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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出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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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云

第六出 迷径

晌午才过,越发闷热了。

吱啦啦,蝉鸣不断。没有风,乌云全凝固在天际。

一户人家的灵堂里,香烟缭绕。孝幔、孝联、孝幡,遮天蔽日。死者已于前日入殓,只待今日盖棺封棺,一并发丧。按理说,该是停棺七日后方可出丧,不过天气闷热,家人恐怕尸首腐烂,所以仓促了些。

钉棺盖前,照礼先行套仪式,即由一位道士于堂前作法,引导亡魂前往冥界。一个年青道士正手执宝剑,不时击钹歌唱,又不时口念咒语。旁边站立的儒生张子虚,看得很是紧张。

除了作法的道士,另有两排念经的和尚。钟铙钹鱼一起鸣响,听来使人心酸。

且说这户人家,死者名叫赵仲。他不到而立年就积劳归天了,凭白地撇下一对孤儿寡妇。才入学的小儿,身着孝衣,一把一把抹眼泪,哭得眼睛都肿了。他娘更哭哑了嗓子,还止不住悲声。这对母子跪到赵仲棺前嚎天呼地,引得前来吊丧的亲友,一个个悲悲切切,唏嘘不断。

就在这极悲切之时,早已死去的赵仲,突然睁眼直坐起来。

赵仲妻儿正拍着棺材痛哭,看他活过来,顿时止住悲声,大眼瞪小眼地盯上他。念经的和尚也停住诵经,一起扭头看向他。在场的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唯有几个回过神的亲友,大叫着闹鬼,逃散了。

“玄、玄机?!”子虚一扯作法的道士,不想玄机道人也给这场面吓住了。子虚一兑他:“你不是说,死人如何都不能再成活人的?怎么……”

“…..这、这贫道也是头遭撞见……”道士不由得后退两步。

赵仲坐在棺里,环视一遍灵堂,呆滞地望了望在场的众人,最终把视线转到早已惊呆的妻子身上。他一皱眉,轻声对妻说了句:“娘子,不过是为我发丧,何必如此铺张?”妻子盯着他,眨眨眼。赵仲又摇头叹息:“哎,使了这么些银子,太浪费了!依我之见,一张草席便可受用!”他说完,低头在棺材里摸索上了,边摸索边嘀咕,“咦,奇怪?明明在此的……”他坐在棺里,两手鼓捣了好一阵,终于从棺底拣出两个银元宝,“原来滚落在此了,害我妄走一遭!”他满脸欢喜,两手死死攥住元宝,望着众人一拱手,道,“累列位受惊了,我这就回去。”话音才落,他便扑通一声倒下,挺回了棺材里。妻儿见他又死了,再次放声大哭。

叮叮当当,钟铙钹鱼亦跟着响起来。和尚接着念经,法事依旧。

灵堂里闹腾了好一会儿,“进财”时辰总算到了。亲属们立即止住悲声,肃立棺材两侧。钉棺者一手抡锤头,一手按着长长的棺钉,边敲打边叫喊:“进!进!进!”——其取“封官进财”之意。

天上乌云更凝重了些,眼看就要下雨。发丧队伍浩浩荡荡,宛若长龙。

子虚望着灰压压的天,心道:俗话说雨打棺材背,农家运要退;雨打棺材背,子孙日日退,撞了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出丧,可不要出事!他默默祈祷着,而老天好像偏要跟他作对。细线似的雨丝,不会儿就缠缠绵绵地落下了。

雨水虽不大,却下得很急,沾湿了衣衫,土路也变得黏黏糊糊,泥泞难行。

死者妻儿披麻戴孝,哭哭嚎嚎,互相搀扶着于最前面引路,也没来得及带上把雨伞。抬棺人烦躁难耐,一路颠颠簸簸,棺材也摇摇晃晃。玄机道人紧随棺后,时而挥动拂尘,时而喃喃念词,他身后跟着一队执哭丧棒的家人。子虚是外人,只能一步一跌地追在最后。

不多会儿,细雨密了些,朦朦脉脉。丧队一路蜿蜒,孝衣白服几乎与雨雾融为一体。子虚行在队伍末尾,早落下一大截路。他两眼紧盯前行人的背影,怎奈背影越走越快,转眼就隐入雨雾,变得模模糊糊了。

子虚身背书箱,深知要追赶不上前行人,索性将手里的破伞收过。雨缓了些,霰却愈浓。他完全望不见前面的景了。叮叮当当,他不得不循着铙钹声行进。渐渐地,铙钹声也听不见了。

雨渐微,大雾弥漫。

脚下泥泞不堪,子虚行一程,缓一程、缓一程,赶一程,始终没赶上赵家的发丧队伍。他停住脚步,环视四周。雨已住,雾气也扯得稀薄了,两面青丘,茫茫青野,四下里没个人影。

“玄机长老?”子虚呼喊一声,等了会儿,除自己的回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天仿佛眨眼工夫就黯淡了。子虚掐指一算,时不过日晡。天怎么昏黑成这般?他抬眼望天,以为是才细雨之故,便踏上一条荒芜了的黄土小径,沿小径独自前进。越往前行,雾气越淡,天色越黑暗。

一路上,不见半个活物。子虚抬袖子蘸一蘸额上的汗,慌了神。他有心去寻同伴,怎奈天色昏黑又走迷了。罢、罢,且去寻个住处,待天明再作打算也不迟。他打定主意,一心快步趱路了。

天仿佛已经入夜,黑魆魆的,只有稀薄的白雾悠悠浮过。天上没有月,半点星光也没有。头顶的黑暗向大地压迫着,夜空好像触手可得。

子虚看不清周围的景,于黑暗里摸索着行了好一阵。

野草拂过足面,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子虚觉得自己好像还沿着那条土路行进着,但不知行到何处了。闻听夜枭鸣啼,他确信天已入夜,可心上还有疑惑…...方才明明行了不多时的,怎能说入夜就入夜?他细细思量,以为自己太过疲累,也没有多在意什么。

白天还燥热难耐,可行至此处,身上的汗水慢慢退下,凉意上来了。一线微弱的光射入眼底,子虚眯起眼,循着光线张望,望见前方不远处好像有个村子。他一阵欣喜,直奔过去。

“汪!”突然间,好像有只大白狗迎面扑来。子虚躲闪不及,忙举袖子掩住面孔。

“原来是位先生?”

子虚听见人言,迟疑着偷眼窥看。哪里有什么大白狗,不过是位焦白了须发的老者。老者手执羊角灯,面对子虚,看子虚还怕得颤抖,忙上前赔礼:“先生受惊了。”

“……老、老先生?”子虚长舒口气,怪自己适才花了眼。他忙扶起老者,还一礼。

子虚打量老者慈眉善目,于是向老者说明迷途经历,请老者留他过夜。老者笑着应下,领他进了村子。

老者告诉子虚,这村叫作赵家村。里面住的全是赵氏族人,他是村里一户人家的管家,到村口张望少主人,不过少主人还没有回来。

老者与子虚说了一路闲话解闷儿,不觉间来到一户人家门口。老者叫子虚在外面站一站。子虚点点头,老者便把羊角灯交给他,自己跨门槛进去了。

子虚举灯笼打量那户人家的门楼,看门楣上砖雕五蝠捧寿,左右一幅楹联,也是砖雕。雕得是:赤心光照日月,清名永世长留;终身辛勤劳作,一世淳朴为人。

子虚读罢那幅楹联,不禁蹙眉,心中纳罕:这对子好生奇怪,倒像是给死人用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见大门未掩,又向里面窥望。门内一眼天井,燕脊高飞、马墙错落,院里植了一株玉茗树,香气四溢。他正望着,那老者出来了,对他道:“先生,我家主人有请。”

“劳烦了!”子虚把灯还给老者,随对方进来,直入前厅。

厅中烛火绰绰,陈设装饰十分讲究。左右工字卧蚕步步锦落地罩,隔了两间宣室。帐幔具是素色,全散着,看不见宣室里面。

……想必是官宦人家?子虚颔首躬身,敛声屏气。老者请他上座,他座了。待老者出去,他又起了身。

不多会儿,一个员外郎打扮的老头儿,迈门槛进来了。子虚赶紧近前见礼:“员外!”他心想,果然是个官家。他又偷偷注意一番那老员外,不由纳罕:这老人家怎么十分面善?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方才引子虚进来的老者,也跟着进来了,手里端个茶盘。盘里几样精致点心炒菜、一壶琼浆、三支琉璃盏、三对包银象牙著、三只戗金小碟。老者摆完桌,向主人禀告过,方退出去了。

“请吧?”老员外笑着请子虚入上首。子虚推辞不过,以礼谢过,临着老员外坐下了,上首却空了下来。

老员外敬子虚一杯:“我看这位小先生很是面熟,在哪里见过不曾?”

子虚举酒杯忙答:“不瞒老人家,在下也有同感,却不曾见过。”

“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呀!”老员外呵呵笑着,又敬子虚一杯,“请问先生姓名,祖籍何处啊?”

“在下姓张名无字子虚,祖籍凤麟。”子虚抿一口酒,发觉酒是冷的。想必天气燥热之故?子虚没有多心。

“可有功名?

“不过秀才耳。”子虚回敬老员外一杯。

老员外则不急饮酒,还不住地问子虚:“哪一年的秀才?”

“丙寅。”

“少年有为啊!”老员外赞叹着,又接连问了子虚许多问题,什么家中尚有何人?可曾婚配?志向如何及云游之故等等等等。子虚心里虽然犯嘀咕,不过老实地一 一作答了。最后,这老头儿还不忘问他年纪几何。子虚擦擦脸上的汗水,答:“舞象才过,弱冠及首,到今年腊月就又一春秋了。”他压口酒,攥袖子抹了抹脸上的冷汗。

老员外观察子虚有些发慌,笑着朝他拱一拱手:“先生莫慌,只因老汉有个外甥女儿,七岁上就寄养在舍下,原与人定过垂髫之亲,可惜搬来此处,那方再无音信,亲事么,也就废了。她现已碧玉年华,前些天,她生身父母烧书信过来,托老汉为其标梅。才听老家院说,村里误撞进一位先生,一表人才。此刻见了先生,吾亦觉甚好,故而……”

原来是要招女婿!那厢话未说完,子虚就明白了用意,起身惶恐道:“员外!在下无官无禄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有心思娶亲!”

老员外拉上子虚的手:“这话且慢说,来来,先生请先随我看看?”他带子虚参观了宅子。这宅子确实很好,子虚看了个眼花缭乱。转一圈,返回厅里,员外与子虚笑说:“功名么,我家世代官宦,如今战乱纷纷,今朝不知明朝事,也不稀罕那个了。再说你居无定所,怎比安家乐业的舒坦?人生有限,难道你要云游一辈子不成?”他全不给子虚分说的空隙,“吃穿用度,我这里一应俱全。凭外面如何征战,我管保你平安无事,衣食无忧!先生看来,意下如何呀?”

“……这……”

“难道怕我外甥女儿相貌丑陋,配不上你?”

“岂敢!岂敢!”

老员外一笑,对着右边的落地罩唤了声:“琼华出来!”话音刚落,那宣室的幔帐轻轻开启。

香风拂来,桌上的烛火跃了两跃,玉茗树的淡淡香味儿跟着扑进屋内。一位身形轻盈的姑娘翩然出现在子虚面前,向子虚深深福了福:“先生。”她眼波一转,瞟来子虚一眼。

烛火摇摆不定,玉茗清香久久挥散不去。

“小姐。”子虚回一礼,抬眼时,瞧清了她。

这位琼华小姐,倚门立地怨东风,双月望仙鬓似鸦,小山眉儿甚可喜,衬着一对鹘鸰秋水。她不住地瞟子虚,朱樱一点笑微微,庞儿半面泛桃花,琼酥皓腕微露黄金钏,红绡帕子里,翻出一片云霞。

琼花小姐一派天真,使子虚不由得春心暗浮。他只管拿眼觑她,听见铃儿般的笑声,才觉出自己失态,慌张张低下头,正撞见小姐石榴裙下一对若隐若现的小弓足。绣鞋红罗面,罗上莲花正艳。子虚盯了盯那莲花,登时通红了脸,心想:这位小姐竟也十分面善,真是怪哉!

老员外观察着二人,捋髯笑了:“来来,琼华,快给先生斟酒?”

“怎敢劳烦?”子虚连连推却,琼华小姐却趁他推脱之际,为他斟了酒,还替他夹了菜。他见状,只好饮尽。琼花小姐又替他连斟几杯,他杯杯饮尽。他原不胜酒力,却被美人催促得几杯下肚,已是晕晕乎乎,再偷睛一抹琼华小姐,竟觉得她越发娇媚可爱。十魂倒叫她勾去了九个,剩下一个,还昏昏荡荡。

“呵呵,秀才,你看老汉这位外甥女儿,还入得了你的法眼么?”

“员、员外。”子虚拱手道,“小姐甚好,甚好,只是……”

“甚好还只是什么?如此就算应下了!今晚就入洞房吧?”员外说着,直把二人往右边的宣室里推。

“员、员外……”

“进去吧!进去!”

“先生?”琼华小姐也拽着子虚进屋,倒憨直得很。

三个正在争执,忽有人闯了进来:“哎呀呀贤弟,你害为兄找得好苦!”来人近前,一把夺过子虚,“你怎么把为兄的撇下了?”

琼花小姐看见生人进来,慌张张闪身,躲进宣室,闭了格子扇。

“你、你是何人?”老员外也被来人吓到,手点着来人质问,“你、你如何进来的?”

“大路条条,自然是走进来的。”来人笑道。

“员外,这位是……”

子虚才要解释,来人先抢了话:“小生姓胡名诌字敷衍,是这位张先生的表兄。”他哪里是什么胡公子,不过是玄机道人装扮的。只是此时此际,他并非道士打扮,而是一身萃地罗衫,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儒巾,只是背后还背着那个红绸小包袱。

子虚听道士自报姓名为胡诌,也只好僵着笑脸与老员外谎说:“正是在下表兄,适才逢雨,走散了。”

“原来是一家人。”老员外即刻换上笑脸,请胡诌请入酒席上首。胡诌也不推辞,欣然坐下。

老员外将前事对胡诌讲述一番;胡诌听罢,笑道:“员外不知,我这位贤弟固执得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断不会应你。幸好我这大哥赶来及时,来替他做媒人啊?”

“这倒是好事!”员外敬了胡诌一杯,“依老汉之意,不如今晚玉成他们?”

“噢,全凭员外做主。”胡诌朝老员外一笑。老员外也笑了,打量着胡诌,叹道:“胡公子也是相貌堂堂,只可惜老汉没有女儿,不然与你们兄弟作个双亲,不是更好么?可惜呀可惜!”

“老先生差矣。”胡诌拍着子虚的肩道,“他找了个好媳妇,我做哥哥的也面上有光呀?哦,员外要今晚成就他们的好事,怎么还不速速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老员外摊手问。

“至少也要披红拜堂?不然就太草率啦,将来也不吉利的。”

子虚酒还没醒,闻言急红了脸:“长……长兄……”他一开口就说错话,胡诌在桌子下面踢他两脚,他疼得不得不闭了嘴。

员外觉胡诌说得很是有理,急忙呼来那位老者,吩咐他速去准备。老者依言去了,员外则亲引胡诌和子虚去客房休息。途中,子虚牵着胡诌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向胡诌挤眉弄眼递暗示,怎奈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弄得他彻底没了脾气。

来到客房,员外为二人掌上灯。胡诌话也不说,独自歪到床上睡下了。老员外以为他酒喝多了,并不多理会,只替他放下床幔,转身嘱咐了子虚几句。子虚唯唯诺诺,老员外上上下下瞅着子虚,瞅了又瞅,满意地捋髯颔首,笑着出去了。

子虚观察老员外走远,既转身问胡诌:“长……表、表兄,为何擅自替在下应亲?”胡诌没答话。子虚以为他睡着了,抢到床前,撩开了床幔。胡诌正歪在床上,背向子虚。

“为何擅自替在下应下婚事?”子虚盯着胡诌的脊背,又问。胡诌还是不答话,子虚一推他:“你倒是说句话?”胡诌依旧不语。

子虚坐上床边,叹息一声,道:“莫非……莫非你、你厌恶在下了不成?”子虚把话顿了顿,“在下知道了,你是想法子撇开在下?嫌在下麻烦了?若果真如此,你只管挑明,犯不上这般、这般……”一股酒气上来,子虚打了两个酒嗝,也不再往下讲,只管唏嘘叹气。

胡诌还是没说什么。

窗户敞着,子虚侧身向外望去。外面黑色愈浓了些,黑暗里扯着几缕极稀薄的白雾,依旧不见星月。天与地仿佛融到一处,混混沌沌,漆黑一团。

子虚坐在床边,瞥一眼身后的同伴。同伴睡死了似的,丁点儿声音也没有。子虚放下床幔,再不看他。

房里极静,子虚独自徘徊着,寻思一番,将心一横,背起书箱冲出屋子,才赶到门口,就被人拦下了。

“先生哪里去?”是引子虚前来的那位老者。

老者怀里抱着一叠大红的新衣,新衣上还压了顶花翅乌纱帽。他看子虚背着书箱,笑了:“先生敢么是等不及与我家小姐拜堂?”他请子虚回了屋,摊开新衣与子虚说,“新衣已经备好,还请先生换上?”

“这……这未免太仓促了……”

“这桩婚事有我家老爷主持,况您那位表兄又替您保下大媒,事事齐全,哪里仓促?”老者也不跟子虚多说,强扯下子虚身上的儒衫,为他换好新装,拖他去了前厅。

只见前厅里红烛生辉,一簇簇的尽是大红绸、纱堆成的花。墙壁上、窗户上、门板上,到处都糊着红艳艳的喜字。琼华小姐早等在案前,身着百蝶穿花大红缎的宽袖背子,摆下一条素水镜面裙,镜面上荷花鸳鸯图。她的红盖头一晃一晃,橘红烛火照映,盖头上的祥云纹似缓缓流动。子虚看了个眼晕,眨眨眼,又见老员外坐上首,身边还立了位青年。

子虚觉得这青年亦十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也没想深究,向员外一拱手:“员外,在下表兄还…….”

“不妨事。”员外笑道,“胡公子不胜酒力,就叫他睡去吧?”他唤来身边那位青年,与子虚说,“这是老朽次子,才从外面回来,听说妹子成亲,欢喜得不得了。且叫他代媒人职务,明日再款待胡公子也不迟?”

青年上前与子虚见礼,子虚全没了主意。

“妹夫,还犹豫什么?”青年看子虚犹犹豫豫,索性摁着他行了大礼。大礼行毕,几个人簇拥着子虚直扑新房。到了新房门口,子虚还寻思着逃跑,哪里有机会?他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趔趔趄趄地跌进新房。幸好琼华小姐扶住他,他才没有跌倒。待转过身,房门早被谁从外面锁死了。他再看琼华小姐,已端坐到红绣榻上,等着他挑盖头了。他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端坐的小姐,慌了神。

子虚来来回回踱步,左右拿不定主意。娶琼华小姐这样的佳人为妻,确是很好,不过朝廷连年征战,眼下成亲未免说不过去。子虚寻思,何况在下与这家人萍水相逢,草草结亲只怕将来惹事……他揣着种种顾虑,来到小姐面前,恭恭敬敬地向头遮盖头的小姐躬身一礼:“小姐,这门亲么……”

“张先生莫非嫌弃奴家?”

“岂敢!岂敢!”

“那为什么还不给奴家掀盖头?”小姐掩口乐了,“天色不早了,咱还要饮合卺酒呢。饮完酒,你我好双宿双飞?”小姐说着,又嘿嘿地乐上了。子虚听她言语,不由得纳罕。初见面时,觉得是位闺门,此刻怎么这般疯癫?子虚益发谨慎,瞟了眼托盘里的秤杆子,没有挑盖头。

那小姐却早等不及,自己掀了盖头。子虚见状,忙背转过身。小姐盈盈步来,一手搭上子虚的肩,娇嗲着声音问:“张先生,你不看看奴家的美貌么?”子虚不肯相看。小姐伸出纤纤素手,把子虚的头硬扭了过来:“张先生?”

子虚暗道她力大过人,唬得冷汗直流,不得不盯上琼华小姐,却瞧那小姐粉面桃腮、胭脂鲜艳,比初见之时更加娇媚。霎时间,心魂又被勾去了八分。

“小、小姐……”

“怎么还叫小姐?”琼华小姐亦盯着子虚,浅浅一笑。

子虚被她纠缠,身子不由得酥软起来,又闻燕语莺声,不觉神魂荡漾,痴痴地吐了两个字:“娘、娘……”

琼华小姐掩口乐了:“什么娘?是娘子!”

“对、对!娘、娘子……”

琼华小姐拉起子虚的手,娇声问他:“是先饮合卺,还是先圆房?”

子虚懦懦道:“全、全凭娘子?”

“既然依我,那就先圆房!”琼华小姐笑着拖子虚去榻边,只轻轻一推,子虚就倒在榻上。

“官人,奴家为你宽衣。”琼华小姐挨身过来,伸手要扯子虚的衣衫。羞得子虚在榻上连滚带爬:“娘、娘子,我、在下自己来就好。”

“嗯?那你给奴家宽衣?”琼华小姐一挺胸膛,凑到子虚眼前。看子虚并不动手,她自己先扯开了衣领,露出一角青葱抹胸,抹胸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红罗帐映着烛光,迷迷蒙蒙的灯火里,子虚盯着那朵牡丹,咽口唾沫,红了脸。酒气顿时冲上脑门,子虚颤微微抬手,解开了琼华小姐的衣衫。

雪白的肌肤赫然映入眼中,子虚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晕眩。琼华小姐即刻扑到子虚身上:“官人?”她两条□□裸的胳膊缠上了子虚。子虚早被她勾得晕晕乎乎,知她投入怀中,便再管不住自己,立即拥住她,要与她亲嘴。谁知琼华小姐突然推开子虚,哈哈大笑:“张子虚呀张子虚!”

子虚吓一跳,跌坐一旁,定睛一看,琼华小姐不知怎的,成了玄机道人。

“哼,看你文绉绉一副书生模样,还真道是展获再世,原来不过……呦呦呦!”道士手点着子虚,摇摇头,哼笑不住。

“你、你不是在那里睡觉,怎么……?”子虚彻底醒了酒。

“嘘!”道士示意子虚轻声,“我要睡去,怎看得了你这出好戏?喏喏,在那厢睡觉的是这玩意儿。”道士笑着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

“那琼华小姐……”

“诶,先别管她啦。”道士洒几点葫芦里的水到墙上,墙壁渐渐变得透明。

子虚惊诧地看向道士,道士轻声说:“放心,那边看不见。倒是你,看仔细些。”道士把葫芦还给子虚,“喏、喏,可要收好了,别再叫我摸着。”子虚接过葫芦,透过那面奇异的墙向隔壁瞧去。

隔壁房中,老员外正教训他的次子——就是拜堂时,站员外身侧的那位青年。青年跪在地上,老员外问他:“既回去了,想必你的命疙瘩也带回来了?”

“……临行前,我明明紧握到手里的,可才回来就不见了……”青年低垂着头,答得毕恭毕敬。

“怎么不再去寻来?”

青年抬眼瞄了员外一眼:“本来要再返回去,奈何肉身已经下葬……”

员外一听,指着青年鼻子骂上了:“狗奴才!岂不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

“不过……”

“不过可惜了你白花花的银子?”员外叹道,“我生前就一再告诉你,人乃赤条条空空而来,赤条条空空而去也。”员外看青年不太服气,抬脚踹上他,吹着胡子骂,“银子竟比亲爹还亲!不长进的东西!今日若非你妹妹的好日子,定叫你偿偿家法滋味!”

子虚盯着眼前景象,忽然想起那青年正是死而复生后又死去的赵仲。

道士也盯着墙壁另一边的景象,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推磨的鬼贫道着实地没见过,不过为钱还阳的死鬼,贫道真是见识喽!”

“敢情又见鬼了?”子虚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道士笑着拍拍他的肩:“趁他们尚未察觉,你我速速离开才是?”

“有理!有理!”子虚跳下床榻,收拾起东西,待背上书箱预备逃跑,方想到房门才给谁反锁了。他欲招呼道士,房里的红烛忽地灭了。他吓一跳,摸索一番,却发现自己不知几时、不知怎的,已到了户外。

外面昏昏黑黑,飘着蒙蒙细雨,模模糊糊可看见一座高大的石砌坟丘。

子虚摸索着上前观瞧,见坟后依稀一株玉茗树,坟前石碑上,贴有一张红底黑字的符。身周尽是坟冢荒草,子虚这才恍悟,自己适才勿走了一遭阴间。他四下里寻找道士,道士早行出很远。“子虚,还看什么?”道士回身招呼他,他循声赶去。就在这时,一条大白狗突然蹿出草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哪里去?”大白狗朝子虚开口,叫子虚着实一惊。

“我家主人真心相待,先生怎么反要逃走?”白狗质问子虚。

子虚听出这白狗的声音,知其是为他引路的那位老者,吃惊得只会摇头了。大白狗也不再多言,合身朝子虚猛扑过来。道士及时赶到,抬拂尘一迎,击中白狗。白狗跌落草间,哼哼唧唧地起不来了。

“快走!”道士拉上子虚,扭头就跑。子虚忽然被碎石绊住,脚下一软,道士忙扶住他:“哎呀呀,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二人跌跌撞撞地奔了一程,待望不见那片坟地,才缓下脚步。

燥热之气滚滚袭来。

雾愈浓,光线愈亮。渐渐地,脚下的道路可以看清了。他二人正站在一条荒芜了的黄土小径上。土路湿润,粘得鞋子上满是泥巴。

“哎呀呀,好险好险!”道士喘着粗气摸把脸上的汗水。

子虚累得直不起身,喘息着拽住道士:“你、你我一走不要紧,只是琼华小姐她……”

“诶!”道士拂开子虚的手,一撇嘴,“你怎么还想着她?”

“这是什么话?”子虚诧异道,“你扮成她的模样哄骗在下,她……”

“放心放心!她好得很,正代替贫道,在那客房里睡得香哩。”

子虚闻言,方长舒口气,两手合十,对天念了几句佛。道士见状,笑他道:“那琼花小姐是个佳妇不假,可她终究是鬼。难不成,你要与她做对鬼夫妻么?”

“切、切莫取笑。”子虚红了脸。老实说,不能与琼华小姐结为连理,他还真觉得可惜。

“走罢。”道士看子虚迟迟不肯迈步,赶紧拉上他,“亏你相中她,她不过是鬼小姐,你岂不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竟引用老员外教训儿子的话来教导子虚;子虚自觉羞赧,只好随他上路。

两人前行了一里多的路程,周围景物才彻底清晰可见。

细雨绵绵不断,灰云间洇着淡淡的夕阳红。矮松环绕,灌木繁茂。一野青青,两面环丘。

子虚拂了拂身上的泥土,回身向那坟地望去。那边已是白茫茫一片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很惋惜地叹口气,自问了句:“不知琼华小姐如何了?”这话正叫道士听着,道士笑他道:“说起来,那琼华小姐娇娇嗲嗲、姿色平平,有甚好处让你念念不忘?”

“你是出家人,如何晓得女子姿色?”子虚撑开他把那破了小洞的焦黄油纸伞,为道士遮雨。道士一摆手:“说起美人么,我倒见识过不少。”他一掂手里的浮尘,浮尘既成了把崭新的雨伞,“不过全是些不可入目的美人。”

“这就好笑了,既是美人,怎会不可入目?”

“你是书生,怎不晓得雁丘之故?”道士要与子虚换伞。

“在下当然知道。”子虚不肯与道士交换,“昔日遗山先生赴试并州途中,逢捕雁者获双雁。一杀之,脱网者悲鸣不去,自投地而死。后得先生葬汾水之畔,累石为识,号曰雁邱,又作《雁邱赋》颂之。”

道士硬夺过子虚手里的破伞,将自己那把好的塞给他:“雁雀尚知从一而终,何况人乎?美人虽多,然中意者不在其内,如何入目啊?”

子虚盯了盯手里的新伞,思索片刻,看向同伴:“长老感知颇深,莫非早有中意的美人乎?”

“哎呀呀,说起贫道中意的美人么……”道士嗤嗤笑起来,“确有一个,只是……”

“只是怎样?”

道士摆摆手:“诶,不要再提此事了。”

子虚本打算让道士和盘托出心底的秘密,听道士这样一说,竟泄了气。他知道,即使追问,道士也不会再答他什么。

细雨蒙蒙,笼得世间事儿迷迷离离。

道士手里的破伞,因破了个小洞,不住地往他身上滴雨,他却毫不介意,偏头瞄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子虚望着前方蒙脉的雨雾,悄声念道:“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道士听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欲知后事 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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