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妈妈的落马,曾经风光无限的百花园,转瞬之间,繁华落尽,百花残谢。
无数的流言,无数的传说,在荷娉街头,无止尽地泛滥。
传言中,藏匿于‘荷娉一绝’张春花之手的贪墨密信,终于大白于天下。
传言中,太子李龙琼看似忠善至孝、儒雅贤德,其实那全是他欺骗世人的假象,他的温良外表下,竟然包藏着一颗弑亲杀弟、心肠阴毒的狼子野心。
传言中,艳绝天下的百花园竟然是个组织严密的杀手组织,当家的头牌们个个都是色艺双全的卧底,个个都是太子的走狗。她们心怀叵测地收集各类情报信息,不择手段地替太子排除异已,将其政敌斩尽杀绝,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阴毒、性质之恶劣,为历朝历代所罕见。
传言中,百花园内上上下下每一寸土地,都掩埋着累累白骨;每一棵蓬勃的绿树红花,都是人血浇灌而成……
那里,就连空气都是血腥腐烂的!那里,是名符其实的地狱绝杀!
我乍一听到那些传言,也吓了一跳,连忙赶至百花园。
此时的百花园,已被数千兵甲围得水泄不通,旌旗红穗穗,戟戕白晃晃,遮光蔽日。
阳光不经意间败退至无影,天空灰得像镬底,犹如兵燹之相。
领头的身着黄铜贵胄的武官表情肃穆,沉着脸在队列前踱来踱去,不一会儿,几个兵丁押出一百多个缚着手脚的姑娘仆人们,大约一百来人。领头的是花魁怜花,她微眯起眼,眼眸在浓密睫毛的掩盖下翻滚着无数情绪,嘴角一抹不自然的笑意,泄露出几丝淡淡的恐慌。
随后是一脸狼狈的镜花、惜花、尹花,然后是小丁、春霜、红杏……一个个曾经熟悉的面孔,俱是滞瑟而惊悚的神情。
独独不见……我最最深恶痛绝的秋月。
园内已被刨得千疮百孔,夏妈妈所交待的藏骨之处、所制的独门秘药、所藏的信帛纸张……官丁们一一搜寻出来,用白绢细细包裹着,仔细呈上来。
那武官一看,脸颊浮出几缕淡淡的青气,厉声道:“将犯人押至刑部大牢,听候发落!至于主犯秋月,尽全力追赶搜捕!我就不信拿不着她!”
话音刚落,天上突然打响一声闷雷。
先是朔风野兽般一阵怒吼,暴动地冲撞,倾刻间飞沙走石。
随即一道惊天动地的闪电,惊得天地间地动山摇,无数瑟缩的暗影身心俱是一震,不由自主地颤颤发抖。
劈劈啪啪的一场暴雨,挟雷霆之势终于倾巢而出,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骨碌全砸下来,击得人毫无回击之力!
暴雨骤起,令人措不及防,官兵立马便撤离得干干净净,整个街道,忽然变得空空荡荡,仿佛一座空城。
我望着那条离去的长龙队伍,胸中一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雨水从额头滑下,一点点地渗透进眼中。
虽然仇敌已被一网打尽,可我却没有一丝喜悦。
心中纠结的那些谜团,不知为何,却越缠越紧,越解越乱。
夏妈妈!你一把烈火,焚杀了我的所有爱恨情殇,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你作出苦肉计,逼我潜逃,秋月却又随后捅我一刀,究竟是你的指使,还是秋月一已之为?
你曾经说过“事成之日,便是丧命之时”,难道你早有预谋?你供出太子,无疑让摇摇欲坠的政局遭受再一次重创,将刚刚明朗点的形势又一次推向笈笈可危?
你背后之人,果直是太子吗?还是那铭刻着复仇血誓的艾国宗室的后人?
春花、密信、□□、诈死、秋月、小瑶、火灾……这一桩桩,一件件,诡奇得可怕,你以自己为饵,一寸寸地展开大网,步步为营,层层设套!好似一幕血淋淋的惊悚剧,戏中有戏,谜中套谜!
我木木地僵在树下,深身被腥腻的雨水粘着,粘成一堆虚虚实实的谜团,纷纷乱乱,嘈嘈杂杂……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怎么也捋不清。
夜里,破庙中,也是风雨暴虐,雨点呼啸地从屋顶瓦砾间空隙砸下,令我整晚辗转难眠。
凛冽的大风,狂乱地嘶吼,夹杂着呼啸的雨点,似利箭出鞘,狠狠地刺痛大地,卷起无数哀号、痛哭和惨叫,都化为一声声歇斯底里的悲怆。
若是将脸贴紧地面,隐隐的还能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慌慌张张地踩着一地绝望地嘶叫,奔驰而去。
又驶来一阵疾风劲草般的马蹄,如鬼魅狂奔。
然后喧嚣一片,马蹄的杂沓、弓弦的绷动、羽箭的呼啸、兵器的碰撞、厉声的喊杀、泣血的惊叫……沿着很远很远的方向,隐约在街道里尖锐的穿梭、回荡,所有的声响隐在黑黝黝的夜幕里,模糊一团。
似是幻觉,似是恶梦,又似是……真实。
一夜心惊。
第二日,雨停风息,雷住云散。
空气还很潮湿,似石头上爬满了绿绿的青苔,湿滑滑的爬出一地绿色,一点点地爬进心尖,一阵空虚在心尖蔓延。
才出破庙,就碰到一个老乞丐瘸着腿一深一浅地艰难蹒跚着,一团风烛残年的惨淡。
那老乞丐无神地盯了我一眼,叹息了一声,开始沿街卖唱。
他哆哆嗦嗦的捧着一个破碗,边走边扯起干瘪瘪的嗓音声泪俱下:
“本是祖孙满堂乐,家中有屋又有田,
哪料倾刻野狗至,咬死众亲毁我屋,
家破人亡惨绝寰,故土尽被鲜血染,
余我老儿存残命,独自行乞四飘零…… ”
沙哑的嗓子,悲怆的调子,一声声隔得很久,似一个个无休止的省略号,浓浓的哀思一圈圈荡漾开来,整个街市俱被染成天地一色潮湿抑郁的灰色。
我胸口又一酸,从怀中掏出了几个积攒多日的旧铜板,一骨脑全扔进他的碗里。
他诧异地盯了我一眼,眼圈一红,道了谢,又继续卖唱起来。
我沿着街道愁肠万千的走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转至百花园对面的客栈门口。
今天的客栈分外热闹,一屋子的窍窍私语。店小二狗腿似地穿梭于各个酒桌之间,肩上洗得灿白的白毛巾,才一会工夫,染得黑乎乎的。
他的眼晴倒是尖,一见我接近,便立刻冲了上来,挥挥手,厌恶道:“要饭的,滚远点,我们还要做生意!”
我此刻心境不佳,脾气也火得很,只他恶言,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来。我愤愤地从兜里掏出余下的几个铜板,大声喝道:“喊什么喊?我又不是没有钱?快!给我上几样小样!”
他一愣,鼻孔朝我哼了一声,拿起铜板,给我端菜去了。
我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脸紧紧绷着,默声无语。
其实心里很后悔,一冲动又要花掉几个铜板,不过,天天陪旺财吃些没营养的野果,嘴也馋得慌,今天好好吃点热菜,也算是滋补滋补身子吧。
饭菜上桌,热气腾腾,可我骤一提起筷子,却生生地停在空中,顿觉食欲全无。
不是我没有食欲,而是对面酒桌的一席话使我分了神。
那是一个文弱书生,他醮了一口酒,瞪眼锁定同桌人,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既而摇头叹息:“哎!真是气不过!何捕头!你说这太子也太丧心病狂了吧?他杀了这么多人不说!竟然还敢弑君篡位?真是大逆不道,此等牲畜,竟然是我国太子,实在……是枉自为人?”
弑君篡位?我脑门一闪,想起昨晚急促的铁蹄声,故作平静地盯着桌面上的水迹发呆,心里暗暗震撼。
同桌的何捕头嚼着花生米愤然答道:“太子蛇蝎心肠,手段毒辣得令人发指!好在珞王神勇,佯装诈死,诱敌出动,不然又如何能逼得太子狗急跳墙,露出狐狸尾巴?昨晚那阵势,真是扣人心弦!若不是珞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荷娉国昨夜必定天翻地覆、土崩石裂,犹有亡国之虞啊!”
身体瞬时僵直,所有的镇定与冷静瞬间灰飞烟灭。
佯装诈死?佯装诈死?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欢喜得怦怦直跳。
珞王既然未死,那小屁孩呢?是不是也还活着呢?
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竖起耳朵激动地来回磨挲着红筷子,将那筷面上的红漆无意识地剥离,琐碎的红色落漆,立刻成了满目的红色樱花海,鲜艳夺目,一团喜气。
他二人说得起劲,店小二却悄悄凑过来,他用黑乎乎的毛巾擦了擦脸,好奇地问:“你们刚才说什么?什么太子谋反?怎么会有这等事情?我怎么才听说?”
何捕头的花生米嚼得分外响,含含混混道:“你这个小清,此事哪会有假?今天一大早儿,这事已传遍了华央城?你们这儿的人,都是些聋子哑巴?怎么到现在才知道?”
何捕头轻描淡写的几句,瞬间驱走我心中连绵的阴霾,我的喜悦顿如初升的红日,一点点沁了上来……全是欢快的调子。因情绪激动,那场暗藏深机的宫斗,我只大概的听了听,未曾多想。
却怎么也没有料到,那场宫斗的背后,已经死去的百花园花魁张春花,也扮演着一个极不光彩的反面角色。
荷庆帝共有三子,皇储之争,以太子和梁王斗争最为惨烈!珞王则一直醉心于山水,是个名副其实的闲散王爷。
荷庆帝年纪愈大,便越偏爱乖巧精干的梁王,太子按捺不住,总爱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令荷庆帝愈发厌恶,遂起废储之心。梁王大有压倒太子之势。
可随着梁王的横死,朝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太子虽占尽天时地利,可一直不问政事、默默无名的珞王,也就有了可乘之机,太子将珞王斩草除根,是情理之中。
自一母同胞的二哥逝去,珞王便横下心来要为兄报仇,为免打草惊蛇,暗地里在江湖中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据说此组织卧虎藏龙,笼络奇人高人无数。此番珞王在将军府遇害,亏了这帮高人,方才保全性命。
连日的风云突变令珞王心痛难忍,却又能为力,小不忍而乱大谋,他惟有隐忍不发,以静制动,方可撕下层层迷幔,揪出幕后真凶。
十八日,珞王收到线报,太子急调两万禁卫军,鬼鬼祟祟直奔皇宫而来。
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珞王急调旗下数千高手,潜入龙乾宫,静候太子。
荷庆历二十七年十二月十八日夜,太子李龙琼、左仆射陈尔泰果然串通数十亲信,调动禁卫军二万兵甲,兵临皇城,逼宫谋反。
大军长驱直入,只遇到几股薄弱的抵抗,便犹如无人之境,一直杀至荷庆帝寝宫龙乾宫。
二万兵甲威风凛凛,举起长予,拉开□□,剑拔弩张。
一切,似成胜局。
可当太子得意洋洋地推开龙乾宫的厚重宫门之后,变数,却发生在转瞬之间。
龙乾宫内,哪里有荷始帝的影子?原来珞王早就拉开巨网,太子一入宫门,便成瓮中之鳖,笼中之兽,倾刻便受制于人。
太子既然被缚,二万兵甲失去了主心骨,便立刻溃若一盘散沙,珞王部众将其各个击破,最终取得全盘胜利。
自此,珞王在朝野上下声名鹊起,风头一时无二。
这一夜,荷娉历史上又一次掀开了惨烈的一幕,太子李龙琼蒙冤含雪,为帝国的迅速覆亡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在荷娉王室乱为一团之际,千里之外的北塞国,那华丽奢侈的王宫之内,百花园出逃婢女秋月尾随宦官身后,急急步入阿胡宫。
阿胡宫内,一个黑影端坐在高位之上,他眉锋如刀,满脸凝重肃杀之气,神情略略疲惫,正在闭眼假寐。
秋月跪下行礼,按捺不住心下的雀跃,满脸喜气道:“主公!一切按计划行事,天衣无缝!”
那黑影似凝化成石,一动不动。
秋月心下一颤,时间仿止静止了。
良久,黑影方才缓缓睁开眼,眼下一抹沉痛道:“张春花呢?她果如传言中,已然身死?”
秋月暗惊,恨恨咬了一下牙,抬头回道:“启禀主公,她为情所困,分寸尽失,屡次阻我之道,我已经替您干掉了她!”
黑影的眸光一闪,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乍一交锋,摩擦出令周围空气都凝滞的霍霍寒光!
秋月更惊,颓然低下头来,心惶然不知所措。
黑影蓦的淡淡一笑,仿佛已经云淡风轻:“她命本不久矣,如此也好,一了百了!”
一句话说完,整个阿胡宫都随之一起亮堂起来。秋月却还愤愤的,直到走出了阿房宫,还小声咬牙骂道:“张春花你这个小蹄子!死了还不放过我!”
那暴风骤雨的一晚,于当时的我看来,好象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我惟一关心的,仅仅只是失踪已久的小屁孩白千觞,却哪曾想,死去张春花的复杂背景,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所能想到的范畴。
直到有一天,濒临死亡的秋月,攒尽全身力气,恨恨地刮了我一耳光,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恩怨,直到你死了,你也挣不脱,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