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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出雪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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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云

第四出 雪阻

休宁县一户人家里,一个年轻道士正在做法。他微闭两眼,眉头紧锁,两肩头哆嗦着,口中呜呜嘟嘟地念叨着什么,手里还不住地晃动拂尘,拂尘上的鬃已秃得可用眼睛数清了。他背后背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不知里面装得什么。

道士面前横一张草席,席上躺了个年轻姑娘。姑娘已死,且成了干尸。

听姑娘的家人说,姑娘昨日还好好的,不知什么缘故,今朝醒来就见她成了干尸。他们一心要她复活,可惜没银钱去请寺、观里的高僧、真人,所以寻来了游方的云水道士。

道士摇头晃脑,似使尽全力做法。紧挨他旁边的书生,一脸紧张地瞄着他。

书生侧耳细听,才知道士念得是:“别怨我,别怨我,非我害你早丧命,你若不活别怨我。你的家人忒难缠!我说没辙他偏缠。寻个法子快脱身?好去趁早睡大觉。”书生听罢,顿时蹙紧了眉头。

道士口里念着,偷偷挪去了书生身边:“啊,张先生?”他微声呼唤;书生蹙眉头瞟他一眼。他有所察觉,启半只眼瞟着书生:“我假装晕倒,你就对他们说,亡者魂魄归来了。”

“什么?”书生没听清,小声向他询问。他又重复一遍,书生还是皱眉摇头。

没法子,道士只得闭紧双眼,突然间自行扑倒了。

“长老!”书生吓一跳,那户人家也给唬得一愣。

崇祯朝,辛未岁。

大霰四作。

“……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

“先生念得什么东西呀?”子虚还没诵完长诗,道士就打断了他。

“此为天宝五年,李太白送友人丹丘子去华山所赠之诗。”子虚瞧着身边的道士,“怎么,你不知道?”他身边长老的名字,也是元丹丘。

“哎呀呀,这玩意儿如此难记,贫道怎么知道?贫道么……”道士呵呵乐了,“贫道只会念三字经呦,你要不要听我背?”还不待子虚答话,他就自顾自地背起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楚……”他背得很是流利。

“啊,长老!”子虚急急打断他,“你背得不是三字经……”

“噢?原来不是!我就觉得奇怪么,为何三字经不是三个字……”道士一本正经地挠挠脑勺,“那贫道就再背不出什么啦!”子虚只道是玩笑,也不理会,瞟着他问了句:“但不知长老师从得哪一宗哪一派?”

子虚跟随道士有些日子了,只知这道士动不动就要犯疯,不然就骗吃骗喝耍赖皮。至于其他,道士从未讲过,子虚也无从得知。

道士笑着答:“在下么,原是本分读书人,只因读书不成,上蓬莱拜师求仙,奈何在下学道不精,后来……”他分明是模仿子虚的口气,见子虚根本没有仔细听,一手搭上对方的肩,“诶,张先生,明日你可要好好配合我,不要再叫我无缘无故倒在地上啦!”他二人才给人家“作法”——不过是行骗,因未蒙混过去,被人撵了出来。

“再做这等糗事,怕圣人不能原谅,就连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了!”子虚斜一眼道士,“真不知长老往日都修行些什么,难不成只会些坑蒙拐骗的伎俩?”

道士摇摇头:“再高明的法师也救不活死人,死人就是死人,我也没法子不是?”

“既知如此,为何还……”

“他们那般恳求,如何不应?”道士一撇嘴,“此凡为的不是盘缠!事不成反去怨旁的,人么,不过如此。你是读过书的,怎连这个道理也不晓?”这番话咽得子虚哑口无言。

日渐西去,他们行过平川上的七孔石桥,前面群山障碍目,山间夹一羊肠谷道。二人沿谷道行进,始终望不见人烟。偏偏天不作美,转眼间大霰化作了飞雪。

忽然,前方寒烟大雾一阵纷乱。噼噼啪啪,有马蹄声近了。

一路明军撕破寒烟,踏将而来。

子虚和道士望见人马渐近,不禁站住脚,闪去旁边让路。

明军小队一到二人近前,即刻扯住缰绳。他们一色既站装备,个个手持兵刃。为首那个,战甲锃亮,身背长弓、腰悬犀鞘佩刀,足底一双乌皮靴;身下五花马,也额顶镂金璎珞。他一脸轻蔑地俯视两人:“来者何人?”一扬下巴,盯上了子虚。

“乃是……”

“乃是路人。”玄机道人抢下子虚的话,“我们是路人!”道士边说边朝为首的唱了个大喏。

“路人?”为首的上上下下打量二人,示意子虚摘下书箱。子虚不想招杀身之祸,依言做了,为首的既命部下搜察。

书箱一侧绑了张断弦的古琴,另一侧挂了把破小洞的焦黄油纸伞,书箱里不过是文房之物、一些旧书和几件破衣烂衫,还有只酒葫芦。

官兵没翻到值钱的东西,并不死心,提起那葫芦尝了一口,知道里面是泉水,破口骂了几句,把葫芦抛到一边,又抖落抖落那几件破衣烂衫,一叠写满文字的纸自一件单衣里散落。官兵夺去看了几页,瞥着子虚冷冷一笑:“原来是满洲来的奸细!”

“非也!非也!”子虚赶上前连连行礼,“在下不过是个穷说书的,那些是在下的书稿,望将军细细斟酌!”他嘴上说得利落,身上早已冷汗淋淋。

“即是书稿,我便拿去。”为首的在马上接过部下交来的书稿,不懈地翻了翻,揣进怀里。

“将军,这……”子虚抢上半步。

“怎么,你不给?难道是私通敌国的密文!”

“……请、请将军拿去……拿去吧”子虚垂下头,无力地挥了挥手

为首的点点头,又盯上道士背后的小包袱,执马鞭一指:“那是何物?”

“不过是贫道的法器。”道士回答。

为首的并不相信,抽出腰间佩刀,欲挑下道士身上的小包袱。

刀光逼近胸前,玄机道人执那根秃了鬃的拂尘,轻轻一迎,拂尘瞬间便幻化成一柄锋利宝剑。剑穗子迎风飘摇,剑刃将对方的刀碰成两截。

亢啷啷,断刀落地。明军头子先一怔,而后一摆手:“抓起来!”

一队人拔出佩刀,催马包抄。

不曾叫鬼吃了,倒要叫人吃了不成?子虚吓得直扯道士袍袖:“长、长老?”

道士向子虚使个眼色,既对为首的微微一笑,再唱个大喏,道:“大人何必动怒?您不过是看上了贫道的小把戏?”

似被道士说中,为首的抬手,止住了小队行动。道士观察着对方,说:“包袱里不过是祈福禳灾的法器,轻易教旁人看见,就不灵光了。适才贫道卖解儿耍子与众位大人取乐儿的,若是大人们喜欢,贫道再耍个更好的与众位瞧瞧?”他说着,蹲下身,挽袖子抓了把地上的黄土。“大人们请看。”他伸出手掌,手里的黄土竟成了足足实实的金锭子。他把金锭奉给为首的大将,又连抓了几把黄土,黄土全成了金锭子。

道士满脸堆笑:“人人有份,人人有份啊。”他把金锭子分给小队其他人,小队兵将个个看傻了眼。子虚也瞪大两眼,不敢相信。

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怎么黄土也能成金子?子虚端详起自己的手掌。

官兵们得了金锭还不满意,商量是不是带道士回去。他们的悄悄话正叫道士听见,道士朝他们打一拱:“官爷,贫道这小把戏算得什么,喏喏,请往那边看?”他一指身后,“过了长桥,对面有座金子山,想几位官爷要去那边,不如顺路捞些实在的,岂不比贫道的小把戏强多啦?”

官兵半信半疑地朝道士手指方向张望,纷飞的雪中,果见一个金灿灿的山顶。

“即有金山,你二人为何还行囊空空,一付穷酸相?”为首的在马上问。

“大人有所不知。”道士再打一拱,“我们才打那边过来,也揣了些金子的,想是平头百姓之故,金子一到我们手里,就没了影儿。官爷们都是吃皇粮的,自不比咱……”他一番话吹得明军小队一个个轻轻飘飘。

官兵们也顾不得两个穷酸了,撇下二人,朝着金子山扬鞭远去。

“哎呀呀,逃过一劫呀!”道士望着渐远的小队,掸了掸身上的细雪,回身看向子虚,却见子虚立在那儿,盯着雪中的金山顶发呆。

“子虚?张先生?他们已经走啦。”道士凑去子虚身边。子虚这才回过神,重新打量道士,控背躬身:“原来是位神仙!在下竟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

“诶!”道士摆摆手,“咱也快些儿离开,免得他们杀个回马枪。”

“此言怎讲?”子虚收拾起书箱,追上快步前行的道士。

“贫道不是神仙,那些也不是金子,不过是障眼法,如先生所说,是骗人的伎俩。”

“可在下亲眼所见,黄土明明……”

“还是黄土。”

“那金山……”

“不是金山。”道士忽而摇头叹息,“哎!竟连这地方也下起大雪啦?天意昭然、天意昭然!”

“难道长老的意思是,朝廷要……”

道士乐了:“古而今,哪个朝代长久得了?你也看着了,刚才那些鹰犬,哪一个不是吃喝百姓的?到头来,还要欺负百姓。”

“长老说得哪里话?”子虚抬手点着雪中山峦,“山峰尚不能齐整,又怎能强求于人?他们许是阉党残部,亦未可知?”

“呵呵呵,你还真是......”

“哎,只可惜了在下那些书稿……”

“诶,子虚。”道士拍拍同伴的肩,“书稿给人拿走很是可惜,不过保住脑袋已万幸了不是?”子虚点点头。道士又说:“书稿么……看你这样,估摸挨得日子还长,慢慢来啊,慢慢来。”

“长老差矣。”子虚白眼向着灰压压的天空,道,“之于不朽者,吾生之须臾,犹如蟪蛄与冥灵、芥草与莽野、鹪鹩与长空、鼹鼠与江河。蟪蛄居于冥灵,不知春秋之几何也;芥草生于莽野,不知大地之广莫也;鹪鹩翔于长空,不知宇宙之呺然也;鼹鼠游于江河,不知斯流之无尽也。此四者,皆吾辈哉。”

“张先生呀。”道士皱上了眉头,“你这点最不好。”

“什么不好?”

“净说些常人听不懂的话,文绉绉的,酸死了!”道士撅着嘴扇扇手,“这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还是快找个人家落脚?”子虚点头称是,两人便不再多话,只管加紧步子。

一个山谷过去,又是一个山谷。雪愈来愈大,淹湿了二人的衣衫。

就在这时候,又有谁人隐隐地从蒙蒙的白雾中凸现出来。吱吱嘎嘎,脚步声渐近,传来了女子娇滴滴的声音:

“师傅?师傅?”

听见呼唤,二人都停下脚步,望见一位十分美貌的少妇缓缓移近。

妇人手执一把油纸伞,伞上落满了雪花,脚下一对月牙小足深深浅浅陷进雪地里,素罗裙边缘全被雪水弄污了。她眼巴巴地望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着。

道士和子虚赶紧争抢着奔过去。

“何事啊?”道士抢先开了口。

“二位可见一路兵马过去?”

“见到了。”子虚答,“只是……”

“他们骑马远去了。”道士笑着抢过话,一指身后方向。

“他们可带着什么人?”

“不见带什么人。”子虚答。

女子闻言,一双美目瞬间涌出泪水。她忙抬袖子蘸一蘸泪,泪还是止不住地涌下。那模样异常娇媚,俨然梨花带雨。道士与子虚全看傻了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女子背过身,呜呜噎噎哭了半晌。天渐昏黑,她才抹干泪水,瞥见道士和子虚还杵在那儿,便对二人叹息了一声,请道士去家里帮她打卦。道士欣然应下,领着子虚跟女子走了。

他二人因此得知了女子的伤心事。

这女子原是遵化人氏,为躲避战争,一路南逃。半年前,她辛辛苦苦走到这里,偏偏盘缠用净,又没有地方落脚。她那副好容貌,也招来当地人背后叽咕。说她妇道人家孤身远行还能平安无事,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都不愿收留她。她伤心欲绝地离开镇子,一个人跑到百岳山下露宿,幸而遇着个好心的男人。那男人知道她的经历后,不问身世,收留了她。

平白地跟个农夫过活,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甘,然而那男人待她很好。日子一久,她的心也软了,总寻思报答对方,却又无以为报,索性嫁给了那男人。

从新婚算到今日,还不到百日,可她已作了十几天的“寡妇”了。

十来天前的清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夫君不在家中。她以为丈夫拾柴去了,没有在意,依旧做好饭菜等待着,眼看到了深夜,还望不见丈夫回来。她就这么一连等待几日,丈夫始终没有回来。

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怎能平白地失踪?后来,府台到各县招兵,官府强抓了些男子去投军。她唯恐丈夫给官府掠走,从此日日出门打探其的下落。不过直至今日,她也没见到丈夫踪影,更不曾收到丁点消息……

天色完全暗淡下来,雪尚未停住,比白天更大了些。屋里生了盆火,火盆里没有碳,全是干柴。干柴噼噼啪啪地燃着,冒着些灰黑的烟。屋里没有灯,只能就着取暖的火光照亮。

女子为来客热了些饭菜,还奉上丈夫昔日惯喝的米酒,看两人吃得差不多了,才坐到对面,求道士替她算一算夫君的凶吉去向。

道士从袍袖里摸出个龟甲,手里晃了几晃,轻轻一掷,龟甲里蹦出三枚铜板。道士看着铜板,没解释什么,收过铜钱与龟甲,朝女子一笑:“依贫道看,小娘子还是改测字罢?”端坐一旁的子虚,拿眼觑着道士,不知他要干什么。

“怎么?”女子面露紧张之色。

“此等伎俩不足为凭,还请小娘子赐一字?”道士说。

“奴、奴家不会写字……”女子红了脸。

“那么,就请小娘子说出一个字来,由贫道代为书写?”

女子想了想,轻轻启唇:“容,美仪容的容?”说的时候,她又红了脸。道士笑了,手指沾上杯子里的清酒,在酒案上写下个“容”字。道士盯着这个字,盯了好一会儿,不发一言。

女子也端详着酒案上的字,细声询问:“师傅,如何?”

“哦。”道士笑了,“甚好甚好!”他戳着案子上的字,“你看这个‘容’,上面的‘穴’,就是家,‘人’在家门口,就是说,你夫君要回来啦。”

“真的?”

道士笑着点头,瞟一眼子虚。子虚正盯着他,看他投来目光,慌忙转开了视线。道士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昏黄的夜色,大雪不知几时停下了。远山、河川,全覆上一层白。天上云气甚重,透过格子窗向外望去,山影似被云压迫得近了些。

女子留道士与子虚在外间屋里过夜,自己则去里间休息。

深夜寂寂,山上飞泉流瀑的声音依稀就在耳边。

子虚打算把之前给人抢去的书稿重录一遍,独自倚上窗口,借着雪光与取暖的火光奋笔疾书,笔端的墨溅了满纸的墨星。

“子虚呀,坐窗口要受风的,快些坐到这里来罢。”道士凑着火盆,倚着那红绸小包袱,招呼子虚。

子虚正写得投入,没有吭声。铜盆里的火苗嗤嗤地燃着,柴烟熏得眼睛热辣辣,子虚顿笔搓搓眼皮,抬袖子扇了扇扑过来的灰烟。

道士瞅着子虚忙叨叨的侧影,笑了,捏起嗓子,摇晃着脑袋学他说话:“在下原是本分书生,只因生计所迫,故而拜师说书……”

“玄机长老。”子虚并不抬头,边写边道:“你又来取笑在下了!”

“哎,什么取笑?”道士与他说笑,“你辈非吾辈,你觉得取笑,我说不是呦!”

“如何不是?”

“你说什么蟪蛄、鹪鹩,又什么春秋、斯流,何必多虑?人哪,早晚要死嗒!不过你我可是要生生世世……”

“长老!”子虚终于搁笔,打断了对方的话。

火盆里的火映着子虚的脸,他的脸看上去红极了,也或者是真得红了脸。他正色与道士说:“莫出戏言!此非有辱斯文乎?真真给你气煞!什么生生世世?两个大男人,怎好说出这番话?”

道士给子虚说得一怔,盯着满脸通红的子虚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拍着腿哈哈大笑。他哼笑着凑去子虚身边,拂着子虚身上微微抖动的儒衫:“哎呀呀,何必生气?是戏言!戏言!不过……”他顿住了。

“不过什么?”子虚追问。

道士一笑:“不过此地也有这么冷的天呀?”他伸出两手烤了烤火,他的手白白净净,欣长而有力。

子虚盯着道士的手,不觉出了神。待道士缩回双手,子虚才慌张张收回视线,低头问了句:“怎、怎么,你之前到过此地?”

“嗯,走过几遭,只是……”道士放低了声音,“只是每次都时过境迁,白白地蹉跎岁月。”他抬眼看向子虚,“哎,哪里又能逃过此劫呢?就连你我初遇之地叫……哦,雾灵山!那里我也去过几回呢,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变了?”他缓缓叹息,“岁岁无穷尽,岁岁无穷尽呀,你说是不是?”

子虚凝视着道士,看他一脸严肃,不禁笑了:“竟说出这样言语,好像个老者,不知长老年纪?”

道士亦笑了,更凑近子虚,吹上子虚的耳朵:“你猜我有多大年纪?”子虚往旁边挪去些,琢磨了会儿,道:“和在下相差无几,不过弱冠而已。”

“诶!”道士一摇头。

“非也?”子虚反复端详道士,“难道已过儿立?”子虚说出这话,不待道士回答,自己先摇头否决。

道士也不回答,只掰着十根手指头算了一遍又一遍,乐了,对子虚道:“我一时也算不清,总之比你大许多就是啦。”

“既这般,为何还要云游?白白地蹉跎岁月……”

“自然是有我的目的了。”道士淡淡道。

“什么目的?”

道士眯细眼睛瞧了子虚许久,弄得子虚不知所措,他却还瞧着子虚,浅浅一笑:“不如,你再猜猜看?”

子虚极认真地思虑一番,笑道:“莫非欲往仙所?”

道士摇头。

“欲往桃园圣地?”

道士哧地笑了,还是摇头。

“莫非……莫非是心欲往而不能及的地方?”

道士盯着子虚略愣了愣,缓缓开了口:“子虚,你真的不记得了?”

子虚也是一愣:“记得什么?”

道士没答话,依旧摇摇头。他盯着火盆里的火苗,仿佛忆起了什么往事,眼里的光芒全敛了去,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屋子里的气息也随之凝结了似的,二人沉闷半晌,子虚看道士不言语,忙唤他一声:“长老?”

道士听见呼唤,转向子虚,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哎呀,何必客套?叫丹丘子便好,不然,就叫玄机呀?”

“你是兄长,这如何使得?”

“什么使不使得?还真啰唆哩!往后我叫你子虚,你就叫我的名字,我可还要劳烦你呢!”道士嘿嘿笑了。

二人闲扯半天,不消多时,道士枕着小包袱沉沉睡去了——他一向睡去得快。

寂静再次袭来,子虚一个人赶完书稿,仔细地将它们裹进一件干净的单衣,书箱里收好,才挪去窗边打盹。

夜渐深,子虚打着瞌睡,却如何都不能睡着。他心里焦躁,睁开眼,正瞧见道士的背影,心里更焦急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子虚还念着道士的话……记得什么?

深夜寂寂,子虚只管胡乱揣测,一会儿琢磨道士的话,一会儿念起昔日种种,忽又想到无解山上的“老者”。

玄机道人,难道果真是巧合?怎会如此之巧?难道说,雾灵山那回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百岳山上的飞瀑,敲击到子虚心上,他开始没来由地烦躁。秋时那件事,分明不是梦,为何要……各种各样的事叫他想不明白。越往深处想,他越睡不着。

咯咯嚓嚓,窗棂突然作响,却不是风来了。

子虚还为琐碎的事情烦恼着,完全没有在意。

咯咯嚓嚓,响声愈来愈大。啪嗒,好像是窗棂子坏了。

子虚盯着外屋里唯一的窗,看了看,发现窗格子分毫无损。

大概那女子在里间掩窗户吧?子虚正想着,见里间柴扉霍地开了。他才明白,刚刚是门闩掉落地上的声音。他好奇地朝里间瞟去,不晓得女子为何深夜出来。他敛息等了会儿,不见女子出来,正在纳罕之际,身边道士忽然个翻身,竟跃过了火盆。

道士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子虚,让子虚吓了一跳。他挣开道士的手,朝那扇敞开的柴扉望去。

火盆里的火还燃着,干柴烧得刺啦啦作响。柴烟浓烈了些,很是呛眼。子虚微眯双眼,借着火光,看到有东西自里间忽忽悠悠飘了出来。

除了火盆里干柴燃烧的声音,周围一片死寂。道士突然含含糊糊吐了句梦话:“子虚!子虚!起风啦!”子虚听见道士言语,也不答话,直盯住那渐近的东西,心中暗道:什么起风!分明是鬼来了!

里间忽悠悠飘出颗美人头,是那美貌女子的头颅。头颅上的发髻全散乱了,想是用牙齿咬开户闩时候甩乱的。一丝丝长发混着几点血渍,散乱地贴在脸颊上。

头颅轻飘飘游移过来。子虚知她移近,忙闭紧两眼,佯装睡去,手心却出了汗。他后悔刚才挣开道士的手,不禁攥紧了双拳。

头颅悬浮在空中,悠悠游来,盯着子虚瞧了瞧,又移去道士那边瞧了瞧,看二人都闭着眼,方满意地咧嘴乐了。她的嘴唇红艳艳,面上泛着青白,毫无血色。血红的唇一裂,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牙上也沾了几点血渍。

咯咯咯,人头仿佛笑出了声,亦或者是咬动牙齿的声音。人头盯了二人好一阵子,确信他们已经睡熟,方一转,擦着子虚的肩冲破窗棂,不知飞去何处了。

感觉女子头颅飞走,子虚才壮大胆张开眼,环视整间房子。确定美人首确实离开,他跳去了道士身侧:“长老!长老!”

道士没反应,子虚使劲推推他。道士一摆手:“哎,都说了是风声!”他不曾睁眼,稀里糊涂地吐了句,就要睡去。

“什么风声,在下分明看见……”

道士在睡梦里笑了,闭着眼睛道:“谁叫你偏要守着窗户,又不肯睡?”

“长老!”子虚听对方答话,长出一口气。

“诶!不是说了,叫名字即可?”道士躺在那儿,不愿起身。

“玄、玄机?”

道士闻言,轻轻乐了,揉着眼睛爬起身:“不妨事啊,那颗头天明时就自己回来了。”

“怎么,你早知道?”

“给她算卦时候就明白啦。”道士边打哈欠边说,“你意欲何为呀,张先生?”

子虚觑了眼窗外,凑去道士耳边:“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么她的去向,你也定然清楚了?”

“我怎么晓得呦!”道士躺下来。

子虚忙推一推他:“别睡别睡,那个要怎么办?”他一指里间。

“什么怎么办?”道士无可无奈何地起身,摇摇晃晃走向里间,懒洋洋地倚上门首,朝里面望了望,“哦。”他有所了悟,“你是说,把她弄到地上,咱们去榻上睡?”他又要疯癫了。

“玄机……”

道士轻轻笑着:“子虚休恼,我明白。”他走进去,“还记得今日白天,那户人家的姑娘么?”

“……干尸?”

“不错。她家人不是说,一觉醒来,她已成了干尸……”

“那又如何?”

“来来,你自己看?”道士拽过子虚,叫他看看里间。子虚才瞟一眼,就抬袖子遮住面孔,口里念起了佛。

里间亦生着盆火,火已灭,黑黢黢的,一阵阵阴冷。白雪的光芒穿透窗格子映射进来,昏晦地笼着角落里一张草榻。榻上的旧棉被里,裹着个无头女子。

“怕什么?”道士笑着扯下子虚的袖子。子虚不得不瞥一眼那奇怪的女人身体,但见断裂的勃颈和雪白的肩膀露在棉被外面,青白的勃颈上,有几点血迹。

“莫非是……”子虚有所恍悟。

“不错,正是她做得好事。”道士快步来到塌前,对着女子血淋淋的脖子看了看,与子虚道,“《古今异志考》里说,此妖怪白□□若常人,夜晚身首分离,因害怕枯老,故以年轻女子鲜血为食,只怕她此番是寻女子鲜血去了。”

“如、如何才好?”

“不妨事,只待我……”道士伸出两根手指,回头望向子虚:“张先生,她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子虚不假思索:“既然她是妖精,自然救人性命更为重要。”

道士点点头,用手指抹去了女子脖子上的血迹。

窗外,天蒙蒙亮了。转眼间,霞光万缕。

云彻底散了去,白雪地上金灿灿一片光辉。

昨夜,道士告诉子虚美人头颅再不会活过来,子虚才放心地睡去。直至天明,一夜无梦。

“张先生?子虚,醒来罢。”道士轻唤子虚。子虚睡得很熟,一些儿反应都没有。道士轻轻拍他:“子虚,快些起来,咱们上路了。”

“哪里去?”子虚模模糊糊地问了句,还是没有醒来。

道士轻声笑了:“这要问你,你想去哪里?想去多久呢?”他声音极轻,也不知子虚到底听见没有。好在子虚醒来后,却也没多问。

他们两个收拾了收拾,出来屋子,看清晨的雾气正慢慢散开。不远处丘峰之上,满山冰花玉树,房檐上时有雪水滴答涎下。子虚扯紧衣领,打了个喷嚏。

“此处仅剩无头尸身,依贫道之见,还是不要给旁人惹麻烦的好。”道士搓着手说。

子虚亦觉有理:“话是不错,但要如何?”

“放心放心,贫道自有法子。”道士微微一笑。

“且慢!”子虚想到什么,“若这家家主回来,又当如何?”

“她的夫君?”道士看着眼前的山房说,“他不会回来了。”

“怎么,难道他……”

“昨晚所讲的‘容’字,正解应是,家中主人有口难言。”道士与子虚解释,“恐怕这家男人早见识了妻子的真身,害怕得连夜逃走了。”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惦念自己的夫君?”

“她不会明白丈夫见到自己真身后的感觉。天下女子皆一般,没有一个不是为着男子而活。她虽为鬼怪,倒也渴望丈夫怜爱,所以才吸食鲜血以求青春永驻。”

“原来是这样。”子虚有所恍悟地点点头。他想,女子皆喜美好容颜,妒恨的、嗔怨的、不择手段的,等等意念方养出此等妖怪。可知女子意念之深,并不亚于男子。古而今,又多少人渴求长生不朽、青春永驻?到头来,不过夏草一败。

子虚暗自感慨:“看来吾辈果真不过如此啊!”他轻声叹息,看着道士向雪地里的灰瓦山房一挥拂尘。

山舍、连同它里面的一切,转瞬全成了纷飞的细霰。

“……子虚啊。”玄机道人眼望四散的霰,似自言自语,用极低的声音念道,“妖精与人并无差别,你这般舍它救旁,竟与我的罪孽等同了啊。”道士眼望细霰渐渐融入真实的白雪,再没言语什么。他背后,还背者那个方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不知里面是何宝贝。

渐渐地,细霰散了。

此时,离此不远处的雪地里,浅浅陷着一颗不曾闭上双目的美人头。美人一双美目,直直望着遥远的方向,好像期盼着夫君归来。

渐渐地,美人头亦融入了白雪的怀抱,无人知晓。

欲知后事 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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