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威武的将军府。
红底金字的牌匾光亮光亮的,在雾色黄昏中丝毫不减威严,门前两只苍鹰,怒瞪双眼,欲展翅高飞。
混混沌沌中走来一个白发鹤鹤的老者和侍女,迈着矫健的步伐飘然而行,那白衣老者白眉剑目,五绺长髯飘拂,走到门口,微微一捋胡,朝侍女颔首。
那侍女模样尚可,可惜雪肤玉肌却被左脸上一块巨大的紫红胎记给破了相,她的脸浸在晕黄的雾气中,一半是灿烂,一半是阴暗,矛盾着,冲突着,纠结着……像个结了秋愁的女鬼。
侍女随即叩响了将军府门。与门侍说了几句,不一会儿,管家来迎,老者和侍女略略回礼,坦然进府。
将军府很大很气派,飞檐斗拱、碧瓦朱甍、雕龙画凤、美奂美轮,一团似锦的繁华中却处处透着一团……惨白和伤感。
穿过回廊就是偏殿。
偏殿正中的香案上一缕黯淡的香烛,紧紧偎依着一排苍寂的灵位,惨白的香雾穿透低垂的白幡,顺着白绫慢慢螺旋式地上绕,仿似锥心的伤悲,在心尖萦缠,久久揪心。
一个白雾般的身影隐在白绫间,忽然转过脸来,瘦削的脸庞,高耸的眉骨,深陷的双眼,那份忧郁无言的眼神,把唇角一抹浅笑衬托得无比凄绝和惋绝。
白发老者乍一见他,大吃一惊,他微眯起眼,忽的一撇嘴角,那份错愕顿时化为一个仙风道骨的笑,但笑意不达眼底。
香雾缭绕中,清瘦白影男子缓缓开口:“他就是那个携宝而来的侠盗周星儿?”
管家手捧宝箭,一板一眼地回答:“回将军!这个……这个……此二人特地携来昔日梁王在麓山打猎时所遗失的仙凝箭!特地前来献宝!望将军鉴赏笑纳!”
清瘦男子微微一顿,闷着声盯了白发老者好几眼,良久才道:“原来那次麓山狩猎,是你盗了它?世间能将此事做得如此天衣无缝!恐怕只有你了!”
白发老者长眉一扬:“此言差矣!此箭乃梁王珍宝,我也是偶然间得到它,喜不自禁!今日特来拜访,将此箭赠与将军,盖是因为将军乃梁王爱将,正所谓好箭赠英雄,如此好箭,留于我等之手,实在是辱落了此等宝物!”
黄将军神情黯淡,悠悠道:“故人已逝,纵使留下满屋的念想,又有何益?不过,你既然献上此物,本将军岂有不收之理?”忽地眼神一跳,向白发老者道:“献上此宝,你欲何为?”
白发老者笑道:“我欲不多也!只求做个入幕之宾,有房遮体,有食填肚而也!”
“是吗?我的将军府,也没有什么奇珍异宝……留你也无妨!好!如你所愿!”黄将军复又朝向管家,面无表情道:“郭管家,你将他二人安置在西厢房,好酒好茶供着!此二人乃江湖草莽,切不可有所管制,随他二人的习性去吧!”
郭管家忙唯唯诺诺地点头。
白发老者双眼熠熠有神:“那既然如此,本老儿就此住下,将军,有劳了!”
黄将军侧眸淡淡看着他,略略浅笑,颊边勾出几缕沧桑和苦情。
寒光闪闪的仙凝箭,在他那双枯白的手间散发着森森凉意,牵出一团乱麻的愁绪。
白衣颀长的身影,仍隐在一团白绫雾气中,侍女扭头的瞬间,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道森冷锐利的目光盯着脊梁,她禁不住浑身发冷。
去西厢房的路上,那侍女走着还在兀自深思,那白发老者却蓦然驻足,紧紧盯了侍女两眼,淡淡地问:“萝儿!你还是忘不了?还在想着他吗?”
那侍女却还在楞楞地喃喃自语:“这个黄将军好奇怪,眉间好象有股化不完的愁,心底好似有千疮百孔,这种刻骨入髓的悲伤,好熟悉!”
白发老者一声叹息,兀自大跨步前行。侍女不明就里,紧随其后小跑。
郭管家也跟在后面跑,他气喘吁吁,大声喊:“周大侠!你们……慢些,再慢些……你们走的那边不是我们该走的路,我们应该去西厢房!快住步!快住步!”
他一嚷,前面二人骤然住下脚,郭管家速度太快,猛冲上去,跌了个狗啃泥,爬起来,他揉了揉酸楚的鼻子,牵牵被折褶的衣角,挺直腰杆大口喘气:“周大侠……你们……跟着我走……这个……这个……跟着我走……”
白发老者面无表情地扫了他几眼,又盯了侍女一眼,拂拂衣袖,去园子里散步去了。
那侍女却还有些愣愣地,见那老者走远,方才转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晴,悻悻地跟在郭管家后面,来到西厢房。
您猜得没错。
那个胎记少女就是我,而白发老者,自然是乔装的白千觞。
他的新身份是怪盗周星儿,而我,则是他的孙女——周花萝。
西厢房里间。
房间小而精致。
一个高楠木薄衣柜、一个黄红木八仙桌、一张红纬青罗雕花床,被白珍珠帘子不动声色地隔开。帘子被风吹得没头没脑地摇晃着,映在一面仕女纹花黄铜镜里,划出一道道灰暗的余辉,映出满房间的暗影,在心尖一点点地拉长了……满房间的局促不安。
郭管家挺直硬朗的身板,毫无表情道:“你先暂作休息,待会晚膳开宴,……我要丫环来请你!
我坐在一屋的暗影中,扯扯嘴角,狼狈地似笑非笑:“郭管家……那个……黄将军……看起来……好象甚为凄怆,刚才的侧殿,怎会有一屋子的灵位?为何……整个将军府……看起来这么……苍凉?”
郭管家斜我一眼,声调刻板像背书:“我家将军自幼遭遇巨变,家破人亡,身世凄苦,去年梁王新逝,对将军打击甚大,加上半年前将军的红颜至爱也不幸仙逝,旧伤加新愁,我家将军的精神一日不似一日,半年都不曾上朝,整日在偏殿,长吁短叹,肝肠寸断。”
“看来,你们家将军也是个情痴啊?”
郭管家绷紧身子,头挺得像个啄食的鸟:“自从梁王死后,将军的精神完全垮了,除了梁王以外的东西,他一概不感兴趣!他已如此闭门谢客半年之久,我们都无奈何也!”
我十分惆怅地长叹一口气。哎!情痴,又是一个情痴!也是一个……大白痴!
那时的我,怎么也闹不清楚白千觞为何生气,见他冷漠的态度,心中尽管诧异,却只能忍着。
不过揭开这个谜底并没有等多久。
当我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之后,曾经伤心了很久。
我真的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中,每个人都藏得那么深,他们小心翼翼地……警惕着、怀疑着、刺探着、监视着……象刺猬般戳来戳去,直到戳得遍体鳞伤。
不知疲劳,不分昼夜。
就象白千觞的心底,也好似总藏有团团愁绪。我抽一丝,但拔出一丝。有时候我以为我不去理会,那些东西就不在,可是它在,一直都在。
感情,若没有信任,再深沉的爱,也犹如树没有了根,只会……凋零、枯萎。
时光悠悠,三天转眼即逝。
苍白的黄将军整天躲在满室白绫的偏殿,神龙见首不见尾。
白千觞依旧对我不冷不淡,乍一碰面,他总是一吹胡子,直溜着眼睛,视我若无物。心底本存有与他亲近的心思,见他一张臭脸,也就淡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刺探起黄将军的隐私来。
府内明显一盘散沙,将军整日闭门不出,声威自然弱了许多,府内人再也找不回过去趾高气扬的劲头,便觉得浑身沾了灰似的,心里憋了气,做事也散散慢慢起来,压根提不起神,只有一个郭管家苦苦撑着。
因我是府上的贵客,府上人见我也便恭敬了几分,没过多久,我便把黄云笙的身世背景、发迹历史甚至祖宗八辈都探得个明明白白。
性别:男。
年龄:22岁。
籍贯:荷娉国华央城。
父母:父亲黄玉忠曾任荷娉国司农卿,母闵氏,乃黄镇江侧室。
荷庆历一十三年,因受忮王谋反案之牵连,司农卿黄玉忠之九族被荷庆帝诛杀殆尽。侧室之子黄云笙因病寄于南郡城休养,逃过此劫。此子身子虽嬴弱,其志却坚,父母至亲亡故后,乃上嵩山拜师学艺!学成归来,于荷庆历十九年,改名换姓,赴京赶考,高中武状元!随后成为梁王的贴身近臣。荷庆历二十一年,在梁王执意下,吏部耗时三月有余,终于查清黄亮盟与忮王谋反无关,乃是一大冤案!帝甚宠爱梁王,在梁王多次坚持下,终予以平反,黄云笙更加感激涕零!鸟石山一役,当梁王身处险境,黄云笙巧设离间计,救出梁王!后被梁王擢升为金吾将军,官至三品,赐地五百亩,赏将军府一座。
荷庆历二十六年八月,梁王离奇死亡,梁王于黄云笙来说,亦师亦友,情谊深厚,他闻之心如刀绞,自此一撅不振,整日感伤涕泪,形容渐渐枯槁。
起初,朋友们还以为他伤心几日,就会渐渐好转,谁知他整天将自己闭在偏殿,任谁都闭门不见。后来,他被逼急了,索性上书朝廷,请病一年,朋友们求见了几回,吃了几次闭门羹,心中渐渐失望,也就由着他去。
我咀嚼着他的传奇故事,怎么也捋不清,这样一个为情所困淡薄名利的将军,何以成为百花园的刺杀目标?
难道——他的闭门不见,其中大有文章?
想到这一层,我便有些跃跃欲试,激动得嘿嘿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