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秦宛宛听过不少关于后山阴魂的传言,如今亲眼见到,只觉它与自己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本以为其既然身为恶灵,想必面目可憎,凶悍难驯,却万万没想到,它看起来竟会是这般普通的。
阴魂困在六边形的困阵之中,周围立着月白色的灵力层,半透明,如同一圈冰铸的高墙。它身着紫色长裙,裙摆和衣袂处早已残破不堪,灰白色长发及地,看起来没什么光泽,甚至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几道粗重的铁链从地底生出,由脚踝处一路缠绕到腰际。
秦宛宛好奇地观察她的脸,脚步不由自主往前挪着。
“别再走近!”身后突然传来清宁的喝止,“这阴魂看似安静,实则不然,虽说已经被困在阵内,但若靠得太近还是很危险。”
秦宛宛想起阴魂专挑年轻姑娘夺舍的事,不禁又退回来些。再抬眼去看,却见它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双眼,双目空洞,并无珠白之分,呈现出一片漆黑,与自己识海中的原主有些相似。阴魂约莫是捕捉到她看过去的目光,冲着这边抿嘴笑起来,那嘴角上扬的角度略为怪异,笑容阴森,令人头皮发麻。
清宁跨步走到秦宛宛勉强,转身将两人视线格挡开:“莫要直视它的眼睛。”
秦宛宛心神一凛,发觉方才果然是有点神情恍惚,忙开口道谢:“多谢掌门提醒。”
“无事,我也是看在溪凤前辈的面子上罢了。”清宁叹气,幽幽道,“你是溪凤前辈举荐入门的,我本不想多做怀疑。只是,方才听柳瑛回报,说你逃离禁制时用的血炼法阵与裴琛当日如出一辙,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秦宛宛张张嘴,正想替自己解释两句,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掌门既然起了疑心,为何还要亲自问我?”
清宁未语,偏头盯着小丫头许久,说道:“你这种性子,确实是最惹柳师妹厌恶的。”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也不喜欢。”
秦宛宛顿觉郁结,亏她还一直自认性子挺好的。
见她满脸纠结,清宁却突然笑起来。若说刚收到柳瑛传音的时候的确有所怀疑,那么,方才见了秦宛宛与溪凤一道调整祭灵阵后,那种念头便彻底烟消云散了。有天赋是好事,云水宗绝不会阻了任何一个弟子的前进之路,哪怕这名弟子并不讨长辈们喜欢。
秦宛宛一时间被她笑得二丈摸不着头脑,完全不能理解她跟自己说那些有什么意义。只是看清宁的样子,并不像真的讨厌自己,心中总算安慰了些。至于柳瑛么……初见面时的不愉快,她已经不指望同这位长老能有多好的关系了,只望她日后能不找自己麻烦就成。
想到这里,秦宛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陡然亮起,唤道:“清宁掌门。”
“嗯?”清宁应声,复又低头看她。
“掌门的意思弟子明白了。此次只是事出紧急,实属无奈之举,往后弟子定会注意,不会让掌门为难。”
清宁怔愣,她倒是没想到这小弟子能那么快就想通透。
上古时候,其实并无道修与魔修的区别,到后来渐渐出现分歧,这才造成今时今日的彻底分化。然而,虽说修炼功法已经大相径庭,两方又颇有水火不容的趋势,但万法皆同源,只有集大家之所成,才能开阔眼界,在法术上有所突破。
对于秦宛宛使用魔修遁阵一事,无论她是曾有意修习还是真的临时起意,清宁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坏事。不拘泥于道魔之分、过分随性,这些固然有其不利之处,但对她在阵法上的修习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剩下的,只需细心引导,避免其走上歪路便是了。
可惜,这种想法她也只能搁在心里头想想,若真说出来,必定会遭到大部分道修的反对,师妹柳瑛绝对是头一个。
“小丫头,你去坤位站好。”
两人尚沉在自己的思绪中,溪凤与陶衍先后从不远处走近过来。许是溪凤帮忙做了调理,陶衍现在看起来已无大碍。
秦宛宛知道溪凤是在同自己说话,瞅瞅方才布置好的祭灵阵,狐疑反问:“前辈,死门位于坤宫,你确定要我站在那里?”
溪凤咧嘴笑起:“自然,让你去便去,问那么多做什么?你个黄毛丫头,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我害的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都是你自己说的。”秦宛宛低声嘟囔,仍是听话地立到法阵的坤位上。又问:“我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跟平时一样站着发呆就成。”溪凤满意她的乖巧,不再多言,又冲陶衍挥挥手,不厌其烦地叮咛:“去吧,若中途发觉不妥不要逞强,立即唤我。”
这话,陶衍之前就听他讲了三遍,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临上阵了才发现自己确实有爱逞强的毛病,溪凤倒是挺了解他。他略点头表示明白,扔下外袍,走至对位艮位,法宝长空再次出现在手心。
长空轻轻晃动,祭灵舞起。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幅,陶衍跟着溪凤练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本该优美流畅的舞姿,由他跳出来,多少还有点僵硬。长空只有在主人身边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这事非他不可。
夜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祭灵法阵在同时亮起耀眼的光芒。光芒渐暗,只余陶衍脚底下的艮宫依旧明亮如初,灵力随着地上的阵符和周围的符篆向中心传去,照亮阴魂的身躯。紧跟着,又从那处向下游走,齐齐涌向坤宫。整座法阵因着灵力的流动,时现时隐,闪现出与众不同的光彩。
溪凤引着清宁退后,静静注视祭灵阵里的动静。两处虽然只隔百步,然而一明一暗,界限分明,仿佛两个世界那么远。
清宁面色如常,紧紧攥着的双拳却将她紧张的心情给出卖了。溪凤扭头看她,问道:“若我不来,你打算如何从这阴魂口中套出森罗万象的下落?”
清宁抿唇,沉默半晌,回道:“同前辈一样,也用祭灵引魂阵,这是他当初亲自教给我的。只是,坤位的人选……前辈这样瞒着她,真的好吗?”
溪凤不置可否:“那边两个都是不知情的,这样才能心无杂念,无所顾虑不是么?”
“可秦家丫头才炼气中期,就算有镇魄法宝襄助,她也未必压制得住。”清宁皱了眉,“万一不行,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不会,这小丫头我喜欢得紧,哪能真害了她?”溪凤的语气自信满满,“在我看来,她是用作引魂的最佳人选。”
此话不由勾起了清宁的好奇心:“此话怎讲?”
溪凤沉默,刻意卖了阵关子,待对方等不及又想发问时方才开口:“因为她是靠转生丹活着的,转生丹既然认了她这个主人,便绝不会再轻易将这具身体交出去。”
清宁心里咯噔一下,眼睛跟着圆睁。秦宛宛的身世她早就猜到,因此并不觉得惊讶,真正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传闻中秦家炼制出的唯一一颗转生丹,居然就在这个小丫头体内。只是——
“这种事,前辈又是从何得知的?”
“我猜的。”溪凤眨巴两下眼睛。
对于如此不正经的回答,清宁自然不肯认同:“前辈莫要开玩笑。”
溪凤笑笑,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多说了,只道:“小丫头识海里曾经有过一只怨灵,与此阴魂类似。比起其他人,她们的灵力波动更容易契合,她也更能明白应该如何与之相处。”
清宁急了:“我是想问……”
“溪凤前辈!”话未说完,却被阵中的陶衍打断,但见他脸色铁青,似乎正在强行与什么抗衡,说话时也几乎咬紧了牙关。
溪凤见状,喝道:“不许停!”
陶衍仍僵持着,不肯继续接下来的动作,视线投向坤宫:“小秦她……情况不对。”
祭灵引魂阵中心,阴魂的身躯逐渐变得缥缈透明,魂体附着在经过的灵力上,一丝丝灌入秦宛宛的四肢百骸。秦宛宛本听从溪凤之言,一直无所事事地站着,待法阵启动,灵力流转,她才隐隐发觉这个阵型有问题。然而那时候,早已是后悔莫及,身体仿佛被定格了般,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阴魂慢慢侵入自己的识海。
溪凤知道法阵此时已经完全启动,肃面道:“不想她出事便不要停,都说了叫你别逞强,硬拘着那些灵力做什么?”
陶衍犹豫少顷,到底选择了相信溪凤,身形骤然一松,脚底旋开一个步子,长空随之愈发剧烈地晃动。对面的秦宛宛如同听到铃音,失神的双目恢复些许光泽,腰间挂着的双音也跟着轻轻颤响起来。
黑暗,又是无尽的黑暗。
对于这种感觉,秦宛宛记忆犹新,刚修炼之初,自己便是被原主给拉入漆黑的识海之中。她有些迷惘,转瞬间又清明起来——如今与当初,应当是不同的!
远处似乎出现一条微弱的亮线,秦宛宛大步跑过去,二话不说,沿着那缝隙猛地抻开。只听闻“嘶啦”一声,那遮眼的黑色竟然真如幕布般被撕扯了下去。眼前,苍茫的虚空,四处游走的双色灵力,以及那只再熟悉不过的绒团,无一不昭示着,这里才是她真正的识海。
“嘻嘻……”一阵少女的嬉笑声荡响开来。
“是谁?!”秦宛宛先下意识地看了眼绒团,旋即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思索犹豫了阵,试探着问:“赵师祖?”
凉风嗖嗖从后脑勺穿过,她猛地转身,堪堪捕捉到一条影子。
思索间,肩上突然搭上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手指顺着脖颈缓缓上爬,将她双眼覆在掌心之下。秦宛宛僵直着身体,紧张地几乎快要窒息,偏生耳边更是传来如泣如诉的歌声,顿时让她从头激灵到脚。
“女儿家啊忧思长,日日盼君欲断肠,不知君心向……寒窗晚望,鸳鸯踏水不成双,黄花映残阳……”
秦宛宛深呼吸一口,勒令自己冷静下来。这里毕竟是她的识海,虽不知那法阵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阴魂入侵已成事实。她曾与原主相处过那么长时间,时时刻刻防着她抢夺身体,多少摸出些门道。若不想被夺舍,心思绝不能再有动摇。
她抬手,将眼前的十根手指一点点掰开:“赵师祖,那个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