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我七拐八拐,最后拐进了一个十分幽长的暗室。
暗室里面倒是别有洞天,一室的精致在雾色的光线下更显得旖旎迷幻,十分显著的中原风格。
除了雕花、柱联外,陈设的家具都十分精巧,绣床、琴台、妆台、屏风等都很漂亮,仿若是一个小姐的香闺。
好象又不对!应该是一个母亲的香闺!
那美仓美幻的锦绣绸被上,放着一个绣工齐整的大枕头,旁边一左一右置着两个灵巧的小枕头,仿佛是母子三人,正躺在床上睡得酣畅淋漓。
还有那红色檀木方桌上,也放着一个大白玉杯和两个小白玉杯;紧挨着的三个珍珠雕花紫玉椅,也似乎是为大小三人所订制,十分精美和贵气;就连妆台上的首饰金钗,也分大号和小号,收置得整整齐齐,似乎主人一直从未离开过……
我越看越心酸,眼睫毛颤了好几下,方才低声道:“这是……我母亲的闺房吧?”
琅胎镍嘴角微弯,弯出了一抹十分沉痛的悲伤:“不错!这个房间,完全按照你母亲在黑木崖桃花林的住所仿造而制!自从丢失了你们,她便精神失常,我没有办法,只得将她置于此地,她在此地休养了十几年,毫无起色,我甚为痛心,每日思念你们母子三人,便来此地,睹物思人,聊慰离情,我……。”
不知为何,他表情越沉痛,我的心里便越烦,我听他越说越煽情,便淡淡地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道:“你带我来此地,到底是为了什么?不会只想让我看看母亲的闺房吧?”
他微微怔了怔,又抿抿唇,看着我,速度很慢地说:“身为一个父亲,我当然爱自己的子女,可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的一方霸主,我若一味地讲妇人之仁,那便是有负于天下?虽然道理如此,但我每天每夜都活在自责之中,那种痛,绝不会少于你……我……”
我再次不客气地打断他:“错!不是有负天下,是有负你自己!”
他阴沉地扫了我一眼,沉思半刻,方道:“二十年前,我只是一个落魄的皇子,因母族获罪,也受到牵连,被贬至庶民,发配黑木川,当时境遇之惨,至今想起仍每每心寒……”
他说完看我一眼,见我毫无反应,便自顾自地又述说下去:“你母亲乃燕山王后裔,她的族人因为一场瘟疫俱亡,只余下她一人,她因身份尊贵,便受封为燕山郡主,她性情十分叛逆,自幼喜爱习武,我发配黑木川时,她正到黑木川找人比武,不想却遇到了我,我们二人一见钟情,遂山盟海誓,结为夫妇!”
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我们在黑木崖桃花林,度过了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然后,就有了你们两个,却不想被那个疯癫和尚将你们给偷了去!以致于后来家破人散,分飞劳离!”
听到这儿,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冷冷反驳:“什么被疯癫道人偷了去?我怎么听说是……是你……亲手给偷走的!”
记得在黄云山时,母亲芙蓉仙子曾疯疯癫癫说了许多话,我虽记得不太清楚,但这句话,却是深深烙进脑海中了。
我本是诈他,谁知他听了脸色大变,错愕地看着我,惊若木鸡。他的心思兜转了老半天,方才咬唇下定决心道:“好吧?‘父欺母克,一生孤苦,此女命相竟是那世间罕见的‘七世野妓’的命数!历经七世轮回,苦难未有尽头’,这句话,你应该不会陌生吧?”
此言一出,我竟呆了,他怎么会知道?震惊地盯着他,眼睛中满是逼问。
他的眼睛立刻避开我的视线,睫毛似阴云般地低笼着:“你们六岁时,我的确是遇到了一个疯癫和尚,他不仅献给我良策,说可助我荣登大宝,更指出你们兄妹二人乃是我之克星,若将你们留于身边,我一生必被你们所累,所以我……”
他吞吞吐吐地,似是说不下去。我看他挣扎的模样,十分好心地替他接了下去:“所以,你仅凭一个疯和尚所言,就将你的亲生儿子劲儿给扔了,将你的亲生女儿秀儿也就是我给扔进妓院,只有我坠入七世野鸡之命,你方能主宰天下,对不对?若依此言,那便是你踩着女儿的血泪,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了。”
他身子颤了颤,好象很懊悔,眼眶似有泪意,声音略略有些嘶哑:“作为一个父亲,我也有心有泪,可当时权势对我的诱惑太大,那和尚的锦囊妙策,着实也惊人,而且我看他确有异能,所以我信了……”
他双鬓斑白,色若枯木,身似败絮,那副风烛残年的辛酸相,任谁看了都极易生出恻隐之心。
说实话,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心底最柔软的一个地方仿佛被触了一下,但仅仅只有一下,下一秒,我便硬起心肠,十分嘲讽地又斜了他一眼,声音厉厉反问道:“说我们克父,你将我扔弃,我们暂时且不去理会,可为何要以□□相控,要我历经世间之奇苦,受尽世人□□,卑躬屈膝地为你卖命?”
我的声音很冷,冷得似乎诉说的是另一个悲惨女人的故事,一切都与我无关。
许是那份冷漠灼伤了他,他的声音抖动得更加厉害:“疯和尚对我说,你这个女儿虽然克父,但却是助你夺天下之不二人选。若稍加培养,必是厉害至极的人物!”
“所以……所以你就把我送到那个黑暗的组织,要我每天每日与黑暗厮杀、直至杀尽身边挚友变得冷心冷肠方能活命?你怎么忍心?每天都要面对死亡!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那只是为了锻炼你非凡的意志力所设,若你是输了,我自不会杀你!可谁让你太优秀,样样都不负众望,独占魁首!”
“是吗?”我清了清喉咙,再次灼灼逼视他:“那么百花园之事,你也应该跟我好好说说了吧?”
百花园之事,始终是心坎上的一道伤,借此机会,弄个水落石出,也不枉我陪他唱了半天的戏。
“百花园?”琅胎镍瞳孔骤然一缩,漆黑的眼眸里飞掠过一丝犹豫,顿了好半晌,才定定说道:“那是我设在荷娉国最大的情报组织,你和秋月,乃是组织之首,我通过你们,十分巧妙地获取情报,并诛杀了不少荷娉国之能臣巧将,为我国攻占荷娉国立下了盖世功勋!可惜,成也是你,败也是你,你为我夺来荷娉国,却又失去记忆,竟助他们,又夺了回去,使我功亏一溃,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这个答案虽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但□□裸的呈在我的面前,我却再一次的被震住了。只觉得扑天盖地的寒意似潮水般从身上流泻而出,把自己给淹没了,把他也给淹没了,更把暗室也全部淹没了。
“噢?”我竭力忍住吃惊,不屈不挠的问:“这么说,太子是替罪羊,夏妈妈,怜花,包括秋月和我,都是你选定的替罪羊?”
他脸色顿时一紧,忧伤地说:“你怎么会和他们一样?我原本想等事情圆满完成,将你册封为公主,为你择取良婿,给你一个美满幸福尊贵无比的富贵生活!不过还好,现在还来得及,我还有机会可以弥补我所犯下的错,只要你心中还有我这个父亲,我一定会再不让你吃苦……我……”
我实在是肉麻得不行,再次出言打断他:“很可惜……当你发现我失忆了,又急不可耐地派秋月将我了结,这就是你说的富贵幸福的生活?”
“那是个意外……”他略略垂首,浑身笼在一团萧沉寂寥之中:“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心再硬,也要给你留条后路?”
“后路?”我忽然笑了,目光中满是讽意:“你今天对我说了这么许多的话,就是想告诉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被那个疯癫和尚所诱,你是无辜的,你是于心不忍的,你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对不对?”
他眼神一震,继而哀情荡漾,沉痛长叹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任何一个父亲,就算再铁石心肠,眼见亲生女儿在绝境中挣扎,心中的滋味也不会好受……这一次,若不是你助荷娉攻打北塞,我绝不会再对你以恶相向,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一直不敢相认,心里其实也一直痛如刀绞。我将这些告之于你,只是因为再也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你是我的女儿,你痛,也痛在我身呀?”
他好象越说心越疼,眉头皱成一坎丘壑,用手将胸口紧紧捂着,仿佛疼得快喘不过气来。
我眉头一挑,十分放肆地斜倪他一眼,浅浅地坐在塌床上,好笑地盯着他,满脸都是挑衅:“你痛?你之痛,便是用那‘稚心’之毒,控制了那么多无奈为你而战的死士,你竟连亲生女儿也要加以利用,委之为死士之首,这个真相一旦戳穿,张春花还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吗?哈哈!我真是想不通,这件事你应该藏着掖着直到你死了带进土里,也绝对不能对我说出的,可你竟然选择说出来,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琅胎镍见之一震,满脸皆是黯然,他的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的动了动嘴,半响才憋出一句话:“我只是个普通的父亲,眼见女儿如此仇视我,我只是想要尽我最大所能取得她的谅解?”
“果真如此吗?”我说完一笑,耸耸肩道:“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你是生怕我恢复记忆,将那些不堪之事全部忆起,恐会节外生枝,所以才选择对我和盘托出吧?那么,就让我来猜猜,我的父亲对我唱了这半天的苦情戏,到底又有什么美差事要派给他的女儿呢?”
他一惊,脸色变了几变,闷了老半天,忽然下定决心开口了。
此时他的神情,再不是哀痛,再不是怜惜,而是□□裸的威胁:“好吧?你既然认为如此,我也不想分辨了,我此番找你来,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委派于你,此事,你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我听后乐了,戏谑一笑道:“什么任务啊?我的……好父皇?”
我特地把“父皇”二字咬得很重,他听后脸色一沉,十分威严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黑瓷瓶,对厉厉喝道:“此乃天下剧毒‘殇炀’,其毒比‘稚心’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限你出阁后一年之内,将此毒骗于珞王服用,事成之日,我自当奉上‘稚心’解药,放你远走高飞,远离尘世之苦。”
说完,他将那瓶子随手一抛,那瓶便稳稳落于细软的锦绣绸被上,滚滚驻在我手边。我轻轻掂起它,触摸到那细细的纹路,满腹恨意,一时竟也无语凝噎。
骤然间,气氛降至冰点,只觉得大声呼吸一下,都显得突兀、尖刻而讽刺。
琅胎镍见我气极,语气略有松动,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我的女儿,是人中龙凤,以你的智商,完成此事,应该不难,只要我将天下一统,我怎么会亏待于你,你要认清时务,切不可一错再错!”
我恨恨地咬了半天牙,才怔怔回道:“这‘殇炀’之毒,可有药方可解?还有那‘稚心’好象根本没有解药,就算事成,我也无余命可享富贵。”
他颇有气势地一甩长袖,温柔地细语道:“无妨,稚心’确实没有解药,不过我却有续命之药,过去,你靠这药保命,以后,我便把这药方给你,你自配自喝,长命百岁也没问题!至于那‘殇炀’,是我遍寻三年才得,普天之下,无药可解!可高枕无忧也!”
我淡淡地点头,嗓子眼里胡乱地嗯了一声,免得让自己流露出太多露骨的仇恨,手却不闲着,正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地拧开那白玉瓶的瓶盖,好!很好!瓶盖已经打开……
我忽然欣喜一笑,高兴得一下从床上蹦起,指着琅胎镍的身后大叫道:“母亲!母亲!你怎么来了?我……”
琅胎镍一惊,忙张开嘴回过头去看,哪里有芙蓉仙子的人影?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刹那,我一个腾身飞掠而起,手中的满瓷瓶的药蓦地往他口中灌去,他措不及防,被我抓个正着,直到吞咽了好几口,才咳嗽几声,指着我恨恨道:“你……你……你好……卑鄙!咳……使计诈我?”
我轻轻拍了拍手,理了理纷乱的头发,十分快意道:“没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他终于停止了咳嗽,略略稳住了心神,才脸色阴沉道:“可惜……就算我现在死了,你的毒也无人可解!你我照样是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得谁的好?”
“非也!非也!”我将竖起的食指摇了摇,十分自信道:“你可知,你的女儿可比你仁慈多了,你以为我给你服食的是‘殇炀’之毒吗?非也!非也!”
“不是‘殇炀’那是什么?”他大惊失色!
我从棉被里抓出那装有‘殇炀’的黑瓷瓶,又掏出一个焕发着异彩的白玉瓷瓶,放在他眼前摇了摇,深深叹息道:“‘殇炀’之毒,无人可解,将你毒死,我也完蛋,此路不通;若是给你喝了这个天山绝门密毒‘渡煞’呢?那效果就不一样了!据说它的毒性虽比不上‘殇炀’和‘稚心’,但贵在其疼起来滋味十分有趣,仿若是肝肠寸断,毒蚊噬身,那种痛苦,听说比呆在人间地狱强不了多少!不过,这却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此毒虽有解药,却不能一次全解,须服食四次解药,才可解除全部余毒!”
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顿,神清气爽地朝他眨眨眼,才尖刻地说:“也就是说!你身体里面有我的毒,我身体里面有你的毒,从今往后,你制不住我,我也制不住你,我们……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