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早晨,阳光一早就灼人的眼,才五点半的光景,就如同煮沸的水,咕嘟咕嘟的乱叫,叫得人心慌意乱。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飞速地穿衣、洗脸、刷牙、梳头,对着镜子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甜甜地一笑,心情愉快地箭一般的窜出去。
狭窄的弄堂里,隔壁老林贴着墙角,小心翼翼地摇晃着自行车把,方才颤颤惊惊驶过,他笑咪咪地回头问好:“阿萝!这么早啊!”
我迎着朝气蓬勃的阳光,调皮地吐着舌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撒欢地跑。
卖发馍的方嫂刚推着小车堵在弄堂口上,发馍香喷喷地冒着热气,她的脸从雾气中钻出来,眉眼皱在一起:“阿萝呀!昨晚上你爸跟阿基又在避风塘干了一架,听说还是为了小依,你可不能光由着你爸,老是这样,真是丢死个人呀!”
我保持着笑意,甜甜地回答:“我爸是我爸,我妈是我妈,小依是小依,他们三人的事,我不管!多谢方嫂您操心啦!”
方嫂顺手递来一块发馍,慈祥地叹气:“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让人心疼!什么事都藏着掖着,这样会闷坏的!”
我软塌塌地一笑,眨眨眼,胡乱地将发馍塞进嘴里,辩不清滋味。
刚跑进高记牛肉面馆,老板娘高敏的眉头皱得老高,她举着油腻腻的手指,直戳到我的蝴蝶结上,扯起嗓子干嚎:“哼!你怎么搞的?又迟到了五分钟,按照事先说好的,要扣你十块钱工资!”
十块钱就十块钱,有什么了不起,我嘟起小嘴唇,哼着小曲儿走进厨房,开始一天中的第一份工作:涮盘子。
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学,别的女孩子都在和男朋友谈情说爱,可我和李虿浪,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都忙着打工,赚学费生活费嘛!李虿浪在一家电脑公司兼职编软程,他说这几天正在赶一个程序,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不知道赶出来没有?哎!算了,今天有些忙,明天给他打电话问问。
涮到上午十点,面馆才打烊。我借着面馆玻璃门的反光,捋了捋头上的蝴蝶结,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小支护手霜,粘答答的手指间立刻升腾起几缕清香,一阵神清气爽。
时间急迫,我急匆匆地跑到公汽站台,还好,744路公共汽车正慢吞吞地蠕动着尾巴,我着急地招手,方才停了,门一打开,里面挤挤攘攘站满了人,我一憋气,使劲地冲,缩成一个电线杆子,汽车门才算勉强合上。
又是一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我像浮萍般飘在人群中舒服地摇来荡去,闭着眼睛打着瞌睡,哎!天天都觉得累,总喜欢犯困。
终点站到了,直到售票员将嗓子喊破,我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望着她凶成一团的皱脸,我舔舔虎牙,甜甜一笑:“谢谢啊!”
低着头逃了。
离小珂的家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捏紧拳,咬着牙,数着号子,一路小跑,终于在一套红色的豪华别墅前停下,使劲地按响门铃:“姚妈!姚妈!我来了!”姚妈慢吞吞地开了门,毫无表情道:“杨老师,你怎么才来!家里就等着你开饭啦!小珂饿得好久!”
小珂是个年仅十岁的寂寞小男孩,我是他的作文家教老师,他的爸爸妈妈特别忙,没时间关心他,因为我爱笑爱闹,神情温柔,所以这孩子特别黏我,每次都要等着我一起吃饭。
下午六点,才放下课本,我就起身告辞了,与往日一样,小珂又胡搅蛮缠着不许我走,我软言安慰了几句,才算脱了身。
又是一阵长跑。哎!富人也真是的,干嘛往得这么偏远,连公交都没有,真累人!
这回运气不是很好,头勾勾地盼了半天,574路公共汽车还是不见影儿,恨恨地买了个白面包啃着,急得直跺脚。
赶到徐家汇丫丫精品屋时,已是华灯初上。小红将两手抱于胸前,嗤嗤一笑:“你呀!又跟你的男朋友在一起瞎混吧?瞧你!又来这么晚!我一人还真是应付不了!”
小红是我的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她在老爸老妈的支持下,开了一个品牌靓装店,平时她一人还能对付,一到周末,特别是晚上,生意好得不得了,她一人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我一放假,就来她这里打打散工,赚点零用钱。
好容易盼到晚上十点,人稍微稀少些,我们方才坐在试衣凳上,乏乏地吐着气,轻捶着酸痛的腿,直愣愣地望着窗外,两人神情俱是僵着,累久了做不出表情。
恍恍惚惚间,对面街道上忽然蹿出两个撕扯的人影,一人被踢倒在地上,爬起来,又被刮了几个耳瓜子,捂着脸大声地回骂。另一个更恼了,迎上去又去扯他的脸,那脸被使劲地翻过来,嘴唇扯得翻上天去,脸上布满狰狞扭曲的棱角,两道淡眉像抹布般使劲地拧着,眼睛汹涌得似要喷出火来。
小红惊了一跳,小声呸道:“现在的治安真不好!天天都有人当街打架,搅动得人心不得安宁,不知道有没有人拨打110,可不要出什么事啊!……”她不安扫了我一眼,猛然呆住。
我头“嗡”的一声响,嘴直抖,摇摇头,不相信地眨眨眼,瞧清楚了,脸上血色顿时褪尽。那个人……那个人……好象是……爸爸!九年来,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他,我的养父杨德昭。
我不顾一切地冲到街对面,惊起一阵杂乱的汽车鸣笛声,一个奥拓司机摇下车门在我身后猛骂:“不要命呀!冲什么冲!小心总有一天你被车撞死!”
满世界的喧嚣忽然静止,我泪流雨下,激动得哽咽大叫:“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他是我爸爸!爸爸!爸爸!我是萝萝啊!”
那两个人懵了,撕打骤然停止。
爸爸的脸一旦摆脱桎梏,幽暗的眼神迅速柔和,从上到下瞄了我好几趟,方才抿嘴薄唇,激动道:“你是……你是……花……萝!”
另一人听后猛地一颤,他抬起脸来,两道阴暗的目光似刀劈来,一脸的不屑,我心又一窒,,错愕到无言以对,颤抖地出声:“……魏……强!”
想说些什么,却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魏强瞥着眼冷笑:“想不到啊!你是她的女儿,有其父就有其女啊?老的四处晃人家的钱,小的到处勾人搭人!真想不到!我们父子俩竟然都败在你们父女俩手里!”
爸爸回过神,扭着脸回骂:“骗你们的钱?大家合伙投资!亏了怨得了谁?你想把帐全栽在我头上?你这人小兔崽子!说话放干净点!”
魏强破口大吼:“哪里不叫骗?你见势头不对,卷掉了剩下的四十万,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当我们是白痴!你最好给老子吐出来!不然,小心老子要你的狗命!今天只是惩一儆百,下一回你可没这么幸运!”
“你含血喷人!那是子虚乌有的事!你休想在我这里讹诈!老子不是吓大的!”
魏强火了,新仇加旧恨,提起一脚朝爸爸使劲踢去!没想到,却踢了一脚棉花。
我重重地砸在行人栏杆上,骨节一阵磕疼。刚才一情急,自己挡了上去,那一脚正印在我胸口,疼得直抽筋。
疼痛持续了很久,一波一波,前仆后继,无穷无尽。
如无垠的黑夜里,一条剧毒的黑蝎子,张着一身尖利的爪子,一下一下地轧,绞心搅肺。
直至疼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