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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出遗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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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云

第五出遗伞

“上回说到中兴四将,乃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岳飞。岳飞妇孺皆知,不必细表,且说韩世忠之妻,梁红玉。梁红玉祖父、父亲,皆在平定方腊之乱中战败获罪,梁家从此衰落,梁红玉也沦为京口营妓。说起来,本朝女将秦良玉倒是与她……”

“哎,子虚,别絮絮叨叨啦!”一旁的道士终于按耐不住,“话多伤气,肚子越饿哩。”好像为了证实这话,道士的肚子咕咕叫上了,“喏、喏,你看是不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连你也来讲风凉话!”张子虚瞥一眼道士。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也叫上了。

时值秧节,二人一路南行。

这一年正是崇祯五年。

大片大片的田地里,清油油的秧苗在春风中招摇。地里插秧的男男女女,一边劳作一边高唱田歌:“哎!动秧把,要赛秧,鸟叫一声六棵秧,莳得好的头首吃肉团,眼红气涨,争而未胜的要挨‘包麦团’!”他们一起唱完,又一起哄声笑了。原来,他们在比赛插秧呢。

“子虚呀。”道士停下步子,指点着田地里的人们,与同伴道,“与其念那些世故人情,倒不如听听这些乡曲儿有趣呀?”

子虚满脸忧虑,瞟了眼地里劳作的人们,叹息道:“何趣之有?国难当头,哪来闲心听这些?”他两手合十,极虔诚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低声诵道,“愿老天降岳飞、韩世忠这样的贤将与我大明王朝!”

道士一旁观察着,看子虚还对着南方深深拜了两拜,不禁呵呵呵地乐了。

“笑甚?”子虚抬眼瞟向道士。

“笑你迂腐哩!”道士笑说,“聚散离合岂是天定人为?即使出了良臣、鹏举之流,也无济于事呀。”

“此言差矣。”子虚正要反驳,忽听前方有人招呼。

“两位?两位请进来吃顿便饭吧?”是个农妇。

“哎呀呀!正赶上好时节。”道士朝农妇挥挥拂尘,先跑过去了。子虚看道士跑去,也只好加快脚步,跟上了。

“多个人吃饭,多收谷一石!”农妇黑瘦的脸上堆满笑意。她身着各色彩布缝合的窄袖田衣,没有裹脚,边说吉祥谚语,边把自家做的种田馃递给二人。

道士忙对农妇讲了几车吉利话,直讲得农妇眉开眼笑。道士还撺掇子虚也讲两句,子虚朝农妇拱拱手,说了一句讨吉的话。

种田馃由糯米制成,内用红糖、芝麻、笋丝或肉丝、咸菜作馅儿。大概朝廷征缴不断,日子不大好过,这馃里没有馅儿。不过道士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嚼了许多,弄得两腮鼓鼓囊囊,还不住地往嘴里填。他看子虚吃得很是斯文,不禁蹙起眉头,一把抓去子虚手里的馃,喷着饭粒道:“喏、喏,你看,这才是真的肚子饿!”他说着,把子虚才吃一半的馃全塞进自己嘴里,还得意地仰着眉毛看子虚。子虚瞟他一眼,并不理会,依旧细嚼慢咽地食。

道士摸了摸肚子,一抹嘴:“天色尚早,咱速速起程罢?”他嘴里还嚼着吃食,说起话来呜呜嘟嘟。

“且慢!”子虚拉住道士,“人家好心请你我吃饭,如何说走就走?该先道谢……”

“诶诶,不必,不必呀。”道人笑着摆摆手,解释道,“今日插秧,这里的农户都要请路人吃饭的,你没听她说么?多个人吃饭多收谷一石,无非是讨个吉利。客人走时忌敛走吃食,更不能与人家辞别,这又有个说法,叫人人吃饱,年年丰收,疾苦带走,好事长久。”

“原来还有这么个讲。”子虚恍然,“怪不得那妇人送出饭食就回避了,竟是在下孤陋寡闻,险些闹出笑话。”他有些心虚,抬袖蘸了蘸额上的汗水。

“哎,快些儿走罢。”道士催促子虚,还告诉他,今日连借宿也要给当地农户视为不吉的。“赶在夜色上来前,去镇子里捎个店才好啊。”道士说。

子虚点头:“话是不错,可无有银钱……”

“喏、喏你不是还有那张琴?”道士戳了戳子虚书箱一侧捆着的古琴,“背它也怪沉的,不如及早当了……”

“不可不可!”子虚一手护上那张琴,“决不可当了它!”

“你我都要露宿街头了,还说什么可不可的……”

“琴乃君子随身之物!纵然断一根弦,却比在下性命还重!”

“哎呀,一张破琴,何必……”

“破?破是不假,确是白居易用过的。”

“呦!”道士上上下下打量起子虚,“看不出,你还有宝贝哩!如此说,能当不少银子呀!”道士乐呵呵地伸手过去,要扯那张古琴。

“诶!此是师父留与在下的遗物!岂可随便?”子虚旋转着身,不让道士够着它。

“师父?哪个师父?”

“自然是说书的师父!”子虚一个闪身不稳,扎扎实实地坐了个屁蹾儿。那张古琴的焦尾,铿的一声砸到地上。子虚忙摘下书箱,揉着那琴,仿佛砸疼得是他。

道士见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言语。

子虚将古琴重新扎好,背上书箱,起身扑一扑身上的土,抬头见同伴沉默,叹道:“长老,你也想些法子,不要总惦记在下的琴哪!”道士还不言语,只管埋头赶路。子虚快步趱上,低声唤了他几声,他竟瞥也不瞥子虚一眼。子虚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赔罪:“长老,实非在下小气,你要不打这琴的念头,就是把在下卖了也无妨的!”

道士闻言,禁不住乐了:“哪个要卖你?舟到江心自然直,不必多虑啊。”他说着,从道旁矮树枝上扯了两片嫩芽下来。子虚知他又要耍诡计,也不多言,只在心里默念了句圣人见谅。

他们二人朝着镇子方向去,过溪涧、经拱桥、绕笔架山,行了一程,不觉间天色昏黑下来。

这镇子环墨池而建,池水注入小渠,流经每户人家跟前,小渠里排着几个石鼓似的石礅。街道由长条青石铺成,青石上擦着些青苔。街上冷清清没什么人,两旁排着的双层合院建筑,粉墙高大,青灰檐振翅欲飞。有几家铺子的门楼、勾栏,精雕细凿,装饰得异常繁华,只是彩漆斑驳,破旧了些。多数铺子已经上板,唯有不多的小馆子还掌着灯,里面却没几个客。子虚边走边看,觉得街上风景凄凄惨惨,不似田中那般美好。

嗒嗒仓,酉时更响。

二人好容易寻到一家客栈,客栈却已关门。

“开门来!开门来!”道士拍打着门板叫喊,“住店呐!开门!”他不住地用力拍打店门,门板子连同窗栊,嗑啦啦一起抖动。

“来哉!来哉!客官手下留情,勿将店仔拆咯哇(勿将小店拆了呀)!”伴随着答话,掌柜开门下板。

“住店呀。”道士见门启一条缝隙,拽子虚挤进了店里。

掌柜关好店门,搓着手转身跟来:“客若打尖,恰无妨,个住店仔么……”

“你也忒势利啦!”道士在长凳上坐定,从袖里甩出那两片绿芽,“喏,怕我们没钱?”

绿芽不知几时成了两片金叶子,叶子于灯火下金灿灿地闪烁着光辉,纹脉倒是清晰如故,恐世间任何能工巧匠也不能有这样的打造手艺。

“误哉(误会)!误哉!”掌柜两手接过金叶子,拿牙咬了咬,满脸堆笑地盯着它们,向二人道:“店仔客房只三间,客住咯二间(客人住了二间),只丫间(只一间)……”

“正好我们住下呀?”道士说,“哦,你放心,我俩挤一间便好。”

“勿得住!勿得住!”掌柜把金叶子藏进怀里,连连摆手,压低声音凑去二人跟前,“那咯屋哇,闹鬼哉!”

“闹鬼?”子虚只听清了这两个字。

掌柜看着子虚,连连点头:“斯咯(是的)!斯咯!”他又对道士说,“若侬勿嫌(若你不嫌),厅堂来……”

“岂有此理!”道士拍案而起,“付了许多钱还叫住大堂?你也太会做生意啦!”

“算了长老,咱们还是……”

“先生莫怕。”道士不让子虚插话,拍拍胸膛,“贫道是出家人,还怕鬼怪不成?你只管头前带路。”

掌柜没有法子,只好掌灯引他们去那间闹鬼的空房。他们由厅堂穿过一扇瘦云门,云门连着一径石柱廊子,廊子依粉墙围成个小小的天井,天井檐下有个未落锁的房间。

“客哇,只楼下丫间咯。”掌柜亲自推开那扇未落锁的房门,将手里的灯火交给子虚,“小心哉,小心哉。”他说完就要溜走;道士一把拎住他的脖领子:“可打扫过了?”

“扫、扫过哇…….”掌柜僵着脸一笑。

“那你急着跑什么?”道士先推掌柜进了屋,看掌柜进去平安无事,才领着子虚迈步进来。

掌柜明白道士用意,迎笑脸与道士说:“客哇,天白时候不打紧地,此刻嘛,天勿全昏,亦勿打紧,勿过到咯深夜……”他咂着舌摇头,“这屋仔,就连吾们自居人(自己人)亦无胆进去哉!”

“果真有鬼?”子虚问。

“有哇!有哇!”掌柜告诉他们,一年前,这里曾跑来个逃兵。

那日,逃兵倒在客栈门口,已是奄奄一息。好在掌柜及时发现他,拖他进了客栈。掌柜原想找个大夫救逃兵一命,可一瞧见逃兵身上的伤,就变了主意。逃兵身上的伤,新的旧的混到一处,没半点好皮。旧伤结了疤、结了痂,新的已经溃烂。掌柜觉得逃兵无望治愈,吝惜起自己的钱财。结果三日不到,逃兵送了命。逃兵来这儿时,身无常物,唯随身带一把破雨伞。

“伊死翘翘前,认真地要把伞仔与吾。”掌柜道,“这伞仔亦勿是甚好物,吾原勿想要地,恰看伊怪可怜哉,就收下咯,后待伊死咯哇……”

后来,那把伞被人忘记了,一直遗在逃兵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不多久,有客人住进来。客人于熟睡中隐隐听见门窗响动的声音,认定那是风声,没太在意。渐渐地,那声音没了。第二日,客人只对掌柜说,他们这儿夜里风大。

不过,还听有的客人讲,夜里睡觉时听见响动,睁眼一看,见到一张白惨惨的脸逼在眼前。那像是个死鬼,头发乱蓬蓬的,惨白的脸近在咫尺。

这间屋子前前后后住过些人。凡见过鬼的客人,有吓得连话也讲不出的、有胆小吓得尿裤子的、有胆大呼叫的。待掌柜来一看究竟,客人便说有鬼。掌柜问鬼在何处?客人畏缩床上,指着放雨伞的地方说:“刚刚近在眼前,这会儿有人进来,退到那里去了。”掌柜依言察看一番,并没见到客人说的‘鬼’,奇怪的是,那把雨伞不见了。掌柜点上灯,客人又指着门口叫喊:“鬼,他、他出去了……”掌柜跟着转向门口,张望了张望,说没有看到鬼。客人不听他的,第二日天明就退房走了。后来,掌柜着小二进来打扫,发现那把伞好好地杵在那儿。不知是谁、几时放回来的。事实上,见了鬼的客人都说,死鬼显身的夜晚,那把伞莫名地没了,而到翌日,伞又会自己回来。最后,掌柜依着客人们的意思,不得不把那伞当劈柴烧了。可谁想,那鬼并没有就此绝迹。

“没有绝迹?怎样了?”子虚忙问。

掌柜叫小二端了酒菜来:“侬有所不知(你有所不知),先前白面鬼经火丫燎,成个炭黑脸,夜晚越发吓人哉!”掌柜描述得绘声绘色,还学了个鬼样,唬得子虚连连攥袖子蘸冷汗。

掌柜陪二人吃了几杯酒,又说了会子话——无非说些屋子里闹鬼的事情。时交亥时,掌柜才收拾过桌上的残羹冷炙,起身告辞了。

子虚用签子挑去灯上的烛花,灯火一跃,屋里亮了许多。他在桌前坐下,铺开纸笔,预备把今日所见所闻纪录下来。

“张先生?子虚?”道士坐到床上招呼,“你快些来睡罢,不然过会子鬼真来了,你又要吓到。”

“吓到?”子虚边写边回,“在下堂堂男儿,焉能叫区区魍魉吓到?若是《唐传奇》里白蛇美人一样的鬼来了,在下还要请她红袖添香呢!”

道士听子虚说得十分慷慨,瞧着他笑道:“那样的鬼少之又少,不过雾灵山上的死鬼多得很……”道士观察着灯下的子虚,看他微微变了脸色,便略一欠身,依旧笑说,“哦、哦,休宁县的飞头美人,你也要请她……”

“长老!”子虚徒然变色,忙将笔墨纸砚一起收过,脱去儒衫,上床躺下了。

“张先生?”道士见状,嘿嘿一笑,“你还是睡去里边吧?”

子虚不理会道士,脸朝外侧,合眼假装睡去。道士瞧着他,一指窗外:“你听听,外面有声音呢。”

“什、什么声音?”子虚骨碌着两眼,僵直了脊背。

道士跳下床,把窗子开了个小缝。

子虚躺在床上侧耳倾听,果然有声音乘风而来。是谁人弹奏着北琵琶,又有女子跟着琵琶唱曲:“去年依稀杨柳风,可怜今春又花红。朱弦诉月恨融融,离愁惊残梦。”那曲子异常细腻,一咏三叹,使闻者落泪。

许是街上哪家馆子里绰酒座儿唱的?也或者哪个大户的家班子排戏?子虚听着,不由得支起上身。

道士听曲声断了,忙把窗子关紧,坐回床上与子虚说:“若有此等女鬼踏月色而来,咱倒真是艳福不浅啦。”他用胳膊肘一兑子虚,“诶,你说,她会看上咱们中的哪个?”

子虚没答话,躺下身,合了眼。心中埋怨道士:身为出家人,未免太不正经了些!他还沉浸在那曲声之中,独自琢磨了会儿,轻声哼唱起来:“去年依稀杨柳风,可怜今春又花红。朱弦诉月恨融融,离愁惊残梦……唱与征夫曲未终……”

道士躺在旁边,听子虚唱完,不觉笑了。

“笑什么?”子虚扭头直视道人。道人亦瞅着他:“与其唱与征夫,不如唱给她丈夫。刚才说什么红袖添香,这会子又唱起小女子的曲儿来,子虚呀子虚,你莫不是想嫁人啦?”道士说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子虚沉下脸,翻个身,再不言语。平日里,他最厌恶道士不正经,自己不正经也罢,偏又总扯上他!道士看他沉下脸,一撇嘴:“算啦,算啦,睡觉罢。”道士朝桌上的蜡烛吹口气,烛火灭了。子虚忽觉黑暗降临,不禁张开眼睛,大叫玄机。

“何事!”道士吓得一跃而起。

“怎么吹灭了烛火?”子虚躺在床上问。

道士闻言,略愣了愣,随后乐了:“噢,原来你还是怕……”

“怕?怕什么?”

“鬼!鬼呦!”黑暗中,道士朝子虚做了个鬼脸,子虚即刻扭过脸。道士哼笑不住,将背后的小包袱枕到头下,伸胳膊抱住了子虚:“你若是害怕,贫道就抱着你啊?”他嘿嘿笑个不停。

“玄、玄机!休要胡闹!”子虚还没见到鬼,倒先给同伴吓住了。他想摆脱道士的纠缠,谁知对方抱得更紧。道士抱着他,笑说:“睡罢,睡罢!等会儿鬼真来了,怕你求我都赶不及呢!”

子虚实在挣脱不开,彻底泄了气,任由对方随意。

夜色凄迷,石柱子的影儿映在窗纸上,深深浅浅。

嗒嗒仓,子时更声敲响。

“玄机?”子虚低声唤身边人;对方早就睡去,丁点儿反应也没有;子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被对方抱住,子虚想睡也不能睡稳,只好僵直着身子,盯住头顶的床板。眼睛有些酸涩,他闭眼休息了会儿,还是不能进入梦境。他忐忑着,希望自己即刻睡去,如此一来,就不必为闹鬼的事提心了——他还是害怕。天下事,往往事与愿违。他愈忐忑,愈不能入睡。事实上,自遇着玄机道人那天起,他就总不能安然入睡了。经历离奇古怪之事,命悬生死一线,他虽然害怕着这一切,却又莫名地贪恋它们。他觉得他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火焰有送命的危险,还是被其险恶的热情及光亮深深吸引。

子虚微偏过头,正撞见道士熟睡中的脸。

道士看上去十分年轻,白净的脸上没一丝岁月雕琢的痕迹,眉宇间也总很疏朗。不知是道士太年轻的缘故,还是他真得经历过大喜大悲之事,竟能让世间难得一见的疏朗爬上脸庞。子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有些羡慕,暗暗寻思,若不经历一凡种种,怎能在悲观与乐观之间找到第三种情愫?怎能做到达观?又怎能讲明白苍凉之情趣?可见他是看过大变故、参透些世事的人。是了,倘非如此,又怎会出家了呢?子虚胡思乱想一通,好像参透了什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屋里一片漆黑。月光穿透窗纱,朦朦胧胧地洒来,洒上道人的侧脸,道士正睡得安逸。

嗑嗒嗒,有动静传来。

声音极其微弱,睡去的人怕听不到它,但子虚还清醒着。一片寂寂,他清晰地听见声音传来,想起身看个分明,可一念及‘鬼’,心上就有几分怕。更要命的是,道士还抱着他,使他动弹不得。

吱嘎嘎,房门轻轻开启。吱嘎嘎,门又闭上了,细微的声音一点点移近床边。子虚忙闭了眼,头偏去道士一侧,假装睡去。此刻,他真庆幸道士抱着他!他尽量让自己呼吸平静,道士的气息轻轻扑到他脸上,他全心全意地感受这气息,为的是让自己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恐怖。

子虚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凑到了面前,他觉得眼前一暗。

……莫、莫非是……子虚再不敢想,只祈求那东西快些离开。他紧闭双眼,等了好一会儿。

夜色迷惘,窗外没有风声,虫鸣声也没有,死寂一片。

明月忽然隐入云中,房里更黑暗了。

子虚惴惴不安,自觉那东西好像离去了,试探地微微睁开一只眼:“啊!”他正与那东西眼睛对着眼睛。那是个鬼脸,是个蓬发黑面的白衫鬼。鬼目不转睛地瞪眼盯着他,整张鬼脸都凑在他眼前。他吓坏了,歙合着嘴半天说不出话。鬼观察着他,察知他害怕,直起身,悄悄往后退去。

就在这时,道士蓦地起身,一把夺过那鬼的腕子。鬼大吃一惊,挣扎着盯上道士。道士并不松手,不知何时摸来了子虚收在书箱里的酒葫芦,用牙齿拔去葫芦塞,泉水泼了死鬼一脸。

“玄、玄机!”子虚抓住道士的肩,指甲都白了。

“呵呵呵呵。”道士乐了,“张先生,堂堂男儿呦!”他放开那个鬼,抬手朝桌上的蜡烛一指,灯霍地亮了。烛火映出死鬼的真面目,那鬼正立在那儿用白衫袖子抹脸呢。

子虚瞧清鬼的真面目,才明白真相:“原来是你……”

那鬼不过是店小二假扮的。

“二、二位老爷大发慈悲,饶小的这遭吧?”小二扮着鬼的模样,跪倒地上怦怦地给两人叩头,“小的也是给人做活,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去衙门啊!”

“为何要扮鬼吓人?就不怕你家掌柜知道?”子虚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他真给吓坏了,此刻见了鬼的真面目,还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这、这事他原是知道的……”小二朝门口望去,看房门紧闭,方膝行几步,来到二人跟前,压低声音道:“这原本就是他的主意……”他开始向二人讲诉。

一年前,这里曾跑来个逃兵。

那天,逃兵倒在客栈门口,气息奄奄。好在掌柜及时发现他,救了他半条命。掌柜原想给逃兵找个大夫,可一看见逃兵浑身上下的伤痕,又变了主意。掌柜寻思这逃兵无望治愈,便吝惜起钱财。才三两日光景,逃兵就送了命。逃兵来这儿时,身无常物,唯随身带了把破雨伞。

“临死前,他一定要我家掌柜收下那把伞,客官道是什么原因?”小二抬头看向两人。两人摇摇头,小二便接着说:“原来伞里面,有他逃往时写给家人的遗言。他想叫掌柜替他送伞去家里,掌柜原是不应的,可他一直央求,又是个垂死之人,掌柜才勉强应下了。”

“那不过是应个景儿,谁凭白的给他送那劳什子去?”小二坦白,“伞原打算扔了的,可掌柜偏偏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他打着手背,“想借死过人的事,叫小的夜里装鬼来偷客人的东西。小的、小的原说不行,要给识破的,他偏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谁也没那个心思。他还说,要是得了好处,决不独吞,还要分些给镇里做征缴,小的这才……”

“客官,您不知道,这楼下唯一的客房里,住的基本是掌柜相中的‘有钱人’。这镇子原就不大,客店也只有我们一家。掌柜使法子骗客人去这屋子。至于理由,您也知道,不过是二楼客满啥的……”

“可是胡说!”子虚一拍床板,“他既有心骗我们,又怎会先拿话来唬人?”

“客、客官!”小二道,“那番‘鬼话’,他对谁都要讲的,无非要拿鬼故事唬住对方。说起来,这招儿可真够受用!好些客人都给唬住了!”

“至于、至于小的……”小二连连作揖,“小的扮成死鬼模样,去房里偷客人的钱物,因害怕客人还未睡熟,所以悄悄到床前观察。若客人睡熟了,也好方便下手。倘或没睡熟的,因先前听掌柜说此间闹鬼,一睁眼果见个鬼似的东西,自然要害怕。若是大叫,掌柜便赶来与小的共演一出戏。掌柜明明见了小的扮成的鬼,不过回客人说没看见。客人只管害怕,哪里还顾得上雨伞是如何不见了的?那不过是趁其不备,叫小的、或是掌柜拿去了。待到第二日打扫房间时,再偷偷放回原处,这全都是为圆屋子里闹鬼的谎话。掌柜还命小的告诉客人,说鬼是打雨伞里出来的。客人一见闹鬼,定想着速速离开,检查行囊的心思也没了。所以偷到手的么,便成了,偷不到手的,也不必沾上官司。久而久的,众人认定鬼是打伞里出来的,纷纷要求把伞给烧了。掌柜也只能照做,但他不死心……”

小二吐出了实情:“先前,他叫小的使白灰涂脸扮鬼,后来伞烧了,为了继续下去,又叫小的把锅底灰涂在脸上,所以才……”

“哈哈哈,还真是个烧死的鬼,锅底灰?呵呵呵……”道士全把它当笑话听了,拍着腿大笑不停。子虚却气得绿了脸,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二位爷!”小二央求,“能昭的小的全昭了,求两位放过小的,还……”他再次回头朝门口望去,确定门是关着的,方回身给道士和子虚磕了几个响头,“还有放过掌柜的……也、也别叫他知道……”

“知道什么?“道士问。

“知道是小的吐露的实情!”

“天理昭彰,岂能视王法于不顾?”子虚一指小二鼻子,“何其可恶!何其可恶!你们、你们岂知亚圣教诲?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非人也!一不知羞恶,二不辨是非,岂可称人?你们开店赚的还不够,还要……”

“爷!”小二委屈地向子虚诉道,“这不为别的,谁不知钱财取之有道的理?可咱攒下的钱还不够给朝廷上军饷的!我、我们真的把偷来的钱财全拿去做征缴了!还帮着躲门户的缴田赋!”

“诶,算了,算了。”道士一摆手,与子虚道,“情有可原嘛。”他又对小二说,“此事贫道替你瞒下,不过你带话给掌柜,就说天底下可怜的不只你一个,你记得了?”

“记、记得!记得!”小二松口气,又叩了两个头,才退出屋子。

“怎么,要放虎归山?”子虚还气得发抖。

“怎么是放虎归山?想他们是连年死人死怕了的。”道士看子虚正在气头上,劝他道,“说起来,还是咱们不是在先呢。”

“怎讲?”

“你想想看,那两片树叶?”道士笑了,“若没有今晚之事,怕你真要愧疚哩!”

“即便如此,也该……”

“诶,这本怨不得他们。”道士依前法熄灭蜡烛,平躺下来,“哪儿有人生来就是做坏事的?再说,世上之事本无好坏之分。”

“好坏不分、善恶不明,岂非笑话?”子虚也平躺下来。

“笑话?说你迂腐,你还不认账哩。”道士笑说,“好比他今日偷了你的银子,你说他做得是坏事,可他偷银子为得是救镇上人免于饿死,还要上缴朝廷,于他看来却是做了好事。你到说说看,这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呀?”

“这……”

道士看子虚答不上,继续说:“这不过是人心所向,向哪里就是哪里,不必探究手段。”

“这就错了。”子虚笑着驳道,“自古有论: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则天下少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则天下无完人。照你的论断,天下岂无完人乎?”

“天下本无完人啊!”道士也笑了。

“何解?”

“完人自然无错,无错即是不完,可见天下没有真正的完满。”

子虚闻言,点了点头。

刚才的事情叫子虚惊余未定,他现在又感慨同伴的话,竟睡意全无了。他盯着上方的床板,听着外面疏疏风声,回想白天于田间的见到的种种,留恋着之前闻听的曲乐。人世万生万物,都可叫人琢磨琢磨。他辗转反侧,感慨自己眼界狭窄,感慨上天究竟运用了多少手段才造下人世的一切。

“……玄机……”他不由得轻唤身边同伴。

“何事?”道士才要睡着,听见呼唤,模模糊糊应了一句。

“……没,没什么。”答话间,子虚转向道士。道士闭着眼,脸上流露出一些儿不耐烦的神情。子虚瞧着与自己面对面的年轻修行者,不禁笑了,低声自言自语起来:“……元丹丘?玄机,你究竟有些什么秘密……”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身边人低低笑出了声。子虚以为对方早就睡熟,闻听笑声,不由得一惊。

“张先生?”道士缓缓睁开了眼,直瞅向子虚。子虚没有防备,与同伴的视线对到一处,蓦地通红了脸。子虚慌忙转开眼,道士却紧紧捉住他的视线,盯着他,于黑暗里、月光下,紧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终于笑了,道:“张先生,此刻看来,你越发地像贫道一位故人了。”

“故、故人?谁……”

“诶,说了你也不记得。”道士浅浅一笑。

“不记得?那就是见过了。”子虚迎上道人的视线,“你不说,焉知在下不晓?”

道士依旧盯着子虚,看子虚一脸认真,方悄悄凑近,低声道:“我告诉你,你莫告诉别人?”子虚严肃地应下。道士便把嘴唇凑上子虚耳边,轻吐了三个字:“骗你的。”

“你!你又拿在下寻开心!”子虚跳坐起身,背对道士生起闷气。

“别生气!别生气嘛!”道士哼笑着拍拍子虚的肩,“夜色尚浅,快些睡罢,明日也好早些上路,免得再引事端。”

子虚甩开道士的手:“我、在下睡不着!”刚才的一刹那,他竟把道士的玩笑当真了。他攥紧拳头,恨自己迟钝。

“早说嘛,我帮你呀?”道士说着,一手拂上子虚的眼皮。子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倒下身,昏睡过去。

嗒嗒仓,外面传来更漏之声,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夜色愈深,月从云中乍现,月光把窗纸上的石柱影子拉得细长细长。

玄机道人轻轻起身,将窗户开启一条缝隙,一线幽蓝的夜空既嵌进窗里。月边几点繁星点缀,一丝飘忽不定、若有似无的白云,轻轻浮过。

道士望着深蓝色夜空里一轮明月,轻声道:“子虚,月色很美呀?”他等了一会子,想起对方已经睡着,不由得淡淡一笑,坐回床上,瞅着熟睡中的子虚,瞅了好一会儿,一只手搭上了子虚的手。他回转身,望向天边银白的月。明知子虚已什么都听不到,他还低低地诉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子虚。你几时才能忆起前缘?也可免我奔劳之罪了。”

预知详情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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