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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出觅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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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云

第十一出 觅首

光阴荏苒,转眼间已到大清康熙丁丑年。

玄机道人与张子虚,行了半日都不曾歇脚,道士全不觉得累,还不住地促趱身后慢吞吞的子虚。子虚又累又热,早就行不动了,时不时地站下歇脚。

“子虚呀,快些?快些!”道士回身拽他,“前面就凉快啦!”

“何、何以见得?”子虚攥袖子蘸一蘸脸上的汗,又停下了。

“你可听见什么?”

子虚侧耳倾听,似近似远有呼剌剌水声传来。道士拽着他紧走,拨开掩路的翠枝,眼前赫然一片晶晶莹的鹅卵石浅滩,滩上几块悠闲的卧云石。

飞瀑自参天崖顶泻下,坠入一涧碧潭,潭上一牙小虹。千仞飞浪,似喷碎玉,碧潭却波澜不惊。

碧潭那边,泄了个小口,接一条大川,川水清清,玉带般曲曲横过,川中排几块圆润大石。

“哎呀呀,好水呀好水!”道士盯紧碧潭,连蹦带跳地奔过去,边跑边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衫,连背着的红绸小包袱也甩下了。来到水边,他又扔了两只云头靴,抛了头上的偃月冠,纵身跳进潭中,顿时不见了踪影。

子虚一路捡拾道士的衣衫,怀抱小包袱赶到水边。他把道士的衣衫搭上就近的树枝,放平古琴,置下书箱,方倚着旁边的大青石坐了。

树荫下,清风吹拂,十分舒爽。子虚独自欣赏了一会子山水美景,转而盯向凝静的水面——道士早潜进潭底。

子虚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包袱,眼睛瞟着水面,扯开了包袱皮。里面包着的是个方方正正的檀木小匣子,匣子盖上有包金铜吊环,吊环上坠一把镏金小锁。他正寻思怎么打开那锁,猛听水面哧啦啦作响,赶紧用红绸子抱好木匣,朝水上望去。水面一阵波澜,又平静了。他紧张地盯着水面良久,始终不见道士从水里出来,忙向潭中丢了粒小石子,潭水散而复聚,还是不见道士钻出水面。他急撇下红绸包袱,奔到水边,对着潭水瞧了又瞧。

一镜苍碧,波澜不起。

“师傅?”子虚唤一声,无人应他。

“师傅?”他又唤一声,还是无人应答。他往水里紧趟两步:“师傅?”依旧无人回应。他弯腰往水里摸了摸,突然,什么东西钳住了他的手腕子。他吓一跳,待要缩回手,整个儿人已被拉进水里。

“哈哈哈,子虚,你也来洗洗罢!”道士钻出水面,撸一把脸,笑道,“这水凉得好,正去暑气哩。”子虚给道士拉入水里,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他呛出几口水,扭头回岸上收拾起书箱。

“子虚?子虚?”道士游近岸边,“反正也湿了,下来洗洗罢?不然一会儿赶路,又要一身汗了。”子虚不言语,道士又说:“诶,我刚才摸鱼,谁叫你突然下水,叫我逮个正着。喏、诺、诺,你看?”他指着子虚的脸,“好容易去了些酸腐味儿,这会子倒添了点儿铁锈。”

子虚一听,不由得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道士借机招招手,子虚却立着不动,道士只好走上岸。子虚见道士赤身裸体地走来,蓦地红了脸,忙抬袖子遮住视线,低声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诶,念错啦!你又不是和尚!”道士笑着按下子虚的胳膊,拎了拎子虚湿漉漉的道袍,“看看,都湿啦,快来洗洗罢?也好借机晒晒衣服。”

子虚埋着头,不敢看道士。道士便亲自动手,三两下把子虚剥了个干净。

“来罢来罢。”道士拉着子虚往水里趟。

子虚两手捂住身体,羞得直躲去道士身后:“羞、羞煞人也……”

“人都是这样到世上来的,当初吃娘奶时都不觉得羞,你我都是大男人,又有什么好羞?如今赤诚相见,不是很好?”道士泡进水里摸鱼。子虚顶着通红的脸,缓缓往水中来,嘴里还嘀嘀咕咕,不知嘟囔些什么。

道士抓了条大红鲤给子虚看:“哎呀呀,今晚拿它来填肚子!”

那条大红鲤,在道士手里左扭右扭,道士就是抓着它不松手,还笑着跟它说:“一会儿扔你到岸上,看你还有本事挣?”那鲤鱼仿佛听懂了这话,扭得更凶了,直扑了道士一脸水。子虚见状,忙夺过鲤鱼,放生了。

道士不悦地撇撇嘴:“咱又不是和尚,吃得什么素?你也忒小心了!”自那次吃了和尚肉,子虚逢佛必拜,还一直吃素。

子虚却说:“乌、鱼乃三厌之一,你我虽非佛门,却也吃不得。”

道士看子虚合十双掌,极虔诚地念了几句佛,觉得实在好笑,朝他撩了些水。两人在水里闹了会儿,看轻云遮天,才上浅滩穿戴整齐,继续赶路。

来到大道上,天色已经转昏,两人还没望见馆驿客栈,便是一户人家也没有。

晌午才洗的凉水澡,这会子又是一身大汗,子虚直觉得背着的书箱忽然重了许多。他看道边不远处有棵老槐,既拼着命赶过去,倚靠着槐树坐下了。

道士挥拂尘缓缓走来:“诶,又坐下了,趁早再行一程罢?”他口里催着,却也不自觉地倚着子虚坐了。

子虚没吭声,靠着老槐奄奄欲睡。

叮当叮当,耳边幽幽传来铜铃声。子虚半梦半醒间朝对面望去,好像有辆马车摇摇行了来。他还道自己看花了眼,定睛细瞧,可不是辆马车么?他赶紧背起书箱,朝马车奔去,奔一程,发现道士没赶上,回头一望,道士竟靠着老槐睡着了,他赶紧折回来推醒道士。待道士彻底清醒,那马车早擦身过去,行远了。

“哎!都是你!”子虚一搡道士。

“急什么?”道士嘿嘿嘿乐了,懒懒直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携子虚手道,“如今天色将晚,你若累了,不如坐这树下等等儿。我去那边寻些果子,咱吃了睡去,明日再定?”

“倒、倒是个主意,不过……”

两人正在商议,忽见马车远去的方向,遥遥晃来个粗布短衣打扮的少年。少年头顶,梳着削平四夷、定顶中原的猪尾辫。

子虚也不及说了,撇开道士,跌跌撞撞凑上去,对着少年一拱手:“请问这位小哥儿……”

“诶?你这小道,好不知礼!”少年打断子虚的话,翻眼睛打量着他,“你才多大年纪,就叫俺小哥儿?”

子虚不与少年计较,又对他拱一拱手:“请问这位大哥……”子虚略把话顿了顿,看少年不再插嘴,继续道,“请问,前面可有馆驿客站么?”少年打量着子虚点点头。

子虚喜道:“敢问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

“远得很!”少年一甩袖子,“天黑前怕走不到,你不如给俺四文钱,俺叫你赶俺的车?”

“如此更好!不知车在哪里?”

“就是才过去那辆马车,你没见着怎么着?”少年回身指定马车远去的方向,“那是俺家哥哥的车。”

“这、这如何赶得上?”

“好说,马嚼子上才松了个卯,不敢行快的。你赶紧给钱,俺给你写张凭条,你快些儿趱上也赶得及的。”

“只是……”

“只是啥?”

“只是四文太贵……”子虚一指慢悠悠晃过来的道士,“况在下还有个同伴……”

“既然这样,俺算你俩四文。”

“好!好!”子虚拜谢过,往袖子里摸铜钱。

“且慢!”道士止住子虚,转问那少年,“你的车在哪里?”

少年盯着道士,指了指身后:“才不是说了,刚过去那马车是俺哥哥的,你们咋没见着?快拿钱来、拿钱来!俺写凭条与你,不然车走远了,就赶不上……”

“哪个要坐你的车?”道士不与少年多说,拉上子虚大步赶路。少年一看他们变卦,指着二人背影,不绝口地乱骂,什么贼道驴道、什么臊长臭短。二人行出老远,还可听见他没好气地乱嚷嚷。道士只管推聋装哑,子虚倒通红了脸,扯着道士埋怨:“才讲好价钱,怎生变卦?引出他这番浑话来!”

“你哪里晓得他的把戏?”道士说,“那马车若是他哥哥的,怎撇他一个在半道上赶反路?你再想想,刚才那辆马车,装饰何等奢华,他一身粗布,怎与马车相称?还有,谁家马嚼子上卯?”

“这么说他是……”

“是啊,他是蒙你火急火燎哩。”道士笑说,“咱还是少寻那等方便捷径,实实在在地走路要紧。”

二人一路说着,天色愈昏。铜盆大的红日,只剩一线。

前面羊肠环绕一座翠峰,遥遥的望不见尽头。子虚搭手遥望,疲惫地摇摇头,又看山峰上楼台影影、殿阁沉沉,不禁暗自慨叹:若建平野之上,倒可前去讨个方便,奈何山颠云端!子虚不禁多看了它几眼,忽见楼台殿阁间,还有个尖尖儿的怵,好似宝塔。心道是个寺院庵观什么的,再遥望遥望,原来粉泥墙壁、砖砌围圜,似还有菊花篱,不像个出家的所在。子虚拿捏不定,招呼来一旁小解的道士:“玄机你看看,那可是个寺院么?”

道士边勒汗巾子,边仰头望了望,笑说:“什么寺院,是个人家哩。”

“人家缘何有塔?”

“不晓得原因,上去问问罢,也好借他的地方住一宿?”

“敢又是捆风呢?”子虚瞟了道士一眼。

道士没答话,瞥着子虚别有用意地一笑,用碎石子在脚下刨了个浅浅的坑,又凭空抓一把,埋入坑内,还要来子虚的宝葫芦,往小坑处撒了几点山泉水。不会儿工夫,一朵灵芝云头,破土而出。

灵芝云越生越大,道士摧促子虚踏上去。子虚心有疑虑,先踏一只脚到上面,踩着试了试,那云朵动也不动,稳得很。道士笑着推子虚上去:“不妨事,不妨事!只管放心啊?”待子虚上了灵芝云,道士也跳上来,挥一挥拂尘,灵芝云既腾空而起。

云朵稳稳地托着二人,直向青天升腾。

子虚吓得不敢睁眼,即便如此,还低声赞着奇哉!奇哉!道士看他怕得紧,挽上他一只胳膊,笑道:“天下哪儿有那么些风叫贫道来捆?乃唤作生云法,云根植于大地,稳妥非常。俗话说,仙驱仙体轻似绒,凡夫俗子压泰山。你这番不是神仙,天际云雾腾托不起,所以只好用大地之云载你。”

说话间,灵芝云头已托二人抵达峰顶。

道士收了灵芝云,领子虚来到那户人家跟前。

暮色昏昏,看那倚峰而建的人家:松篁掩朱门,红楼阁层层;枫兰倚粉墙,翠堂檐重重;疑是仙宫折桂处,原来人间武陵源。临峰巅,耸一束七级玲珑塔;飞檐角,风铃叮咚,千鸟鸣和,真是个极好所在。

道士登上高阶,预备叩门,子虚却一把扯住他:“这是个过当富贵之家,如此叩门,岂非唐突?不若自等他家人出来,方好求宿?”

“诶,这般嘀嗒,反倒做作了。”道士拂开子虚,自行敲开了户门。

“可是我儿来了?”一个老太太立在门里,觑着眼睛看二人好一阵才看清,连连赔礼,“还道老身儿子挑菜上山来了,原来是两位小师傅,得罪得罪!”

子虚忙扶住老太太:“老人家快勿多礼!我们倒要讨扰一番呢。”

老太太听说他们要借宿,好像来了自家亲戚般欢喜,引着他们进厅堂,亲自招二人过斋。道士不喜欢食素,子虚却欢喜得很。

饭时,三人叙了会儿嗑。子虚与道士才得知这偌大的家,原来是前朝太守的私宅。

崇祯五年时,太守被朝廷重新起用,调去外面打仗。家人也跟着走了,唯留下老太太的祖父看守园子。后来,太守一家再没回来,想是战死外头了。老太太一家三代,一直看守着这空荡荡的宅院。

絮叨了一会子,天色转眼黑。老太太收拾净碗筷,掌灯引二人往后园来。穿廊子,曲曲折折走一程,过篱门、踏花阴,眼前有湾人工凿就的小池塘,小池塘连着山瀑。几人又渡石板、经曲桥,登上池中央一叶石画舫。画舫倚着香洲,背靠参差太湖石。舫上一栋朱漆小楼,小楼苍瓦泥鳅脊。楼外接临水之轩,三面美人靠,苍瓦檐下雕花飞罩,悬着红纱瘦灯。灯都灭着,几盏已经残破。

绕到小楼后面,可望见一屏秋山,山上一座望云亭。山后就是那玲珑宝塔,宝塔与山亭,交相辉映。

老太太挑竹竿,点亮尚完好的红纱灯:“两位小长老,老身家主、家母还在时,最喜欢的就是这画舫,说这里蚊蝇不侵。”老太太置了两床被褥,交给子虚与道士,“你们也住这里吧?老身时常打扫,脏倒不脏的。”

“有劳了。”子虚接过被褥,朝老太太行一礼。老太太笑着还了礼,替他们焚上一盘陇陌香,罩了罩灯,打过招呼就要离开。

“老太太,等一等?”道士叫住她,“你家主人怎么还在自家园子里造塔?难不成这儿要改成寺院了?”

“噢,你不提,老身都要忘了。”老太太转回来嘱咐他二人,“你们两个早早安息才好,园子景致虽好,也不要贪恋着玩耍,特别是那边的石塔,千万不要上去。”

“可有什么典故?”子虚搬了椅子请老太太坐。

老太太没有坐,拿了桌上的把灯走到门口:“不须多问,夜间若见黑云遮月、飞沙走石,就闩紧门户,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要言语,更不要开启门窗!”

“究竟原何?”子虚追问。

老太太摆摆手:“不说为好、不说为好。”

“诶,老太太何必者嚣?”道士在椅子上坐了。

老太太凑近道士:“小长老莫问了,说了怕吓坏你们。”她不肯轻言,替他们关紧房门,往前面去了。

即使老太太不说,他二人也明白,定然又是闹鬼的说辞。

子虚独自倚着窗户,支开一扇菱花窗向外眺望。

夜空中,圆月明得可爱。庭院寂寂,一波碧水,水中也有轮明月。月影随着粼粼水波,上下起伏。

道士歪在藤榻上,一手撑着头,与子虚笑说:“夜色还早,若说鬼么……那也是下半夜的事?不如趁这美景,弹一弹你那张古琴,也可解闷儿嘛!”

子虚扭头看向道士:“你也不是不知,在下那琴……断了根弦……”

“你且拿来。”

子虚不知道士又要做什么,将信将疑地把琴捧给他。

道士随手扽下拂尘上一根鬃,手里捻了捻,将那断弦续上了,拨两拨,琴音铮铮。子虚见状,与道士笑说:“既是你续上的,不若先请教一曲?就不知……”子虚故意放低了声音,略欠一欠身:“就不知你可会呀?”

道士也乐了:“贫道若连这么个小玩意儿都不会,怎做得你师傅?”说着,他动手轻拨琴弦,竟弹奏得十分熟练动情,叫子虚意外了半晌。

曲音古雅而新奇,道士和着琴音唱道:

“羡什么金冠紫衫?慕什么南国佳人?半生萧索梦空劳。叹前世,冤和业,一点情根深。不如早把业镜照,天网恢恢飞不了,飞不了。

猜不透福因祸果,看不明工夫人情。笑他也作游仙梦?诵神箓,涉世多,修仙实无份。何苦迢迢上碧霄,地上神仙也逍遥,也逍遥。”

“子虚,你这白居易用过的玩意儿,确实不错哩!”道士唱完,笑说,“不如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子虚笑着拱一拱手:“指教?”他端来古琴,也信手弹奏一曲,还借景现作了首《桂殿秋》,唱得是:“花影影,月溶溶。弄弦枉自许飞琼。粉香断烟金猊瘦,月落花窗看晓枫。”

“师傅,怎样?”子虚弹唱完毕,得意地问道士,不想道士早睡着了。

子虚有些失望,抱琴到外面小轩里独自拨弄。这张古琴,跟随他近百年了,自断了弦,他还不曾弹奏过。如今旧音重现,心中竟感慨万千,怅惘昔日种种,依稀就像昨天。他仰头望月,月缺月圆,低头赏花,花落花开。景色年年复年年,无甚大变,确是见惯了。

……年年无穷矣!代代无穷矣!谁人曾言人生须臾?谁人曾羡长江无尽?子虚随手拨弄琴弦,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忽而想到佛家所说:大乘之悟,斯在生死事中。方不由得对着水中月影,感慨了两句:“断肠人远矣,伤心事多。敢天长地久,是这般滋味?”叹息声未尽,一阵轻笑幽幽地传了来。

子虚一惊,警觉地问了句:“谁?”

“那生,你可真不像修行者。”是女子的声音。

子虚起身环顾一番,不见什么人。

那女子又道:“深夜寂寂,小长老怎么不去歇息?当心那鬼来了,专索你的头颅!”

“鬼?什么鬼?”

女子轻轻笑了:“你不晓得,画舫后面那座石塔,名唤望颅,里面供奉着前朝一位刑天将军的肉身像……”

大明崇祯四年,州府里来了流寇。州府衙门的精兵,全调去京城勤王,唯剩下几个老兵,无力抵挡,致使百姓受尽摧残。

当时,有个名叫王四的壮丁,召集地方上的强壮汉子,组了一只临时的精兵小队,与留守官兵一起对抗流寇。不想一次夜袭血战中,敌我人马全都杀红了眼,王四竟被自己人失手削去头颅。他的头颅,更在血战中践踏丢了。太守得知这一消息,十分可怜他,于是命人在自家私园后面起了一座石塔,还把王四的肉身塑成金像,供奉其中。

女子道:“建造望颅塔,一则是不忘王四之恩,二则是叫王四站在高塔里,望寻他丢失了的头颅。头颅丢了这么些年,怎么还找得回?可他又不愿做个无头鬼,常常念起自己好心不遭好报,积下一些怨气,竟成了阴曹的刽子手。每逢月圆之夜,他都要出塔寻找替代的头颅……请了多少法师、高僧,均不见效……”女子窥着子虚,看他一脸怅然,悄声与他道,“小长老,你与咱有活命之恩,咱这里嘱咐你,你自己要多多小心!夜将深,快回房歇息吧?咱也告辞了。”

“等等!”子虚四顾道,“姑娘说甚活命之恩,在下实不明白,姑娘何不显身相见?”

女子叹息一声:“见亦枉然。”

“莫非……莫非姑娘实为异类?”

女子不再应答。

子虚料定自己猜着了,点点头,缓缓叹道:“不瞒说,在下落得今日这般,亦非……”子虚红了脸,“倒也不算个人了……”

“小长老……”女子终于幽幽开了口。就在这时,房里早该睡熟的玄机道人,突然说话了:“子虚,与谁人讲话?还不快来?”子虚慌张张应一声,又敛息等了会儿,听道士不再言语,方轻轻呼唤一声姑娘。

四周幽静,明月依旧,那女子也再没应子虚。想她刚才受到惊吓,悄然离开了。

子虚倚着栏杆坐了会儿,正待回房,突然呼啦啦一阵恶风刮起。子虚举袖遮风,偷眼一望,只见黑云压月,再看水面,月影也不见了。

呼啦啦又是阵恶风,飞沙走石,昏昏景象与那看园老太太说的一点儿不差。子虚料定无头鬼出塔了,慌忙抱琴躲进房里,闩紧房门,在道士身边躺下了,两眼只管盯紧门口。

咯噔噔,谁在外面推门。青纱罩的格窗子上,出现个魁梧的人影。影子模模糊糊,不会儿工夫就消失了,恶风也止了。

一片死寂。

子虚以为无头王四已经离开,正要转身睡去,不料恶风又至。藤榻对面的窗扇,霍地被吹开了。

子虚这才想起,适才竟忘了闩紧那扇窗。他攥紧拳头,后悔不已。

死人王四闪身跃进房中,他金甲神打扮,左手执钢刀,右手攥巨斧,横段脖子上确实无头,碗口大的血疤,似有鲜血咕动。子虚一见,登时翻倒地上,痴痴哑哑爬将起来,却正撞上王四左手的刀刃。

王四像有眼睛,直朝子虚按下钢刀。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清水卷进房里,卷走了王四的钢刀。

刀扑空,王四惊诧之余,右手的巨斧也跟着被卷走了。子虚偷眼看得一愣,王四没了家伙,一时顾不得子虚的头颅,追着那股清水窜出了窗子。

子虚两手捂着脑袋凑到窗边窥看,外面静静悄悄,依旧不见明月。他赶紧闭紧窗扇,检查一番,确信门窗均已闩好,才躺回藤榻上。

“子虚?”道士迷迷糊糊醒了,“你才干什么去了?”

“没、没事……”子虚翻个身,脸朝外睡了。

夜愈深,忽听外面嗵的一声巨响,好似雷鸣。道士与子虚都被惊醒,二人起身赶到窗边,支开窗扇查探,看圆月当空,小潭里的水全不见了。

道士开房门来到小轩,子虚也跟出来,发现青砖地上有条大红鲤鱼。鲤鱼看见子虚,拼命地扭动身体,两唇翕合着,不住地对子虚眨眼睛,眼里还流出了泪水。

子虚盯着那尾大鲤细瞧了瞧,认出它是白天给道士捉住的那条,也明白了这鱼便是刚才与他说话的姑娘。

子虚叮嘱道士莫要伤它,自己赶回房取来宝葫芦,把鲤鱼抱入干涸了的小池塘,用葫芦里的山泉水注满了池塘。

红鲤在水中朝子虚连连摇尾颔首;道士笑看那条鱼,拍着子虚的背:“它是谢你哩,还不快还礼?”子虚忙抚平道袍,向着潭中那尾红鲤鱼控背行礼。

就在这时,恶风又起。

道士料知不好,拉上子虚就要逃入房中,不想迟了一步。无头王四手执刀斧,正挡到门前,阻住二人去路。

“师、师傅!”子虚抓上道士的肩。

“莫怕。”道士不慌不忙地从袖里摸出一张符,抖手一甩,符正贴到王四胸前。

那王四死后常年受人香火,早成了仙人躯体,虽修得阴气缠身,却并不怕道士的符。他轻轻弹指,符随风飞走了。

子虚看符不灵,慌问:“如、如何是好?!”

不待道士回答,王四已抡起刀斧。一双利刃直奔二人脖子,子虚不由得呼声休矣,两手抱住了脑袋,只听当的一声,刀斧却没有落下。

子虚偷眼一窥,看道士也毫发无伤,王四又不知去向何处了。子虚长舒口气,搭下袖子:“师傅,怎么回事?”

道士望着黑压压的夜空,长叹一声:“那个无头鬼再不会来了。”

“怎见得?”

道士弯腰拾起地上两片亮晶晶的东西,塞给子虚:“他有颗万年不坏的脑袋,自然灭了寻首的念头儿。”

子虚瞅着道士,不太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低头细看手里的东西,辨出那是两片硕大的鱼鳞,再看地上,一潭金灿灿的粘稠水渍。他捻了捻那粘液,方知是血渍。他能够猜到几分,却琢磨不出这血渍是那尾大红鲤的,还是王四的。他倒也没有多问,随道士回房中安寝了。

黑云散尽,月从天来。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两人早早起床,梳洗完毕,收拾妥当,出石舫预备与看园的老太太辞别,不期撞着老太太给他两个送早饭来了。

老太太听说他们要走,再三再四地留他们用早饭。二人盛情难却,依着老太太的意思,用了早饭,可惜不是素斋。老太太笑说:“想你们不是和尚,昨晚的素食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道士笑道,“贫道有吃就好啊。”他有意瞄一眼子虚,看子虚只管伏着筷子皱眉,便挨身过去,低声与子虚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何必执许多?我看你还是改投和尚门罢?”看子虚不言语,他又低声说笑,“不然,你与他们做个幸童,也一样的吃素,就不知你要叫他们师傅?还是要他们叫你祖宗?”

子虚瞪了道士一眼;道士呵呵乐了:“诶、诶,玩笑而已。”他自己先吃了块腌猪肉,又给子虚加片酱鹅腿。子虚没有吃,盛两碗白饭吃了。老太太看见了,忙问子虚:“敢这位小长老是吃素的?”

子虚不好对答,道士却笑着替他答:“莫管他,他毛病多着哩。”说着,又塞了两腌块肉。

用过早饭,老太太给两人斟来温茶。二人吃毕,再次起身告辞。老太太还是款款挽留,说自己在山上独居实在烦闷,山下的儿子、儿媳,两个月才上山一次。她希望道士与子虚能够多留些时日,也好替她消磨消磨时光。

二人吃住了人家,实在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三人在山上闲居,虽然无聊,却也自在。道士与子虚终日游园、调琴,与看园的老太太闲扯闲聊。

不觉过了十来日,那一天,道士再呆不下去了,催促着子虚离开。子虚借机问道士将去何处?道士没有爽快地回答,只说全依子虚。子虚在这清幽的园子里住惯了,舍不得早早离开,就笑说没有要去的地方。道士没奈何,跟子虚说了段往事,还是那思陆崖望尘亭里打赌的事。子虚一听,忙打断道士,说他无缘无故打趣。道士知子虚不信,也不再多言,独自起身向老太太告辞去。子虚没有法子,只得与道士一起拜谢看园的老太太。老太太知道留他们不住,也不再勉强,请他们吃过午饭,要亲自送他们下山。子虚依依不舍,临行前,请求拜扫那望颅塔。

老太太既替他们备下檀香,领二人穿山廊,一路走到石塔脚下。

塔门上的铜锁已坏,老太太仔细瞅了瞅那铜锁,与他二人道:“这定是月圆那夜,出塔时弄坏的。”老太太摇头叹息,“哎!不知哪家不知事故的好人,叫他夺了头颅,枉送性命!”说话间,她眼里蹦出几颗老泪。

道士忙劝说她:“老太太此番多虑了,那夜他与我们侮手,想再不会出塔了。”

“这么说,你们降住他了?”老太太惊疑地问,子虚也瞧上道士。

“降住他的不是我们。”道士微微一笑,催促老太太开塔,又去与子虚拈香,对着宝塔拜了三拜,进得塔内。

阳光穿透镂空石窗,斑斑驳驳地洒进塔里,塔里昏黑一团。

老太太摸索着来到供桌前,与二人讲:“听我爹说,这塔里的无头金佛,本来是不出塔祸害人的,不过大明亡后,再没人来祭拜他,他寻思自己死得冤枉,才积了些怨气、恶气,开始出塔寻找头颅……”说话间,老太太点燃了供桌上的灯。

光亮弥散开来,三人得以看清王四的肉身金尊:

他左手钢刀,右手巨斧,浑身上下金甲打扮,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稳站莲台。可惜手中刀斧,全都锋刃残卷了。

子虚暗自纳罕,抬头忽见王四颈项上,顶了一颗硕大的鲤鱼头。

“阿弥陀佛!”老太太见了那颗鱼头,也大吃一惊。

那鲤鱼头上,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直直地瞅着子虚。子虚也瞅着鱼头,知它是那夜救了自己的大红鲤。

道士看子虚惊诧得出了神,轻拍一拍他的肩,唇凑去他耳边,低声笑说:“它是以命谢你哩,还不快还礼?”

子虚闻言,回过神来,诚惶诚恐向着王四的金身、和那硕大的鲤鱼头,深深叩拜。道士与那老太太,也连连合掌膜拜。

还有后事 下回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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