐”,酸不溜秋,不是豆腐,又嚼一块“莲瓣”,似肉非肉,一股清香。他喝一口汤,汤中油味挺重,也有股浓郁的莲花清香。

香气沁入五脏六腑,子虚合眼回味一番,愈觉香气徐徐,身上舒爽异常。他正预备吃净剩下的半碗,勺子却搅了个空,碗突然不见了。

子虚一愣,抬头一看,原来被道士夺了去。

“噢,起来的正好,快些吃吧?”子虚把另一碗汤递给道士。道士没接,端着子虚的碗看了看,把碗撂上桌子:“你吃了?”

子虚点点头。

道士瞧着子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指那汤:“你知道那是什么,就胡乱吃下?”

子虚也摇头:“不知是什么,味道却好得很……”

“哎,那、那是……是……”

“是何物?”

道士没言语,赶到门口,看门上没有落锁,才招呼子虚:“跟我来。”

他二人出了禅房,再奔后面去。

大殿里,此刻灯火通明,里面人影绰绰,隐隐约约还有说话声,但听不真说得什么。子虚望着窗纸上的人影,觉得那不像和尚,正胡乱猜测着,忽听殿里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他瞅向道士,道士示意他禁声。

二人蹑手蹑脚凑到门口,趴门缝上往殿里窥望,还没望见什么,殿里的灯光就灭了。子虚不知发生什么,怔了一怔。

几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呼啦啦抄过来,也不容分说,压着二人就往前面去。子虚虽不甘心,却还老实。那玄机道人,一挥手里拂尘,弹开了左右夹身的小和尚,一个箭步跃回殿前,霍地踹开了殿门。殿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唯见一座大佛。道士朝供桌上的蜡烛一指,烛火一下子跃起来。

那老僧正立在大佛一侧,愣愣地盯着道士。

道士环顾殿内,大殿里供奉着的,原来是地藏菩萨,菩萨两侧皆有黄帷遮掩,料里面藏着什么。

道士凑到老僧跟前,起手笑道:“老和尚,你殿里怎还藏着嫩娃娃?你我都是出家人,不要说些诳语市语才好?”

老僧不答,错过道士,赶至门前,招一招手,殿外几个小僧便进来把道士团团围住。道士不与他们动手,只对着老僧说:“进城时,我们遇着了丧门神……”

老僧略愣了愣。

道士又说:“也看见了告示……”

老僧盯上道士,命众僧散开了,又命僧人放了子虚。

子虚逃回道士身边,听老僧长叹一声:“二位,请看吧?”言语落地,他掀开了一侧的黄帷。

黄帷里,藏着十来个明时装束的俗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一个骨瘦如柴。有个三四岁大的小孩儿,正蹲在角落里摸眼泪。小孩儿看见生人进来,急忙忙爬进旁边一位老太太的怀里。子虚轻俏俏走近,蹲下身问那小孩儿:“你因何哭泣?”小孩一哆嗦,扭头看了子虚一眼,没说话。还是老太太答子虚:“他才作了恶梦……”子虚捋一捋那小孩儿的脑勺,小孩儿偷睛觑了子虚一眼,又扭脸扎进了老太太怀里。

子虚退回道士身侧,看端坐莲花台的地藏菩萨,一付慈眉善目相,不由得合掌念了声善哉。

“二位。”老僧开始向他二人讲述。

三个月前,清廷对汉人下达了剃发易服令,到处张贴告示。

告示中说:向来剃发之制不令划一。今中外一家,君尤父也,民尤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划一,终属二心……各省地方,自部文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贼之寇,必治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

道士与子虚进城时看到的告示,就是这个了。

城中汉族百姓看了那唬人的告示,不以为然,还固执地维持明时束发旧制。地方官为警示众人,杀了几名拒绝提发的优伶,可城中百姓还不理会,反骂那官是狗奴。那官便一本奏上清廷,清廷火速派下人来。结果,那官升迁不成,反被朝廷派下的满臣作了个渎职的罪名,当日斩首了。

清兵在城中强行剃发令,死人无数。城中百姓秘密地准备起义,却不知被谁人走漏了风声。满臣一怒,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老僧讲:“前几天,听说嘉定府起义汹涌,这里的兵将才给调走。他们一走不打紧,城中吃食悉被掠去,连田地也给糟践了,弄得残活的百姓无食糊口,所以上山寺求活……二位来时,僧人以为那些兵又杀了回来……不当之处,还望见谅!见谅!阿弥陀佛!”老僧躬身赔罪。

道士与子虚急忙还礼,道士说:“风水轮流转,如今刚好转到蛮子头上。这都是天意,你们当初何必固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众人都沉默了。

道士笑着凑去老僧耳根下,悄声问:“那些蛮子兵掠走了粮食,贵寺中却藏有粉荷白玉汤,这佛家胜地,就是不一般哪!适才送去的斋饭么……主持也用过了?”

老僧闻言,瞪大两眼,盯着道士连连摇头。

“那些人……”道士悄悄一指背后的俗家人,“他们可食了?”老僧迟疑地点点头。

“善哉善哉!既然道长已经识破,老衲也不必隐瞒了。”老僧引道士和子虚去了佛像后面。

佛像后面,竟隐着个小石门。

过石门,进入一条幽暗狭窄的密道,壁上插着铜灯座,老僧点了几盏灯照亮。三人曲曲折折地走了一会儿,方走出密道,又经一段杂草遮掩的羊肠路,来到石塔脚下。石塔脚下,有间破烂了的小殿,琉璃瓦间生着茂盛的蒿草。

殿里亮着灯,青烟从窗口升出,不会儿又断了。老僧指着小殿与二人道:“老衲怕日久有变,才命众僧趁夜将厨间改到这里……”

子虚不知老僧所言何意,欲入殿看个究竟。道士却一把拽住他,示意他不要妄动。

老僧又说:“这佛家圣地也给洗劫一空,好在没有伤及人命……”他转向道士,老眼里蹦出点泪花,“寺中实在拿不出粮食……阿弥陀佛!”他再没说下去,也没领二人进那临时的厨间,又返回了密道,子虚和道士紧跟着他。

老僧行在前面,忽然调转脚步。原来这密道里,还隐有一间石凿佛窟。老僧打开隐藏佛窟的木门,请道士和子虚进去。

进得佛窟,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至。

子虚赶紧抬袖子掩住口鼻,环视番窟内,竟被窟中什物吓住。他本能地退却两步,想要逃,可道士偏偏扯住他。他瞟一眼道士,见道士也煞白了脸。

佛窟正中的佛台上,一尊涅磐相石佛,石佛微闭双目,面容慈祥。佛前没焚香,唯立了只铜烛台,烛台上插一根将息的白蜡烛。

烛台旁,一排人头。

人头有的彻底成了白骨;有的则肤肉腐烂,微露森森白骨;有的,尚可看清容颜……子虚盯着那排人头,看清最左边的人头时,彻底傻了眼。他抬手指定那人头:“他、他是……”那是之前为他二人开启寺门的俊俏小僧。

“善哉,他们都是寺中僧人,都是老纳的徒弟。”老僧对着那排人头深深拜了几拜,道,“昔日佛祖以身饲虎,今有我僧舍身活人!”

子虚听老僧所言,方才醒悟,先前他吃下的浓汤,竟是这寺中僧人的心、肉煮成。他顿觉五脏六腑有烈焰燎遍,眼前突然一阵晕眩,想要呕吐,一见了那老僧,又不得不忍耐下来。他只好扯上道士,不叫自己昏倒。道士知他心中难受,偷偷扶稳他,却不好叫老僧看着。

“那些俗家人,可知这件事么?”道士问。

“他们并不晓得。”老僧盯着佛台上一排人头,“他们若知道了,怎能下咽?”

“日子如此难熬,何不逃往他处?”道士又问。

老僧叹息一声:“能逃到哪里去?哪里不是握在清人手中?我们这些僧人倒还好说,可那些人,怎能撇下他们不管?”

“不防事。”道士与那老僧说,“贫道有个良方,管保世人再寻不着你们。”

老僧惊异地盯上道士:“莫不是西方极乐之所?”

道士笑了,摆一摆手。子虚也诧异地看着道士,道士招呼二人,往借宿的禅堂行去。回到禅堂,道士叫子虚取出卜问生赠送的一方歙砚。

子虚把砚台交给道士,道士又领二人来到石塔后面。

石塔后面,一片密林,草树遮天蔽日,月光也射不进来,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只听夜枭咕咕咕地嘶叫。

道士于黑暗中环视林子,自顾自地点一点头:“此处就很好。”他低声说一句,把歙砚当空一抛,听嗵的一声,歙砚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

“师傅!这是做什么?”子虚问。一旁的老僧也不明所以,朝道士投来视线。

道士对二人一笑:“明早便知,明早便知啊!回去睡罢?”他嘱咐老僧,“主持可与弟子们连夜收拾家当,明日一早,领那些俗家人到这里。你们无论要蓄发、剃发,都无人干涉啦。”

“这……”老僧要说什么。道士一摆手:“诶,不必言谢了。”

老僧给道士弄得一头雾水,却也不再多言。三人各自回去,睡觉的睡觉,收拾行囊的收拾行囊。

不觉间,天蒙蒙亮了。

子虚心中惦念昨晚之事,一见天明,赶紧爬起身。道士还睡得香甜,子虚没打扰他,独自奔向石塔后面的茂林,一路上,不见一个僧人。

子虚心中诧异,先折进大殿,看殿里的俗家人,一个也没有了。他又绕过佛像,寻着那石门,进入密道,颤惊惊往佛窟里瞄了一眼。窟中仅剩石佛,人头也全没了。

子虚探出密道,阳光柔弱,石塔和塔前的小殿,还是昨晚所见那般。唯石塔后面,依稀金光闪烁。他于是快步趱上,拨开树枝,抻脖子张望,望见林中一片青青耕地,山丘流水、小桥人家,另有一座不大的寺院。

……昨晚尚不见此景,今日何来?子虚兀自纳罕,忽看那片奇异而优美的风景越缩越小,变得砚台般大小。他方才恍悟,这片风景正是那方歙砚幻化而出。

砚台大小的风景,忽地射出一道刺目金光。子虚抬袖遮目,待再探头窥看时,林子只是林子,那风景一些儿踪迹也没有了。

“子虚呀?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背后有人问话,子虚慌忙转过身,见来人是道士。

子虚指定风景消失的方向:“那……”

道士执拂尘按下子虚的胳膊,把书箱递给他:“有什么好奇怪?桃花源的典故,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那个…….”子虚赶上快步行路的道士,“是那……”

“噢。”道士领悟地点点头,“早在安禄山起义时,就有市上公标人肉的事情啦,有什么好奇怪?”

“也不是这个,是……”

“噢。”道士又领悟地点头,“乱世明吃人,定世暗吃人。你也活了若大年纪,怎还参不透这层玄机?”

子虚本来要问那方歙砚的事,可道士一直打岔,他也只好打消了问询的念头。

还有后来 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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