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云
第二出 听书
日子没什么变化,张子虚依旧一个人,生活还是潦潦倒倒、窘困不堪。青葱色儒衫添了些新补丁,头上的皂色方巾倒越发旧了。
他四处说书,只是说得不好,总让人家哄跑。没法子,他不得不偶尔上山采些草药,以支持生计。其实,他的本愿还是去说书,可他不知人家究竟爱听些什么。他真害怕,害怕再让人家哄下去。
崇祯三年,农历十月廿五。
无解山上时值将暮,山中大雾弥漫,下山已不可能。子虚停下脚步,抬袖子蘸一蘸额上的汗水,朝前方遥望。前方一片松柏林,破开雾气,可望见一道蜿蜒的红墙,那是隐在苍柏中的一座老旧山寺。红墙斑斑驳驳,看其形制,大约是武朝时代的遗物。
雾气洇湿了前往山寺的青石阶路,石阶残损,缝隙间滋着杂草。青石上擦着苍苔,苍苔凝着霜露,走在上面,十分湿滑。
子虚扶崖壁一路行到山寺跟前,见寺门上悬有块旧匾:青隐寺。他倒背双手地欣赏了一会子旧匾上的字,方轻轻敲响山门。
山上过夜对子虚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安然入睡。特别是去年经历了那件事,在山上过夜对他来说,简直就成了煎熬。还好是座寺庙!至少今晚不需破费铜板了。他安慰自己。
小沙弥引子虚往禅房去:“施主,山野小寺难免鄙陋,空闲方丈到有几间,只是未经打扫。不过先您来了位香主,也于此借宿的。小僧早替他扫净一间房,若不嫌弃,两位将就一宿吧?待明日,小僧再收拾一间与施主。”
“在下只住一晚,倒是无妨。”子虚回道。
又是与人共宿一室么?此情此景,直叫子虚忆起去年的事。同是山中,同是暮色时分,只是这次没有雨,雾灵山换作了无解山,茶间成了禅寺......说了吧?说了后会有期什么的。他回忆着那件事,心里泛起点点涟漪。难道是巧合?
……不……莫非真是......子虚不由期待起来。
自那件事后,北方战乱愈来愈频繁。子虚听说,连袁崇焕也卖主求荣,给朝廷处死了。他对明廷再不抱什么希望,离开原来的栖身之所,流连着往相对安定的南方去。
子虚只管胡思乱想,跟随小沙弥往禅房行去,手不自觉地拂上了腰间的葫芦。说来奇怪,这葫芦里的泉水似乎总不见底,待要喝光时,它就会自己涌满。去年邂逅的道士曾说,这里面是酒,那许是笑话。不过他曾笑说这是宝葫芦,现在看来,说得到丁点儿不差。
子虚拂着葫芦,心里没来由地几分紧张。小沙弥引他至禅房门口:“施主,请。”
子虚悄悄推开了房门:“长老?”他低声呼唤,伸脖子朝禅房里张望。
禅房中并排砌有两张石榻,石榻上铺着草席。两个石榻间隔了张高脚竹方几,几上立一盏清瘦铜灯台,灯灭着。
“长老没有,香客倒有一个。”其中一张榻上,盘腿坐着个人。这人听小沙弥说,有位少年书生也来寺中借宿,便笑着开口道:“好哇好哇,两人也可有个照应呵。”
这人货郎打扮,头上戴了顶笠。笠宽大的边缘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孔。
子虚听这人说话,声音有些嘶哑,知其不是去年邂逅的道士,心竟凉了半截。他趄趄地进来禅房,只朝那人拱一拱手,没言语。
小沙弥点燃几上的禅灯点,向两人打过招呼,出去了。
“后生。”那人指着对面的石榻与子虚说,“你睡那边吧?这边的老朽已占了。”
子虚放平古琴,把书箱和一小袋子草药立在地上,依着那人吩咐去,另一边的榻上坐了。
“后生?”那人好像一直盯着子虚,“你我能在此共处,也算是缘分了,敢问姓名呵?”
“晚辈?晚辈姓张名无,字子虚,老先生就叫晚辈子虚吧?”
“子虚?呵呵......说起来,叫‘子虚’倒比没有名字的强多了!”
......贫道一时记不起了......子虚闻言,又忆起去年那桩事。他微微欠身,向对面人拱手一礼:“请教老先生,人怎会没有名字呢?”
“这名字么,原是有的,可一上年纪,就只记得岁月,哪里还顾得上它?自然也就忘了,没有了。”他话间尽露沧桑,伸出一只手,手也老枝般全是皱纹。他压低了头上的笠:“不要见怪呵,后生。”他道,“老人家么,相貌丑陋,生怕吓坏了你们这些嫩娃娃。”
子虚赶紧摇头;对方却没把笠摘下。
吃过晚斋,夜愈深。木鱼声与诵经声也渐断,只有乎近乎远的松涛奏鸣,清月下悠悠地传来。
风潜入窗缝,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子虚躺下身,盯着眼前的漆黑,如何都不能入睡。那位老人家则背对他,依旧盘腿而坐,笠不曾摘下。
子虚渐渐适应了黑暗,眨眨眼睛,观察着房里的什物。眼睛虽然干涩,但他毫无睡意。他看到纯白窗户纸上,树杈的影儿,觉得那好像浓墨描绘的画儿。他有心为那画吟诗,认真思索片刻,翻了个身,恰看见对面老人家的身背,又忍住了吟诗的冲动。
风来,枝杈晃动,窗纸上的影儿也跟着晃动。咕咕!不知什么鸟在夜里猛啼几声。
子虚盯着那老人家的身背,猜测对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突然,老人动了:“咳!”
老人似察觉到子虚的视线:“怎么,睡不着?”
“......恩......啊......”子虚搓一搓干涩的眼,“不知怎的,山上过夜,总睡不安稳。”
老人家笑了,慢悠悠转过身,面对子虚,“老朽也不喜欢山上过夜呢。”
“不如,”老人家继续道,“老朽我就说段故事,暂解解闷儿呵?”
“故事?”子虚坐起,打算点燃禅灯。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人家摆手止住他,“若无可怖意境,便乏味无趣了呵。”
“可、可怖?”
“怎么,怕了?”
“不、不怕、不怕……”
“呵呵呵......”老人咳一声,压低头上的笠,“那么,老朽就要讲述了?”
子虚正襟危坐,听老人家讲述起来:
“话说八百七十八年前,也就是前唐代宗皇帝,广德二年时,石头城里有户姓江的人家。江家祖传一卷轻丝质地的古画......”
江家这卷祖传古画上究竟画了些什么,一直是个秘密,而画卷的来历,也无人能说清。不过江家祖训里说:观看此画,定有罹难至,后辈需好生供养,方可受其庇佑。虽然江家后人对此半信半疑,但他们还是恪守祖训,将其供奉在书斋里。
那一年,江少爷娶了少夫人。拜堂当晚,公婆告诫儿媳:“决不可窥看那轴画卷!”少夫人诺诺地记下了。其实,凡知画卷传说的人,无一例外地有窥画的心思,只是没胆子那么做。
广德二年,初春时节某个夜晚,夜色有些昏黄。草窠间的虫儿,偶尔□□几声。红纱罩里的烛火,忽悠忽悠,几乎要被风熄灭。
少夫人观察着江少爷,确定丈夫已经睡熟,才敢悄悄起身披衣。她欲溜出卧房,潜去书斋,且不能叫旁人察觉。这主意,她打算了几日呢。她不掌灯,摸着黑独自出了卧房,折过长廊,向东走上三五步,到了书斋。她先趴上窗棂往书斋里窥看,认定里面没人,才放开胆子,推门进去了。
檐下悬着红纱罩子灯笼,暗红的灯火穿过窗棂射进来。少夫人从书架最高处偷下那卷画,缓缓展开它。暗红光晕笼罩着的轻丝画,其秘密逐渐显出真身。
“啊!”她见了上面画着的东西,大惊失色。画自手中跌落,啪的一声,地上瘫了一瘫。江少爷听见动静,急忙披衣赶来:“何事?”他瞧见瘫在地上的画,对妻子立起眉,“你!”他瞪着张皇失措的妻,妻吓得不敢作声。他见状,也不再多言。
江少爷没偷看那卷画,把它仔细收回原处,悄声嘱咐妻:“此事切莫与人提起,切记!切记!”他想隐瞒妻子窥画之事。
少夫人两手抱住脑袋,瞪着惊恐的双眼连连点头,也不知她是否听清了丈夫的叮嘱。
之后,过了许多日子,什么事也没发生。
难道窥画一说有假?江少爷不免生疑,却又暗自庆幸。毕竟妻子违背祖训在先,他当然希望传言是虚。
是夜,江少爷半梦半醒间往身边摸去,妻不在那里。他支起身,掀开了鸳鸯帐,环视房间。
幽蓝的夜月,月光自窗棂间洒落。少夫人只着薄薄的内衫,两条胳膊于轻纱袖间若隐若现,头上金簪斜横,发髻松散得就要倾泻下来。她赤着脚,正挪步往门口去。一些不知是什么的影儿,鬼魅般趴在她肩背上。她动,那些影子也跟着动。
“哪里去?”江少爷对着妻的背影唤一声。妻似不曾听见,没理会他。“哪里去?”他又唤一声。妻还不理会他,翩然迈出了房间。江少爷也不再作声,够来一件衫子披到身上,匆匆跟上了妻。
庭院里,树影森森。游廊下挂着的灯笼,照不亮半步。各处,人都睡下了。折过廊子,少夫人步进了书斋。江少爷见状,想起她昔日偷看古画的经历,不由一惊。他紧趱几步,还是赶迟了。妻正堂堂正正地端着那卷画观看,毫不避讳来人。画卷像有股力量,钩得她眼珠子动也不动。
“娘子!”江少爷夺下画卷,“你怎么又......”他藏好古画,回身要责怪妻子,妻子却瞪着他,叫他暗吃一惊。
“娘子?”他低声唤妻。妻并不答言,只管翻眼皮瞪他,两眼直愣愣的。他上前抓住妻的肩膀,晃了晃;对方咧了咧嘴,还是瞪着他。他有些慌张,求助似地朝门外望去,门外只有红纱灯在檐下幽幽晃动。他打算呼喊家人,才开口,就自己捂紧了嘴。他害怕妻子窥画一事要给家人知道。正左右为难之际,妻子忽然挣开他,自己移回卧房去了。
第二天清早,少夫人醒来,江少爷问她昨夜行径。她竟说毫无此事,还笑说是丈夫作梦。江少爷没再多嘴,不过他已经明白,妻定是患上了怪病。
江少爷不敢轻易求医问卜,更没胆找家人商量,独自苦恼了许多日子。这段日子里,少夫人夜夜都去书斋看那卷画,一到白天,她就什么都不记得。开始时,江少爷为了不叫她再有看画的机会,费尽心思,总把古画换地方收藏,甚至还用铜锁锁起来,可惜无济于事。渐渐地,江少爷也疲倦了。既没发生什么,就随她去吧,他也不再每晚跟踪妻子。
又过了些时日,少夫人夜夜看画一事被江家老爷、老夫人知道了。除此外,一些家人也知道了。
闻听高堂传唤,江少爷颤颤惊惊去主房拜见。结果,高堂并没有向他发难,只问了他事之起因。他虽觉蹊跷,倒也放下心来。
这天夜里,江少爷又想到妻子的怪病。他忧心忡忡,辗转不能眠,焦虑地朝身边熟睡中的妻瞧去。妻蓦地张开了眼,神情呆滞。他没被吓到——他已经习惯了。
啊,又要去书斋?他跟随妻子出去,妻果然去了书斋。
反正不多久,她自己会回房吧?江少爷无奈地叹息一声,打算返回卧房,心却没来由地突突乱跳起来。有什么危险要来临似的,他放心不下,只好一步步挪回书斋门口。
书斋两扇门紧闭着,少夫人进去后就把门关起来了。檐下的红纱罩灯笼,一晃一晃,鬼火儿似地荡着,方砖上打下一小圈儿暗红的晕。晕向四外蔓延,好像扩散着的血。
江少爷趴上窗棂,借着月光与灯笼射来的亮,向书斋里观望。灯笼撇下的红晕也照着他,让他看上去有那么点儿诡秘。灰蒙蒙的屋里,尽是斑驳的影,一群人围在条案前看着什么,没一个人说话,呼吸声也听不见。
微风里,灯笼穗子摆了两摆。沙沙沙,草木轻轻作响。栖在树上的乌鸦,扑楞着翅膀,呱地叫了一声。
吱吱嘎嘎,江少爷悄悄推开半扇门,侧身溜进书斋。光线射来,虽不很亮,却明了许多。他看清了那群人,是他的爹、娘、妻,以及一些家人,全是知道少夫人偷看画卷的人。这些人围在条案前,观看着那卷画。
江少爷盯着他们,不敢滋声。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这些人几时变得这般古怪。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海里闪过,他也想看看那画,于是凑了过去。
不!不行!他想起祖训:观看此画,定有罹难至!他脊背一凛,制住了步子。决不能看!决不能看!他不断警告自己,可脚步根本不受他控制。他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赶紧抱住脑袋,冲出了自家。
夜色弥漫,他在无人的街上没头没脑地奔走。街两边的人家、店铺、店铺上的幌子、树木,从他身边晃晃错过。
他只觉得一阵昏昏沉沉,渐缓下脚步,惶惶地琢磨起种种怪异之处。是家人染上了怪病?还是画卷作怪?他心里恐惧,又放心不下家人。他想马上返回,又没那胆子——他害怕自己也会被什么作祟,或被染上怪病......
也许,已经被作祟或染上怪病,只是不曾察觉?他直觉得可怕,左右张望张望,不见人影,打更的也没来。他蓦地抬头,撞见了月亮。对了!此刻是深夜,而自己还清醒!也就是说,还未被作祟!未染上怪病!想到这里,他略略心安,一路跌跌撞撞行了下去。
不觉间,天已蒙蒙亮。
江少爷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踏上了一条幽长的石阶路。他知道,这条小路通往山上的青隐寺,他索性逃进了那座山寺。
他在寺里住了几天,把家里发生的事说给了寺里的主持,还求老和尚帮他想个法子。老和尚劝他不要回家了,可他始终挂念家人。
一天,临近傍晚时,老住持留他不住,他回去了。
天有些闷热,江家大门半掩着。江少爷推开门,迈门槛进去:“来人!来人!”他高喊几声,没一个人迎出来。“爹!娘!儿回来了!”他先跑去看望双亲,二老不在房里。“娘子!娘子!”他又去了自己的卧房,妻也不在。他转一圈,家里不见人影。
头顶上,残阳如血。
院子里的花草结了些尘土和蛛网,檐下一溜红罩子灯笼,灯罩上接了些灰。灯笼穗子沉重地垂着,动也不动。没有虫鸣,更别说鸟叫了,好像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都死去了。
江少爷环视自家,心上开始打鼓。他念起那卷画,匆匆赶去书斋,推开门,正待进去,又踟蹰了,唯怔怔地望着书斋里的什物。
书斋里什么都没变,案上摊着的半卷书,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只是上面覆了层灰尘。笔还架在笔山上,笔端的墨渍早干了,砚池里的墨也干了。那半卷书旁边,还有他未喝完的茶……他望着书斋里的一切,怀念着往昔的好日子,心上一阵酸楚。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想看那古画的冲动。他及时甩甩头,警告自己不行,可腿脚根本不听使唤。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他不自觉地步入书斋,意识也随之模糊起来。
......不!不行!他努力甩甩头,察觉到自己步入书斋,毫不迟疑地调转脚步,逃出了自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在街上混混沌沌地逛了半日,无处落脚,只能再回寺里。
残阳散尽,深蓝的夜色自天边升起。时已入幕,街上行人寥寥。奔到山下时,天彻底黑了。繁茂的树叶遮挡住月光,叫他看不见山路,亦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两手摸索着,凭感觉寻找去往山寺的路。他忆起几天前逃上山寺时,天也这般漆黑。如何上得山来的?他完全记不得了,只知自己那时头脑不够清醒。
他正心里哀哀叹息,突然,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就在脚下,蜿蜒曲折地爬上碎石块、草木。他知道背后有光射来,回过头,恰望见身后有人。他定睛望了望,才知是自己的亲爹。
江老爷手里提了只白罩子灯,烛光穿透白纱罩,弥散过来。
“爹?”他一惊,见江老爷身后还站着些人,是他的亲娘、妻,以及所有家人。那些人全望着了他,笑着朝他招手:
“......吾儿,吾儿......”
“......相公......”
“......少爷......”
他们看上去像透明的,仿佛梦中景象,不过灯笼射来的光线十分真实。江少爷见了他们,长舒口气:“爹,娘,儿才去了家中,因何不见人影?叫儿子好生挂念!”
他们点点头,没答话,只朝他招手。白纱灯射来的光十分真实,家人们透明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好像一切都变得真实了。他提衫摆朝他们走过去,就在这时,谁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肩:
“施主!”
是寺院主持执火把来寻他。
“施主,夜深山路难行,好在老衲赶来及时。”
“多谢方丈好意。”他谢过老和尚,又与对方道,“只是我家亲人来前来寻找……”
“家人?”老和尚盯着他,一脸愕然,“除了施主与老衲,还有何人在此啊?”江少爷朝那边指去,老和尚掌火把顺着张望。树木茂盛,黑压压的,叫人看不清前方景物。
“施主,不曾有人。”老和尚摇摇头。
“出家人怎么也打诳语?”
“许是老衲错看?待老衲细细看来。”和尚抬袖子护住摇曳不定的火,两脚探着,近前几步,脚下踩到了什么。和尚撤步,移火把细看分明,拾起了横在草间的东西:“不过是卷旧画。”画轴粘住似地,紧紧卷在一起。和尚把画拿给江少爷,叫他瞧个明白。
江少爷盯着画轴,惊得膛目结舌:“怎、怎会到、到此?”他认得这画轴,正是他家祖传的古画,“该在书斋,该在书斋才是......”
“莫非此为施主家祖传之物?”和尚观察着江少爷,即刻明白了其中因果,赶紧用手里的火把点燃了古画。
“方丈!此物是我江家祖传,怎能轻易......”江少爷欲抢下画卷。老和尚却把画丢开,一把扯住他:“不宜久留,快走!”和尚拽着他往寺那边逃,“江施主,若想活命莫要回头!莫要回头!”
“怎么回事?”
“回去与施主细说。”
江少爷看和尚神情紧张,只得依言行事,不过耳边传来了声音。噼噼叭叭,火烧着什么的声音。他知道,火在烧那卷画。声音又来了,拂拂地吹上他的耳朵,好像一股一股小风袭进耳里:
“......吾儿救命......”
“......吾儿救为娘......”
“......相公救奴......”
“......少爷......”
“方丈!”他一扯老和尚袈裟,“亲人呼喊,岂有不救之理?容我……”
“施主!”和尚死拽住他的胳膊,不叫他去,“莫要回头,莫要回头啊!”
“可是......”
“是施主听差了!”老和尚颤抖着声音,“并没有呼救之声。若想活命,还请施主听老衲一言!”话音落下,和尚手里的火把,火苗跃了两跃。
江少爷闻言,不敢再言语什么,可呼救声一直在他耳边吹,搅着他的心。他实在放心不下家人,挣了挣被老和尚攥住的胳膊,没有挣开。老和尚知他有心挣脱,拽着他愈发加快步子。他不肯死心,偷偷回了头,只见一个挂着火苗的东西猛扑过来,是那卷画。
轻丝质地的画卷展开着,半悬空中。画的下半截挂着火苗,上半部分还完整依旧,可看见画上画着的东西: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圆的、散乱的图案。
江少爷看清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图案,竟是一个个活人,有江老爷、老夫人、妻、家人和一些他不认识的人。墨迹似的黑点在人与人之间慢慢扩散,墨迹不断地吞噬活人。一片片的墨色,愈晕愈大。活人在墨迹间挣扎、呼喊、尖叫,表情痛苦地扭曲着,连发髻都散乱了。散乱的发,又被什么扯进墨色之中。
“啊!”江少爷看清画卷的瞬间,滚倒在地。
“施主!”老和尚也大叫不妙。
燃了一半的画紧粘上江少爷的身,他身上的襕衫忽地燃起来。他的襥头、发髻,全被画卷未燃烧的部分吞吃下去,头颅也被吞下大半。他两手死命撕扯那卷画,唯留下嘴来呼叫。渐渐地,他连呼喊声也发不出了。双手给火吞噬,火苗燎着他全身。
老主持一手拽着江少爷,不叫怪画吞他下去,另一只手飞快地丢出了火把。火把正中画卷,画一下子燃起来,很快飞成灰,火亦灭了。
江少爷没给怪画儿吞吃下去,只是两颗眼珠子被生生剜了下来,鼻尖往上的肌肤全燎伤了,血糊糊一片。他折倒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怎么,他死了?”子虚吓出一身冷汗。
微风中,禅房外的松柏沙沙作响。它映到白窗纸上的影子,颜色淡了些。
对面的老翁笑了:“听老朽说完!他没死,没死呵。”
“他、他怎样了?”
“他......”
老和尚背江少爷回到寺里,还请了大夫来。
江少爷奄奄一息,他的头脸,以及身上许多地方,早已血肉模糊。大夫对江少爷的伤势束手无策,认定他活不过两个时辰。老方丈没有法子,取出了一位友人赠送的人间至宝来救他。
“人间至宝?”子虚问,“那是何物?”
“诶,后生,听老朽讲完!”老人家道,“那是长在蓬莱仙境的琼树果实,这琼果呵!可使活人长生不老。不过比起人世的永生永世,那方丈更笃信佛祖无所执著的教诲,所以他迟迟未食它入腹。只是琼果为友人所赠,他才一直珍藏着它。江少爷百医不治,又是俗世人,他便把琼果给江少爷喂下了。许多年后,这位虔诚的和尚终于如愿地去了佛祖身边。”
“善哉善哉,江少爷没死?”
一缕极微弱的霞光从窗棂外洒进禅房,映上了子虚的脸。
“没死啊,因为他吃下了琼果。”
“他永生了?长生不老?”
“呵呵......”老人家笑了笑,没有回答。
子虚忽觉这问题实在媚俗,顿时通红了脸。好在静怡的霞光照着他的面孔,叫他的尴尬不那么明显。
“老先生,那卷古画究竟怎么回事?”子虚忙换了问题,“江家败落果是拜它所赐么?既如此,为何只有江少爷逃过一劫?”
“他没有逃过一劫。”老翁回答,“若无方丈搭救,他早给那怪画吞吃下去了。至于那卷画......”老翁道,“恐怕江家先辈于供奉之始,就偷窥过它了,所以江家才......”
“所以才立下不可窥视此画的祖训?原来江家世世代代被它作祟啊。”子虚恍然,“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供奉它呢?”
“这个……”老翁摆一摆手,“老朽不知,你也只能问问江家先祖了。”
“不过,”老翁又道,“依老朽拙见,该是意念可怖吧?”
“怎讲?”
“明明是人之意念,却往往不被人左右。一念之差,殃及一世,倒是人被意念左右了。”子虚听罢,独自琢磨了会儿,似有所领悟,微微点一点头。
山寺钟声当当地敲响,小沙弥轻敲房门,送早斋来了。
用过早斋,天彻底明亮,万缕金光一下子破开白蒙蒙的雾气。
子虚将古琴绑紧书箱一侧,背起书箱,提着一小袋草药,辞别寺里的和尚与老者,下山去了。他行到山半腰,忽听后面有人呼唤:
“后生!后生慢走!”
子虚回过头,见昨晚与他讲故事的老者正急匆匆赶来。老者步履健硕,头上依旧带着笠,叫子虚看不清他的容貌。
“老先生还有何指教?”
“噢,老朽原是到这座青隐寺忌拜一位故人的,事已完毕,也要赶下山去,到是你先辞别了,不如再与你搭段路吧?”
子虚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二人同行,彼此都没有开口。子虚被异常宁静的气氛包裹,有些个不自在,偷偷瞄一眼身边的老者,老者咳了一声。子虚再忍不住,主动开了口:“老人家,昨夜所说故事里,送方丈琼果的友人,莫不是位神仙么?”
老人朝子虚略侧过头:“是不是神仙就不知了,老朽只听说,那是位人称玄机道人的道士。”
“他也吃过琼果,长生不老了?”子虚问这话时,忽然觉得心里漏掉了什么。至于漏掉的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不清楚啊。”老者回答。
说话间,他们已近山脚。
阳光乍现,山路豁亮开来。子虚心上一颤,总算想明白了。故事中的山,正是无解山,山寺,正是青隐寺,而他昨夜留宿之处......
“啊!老先生!”恐惧感莫名袭来,子虚伸手抓住了前行人的衣衫。
“何事?”老人带着笠,转身抬头,似望向子虚。
明朗的阳光,照上老人的脸。
“啊!”子虚看清了老人隐在笠下的面孔,惊讶不已,急缩回抓住老人的手,本能地退后几步。
那老者鼻尖往上的皮肤,尽是大片大片结了疤的烧伤痕迹。一对眼珠子已没有了,黑黢黢两个洞,给伤残不全的眼皮包裹着。他那曾于昏暗里看上去苍老的双手,手上哪里有什么皱纹?竟是片片烈火灼伤的疤痕。
“你、你是......”子虚不敢相信。
老人用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看了看子虚,微微一笑,伸手压低了笠,丢下惊愕的后生,独自下山去了。那步子、背影,丝毫没有衰老之态。
莺雀啼鸣,阳光洒上曲折幽缓的山路。草木掩映青隐寺,一切都是真实,一切又非真实。昨夜不曾睡去,今昔何来梦境?既不是梦,又怎能迷迷蒙蒙?
子虚回头望了望渐入苍翠的山路,摸一摸腰间的葫芦,不敢再于山上逗留。
......恐怕那嘶哑而显苍老的声音,也是给火灼伤所致吧?子虚心想,那么他说去拜祭的故人,莫非就是曾救了他一命,且葬在寺中的老方丈?
子虚边走边回忆往昔扑朔迷离的经历,心悸未定,又莫名地贪恋这惊心动魄的过程。就在此刻,谁人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他吓一跳,以为又要遭遇什么,咽下口唾沫,缓缓回过头,果真吓了一跳。
清爽明朗的光下,一个年轻道士,正朝他淡淡地微笑。
道士面色白净,脸上洋溢着的微笑,恰如洒到他身上的阳光,温暖而真实。
“长老!?”
“哥儿,咱还真是缘分不浅呐!”道士呵呵乐了。
子虚瞧着面前的道士,松口气,亦笑了。身体里从昨夜就充斥着的恐惧,正一点一点地,慢慢化开,变淡、变浅,渐渐地,散尽了。
欲知后来 且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