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只蝴蝶,在我脑中产下无数的卵,那些惨痛的噩梦,总会在意志薄弱的日子里,化成丑陋的菜青虫,啃噬我葱绿的日子。
那次与养父的重逢,我幸福得冒泡泡,碟碟不休地对养父诉说着离情,说到激动时竟泪如雨下。养父的两鬓已经斑白,眼神也变得浑浊,我们坐在街道的条椅上,他很温柔地凝视我,浅言安慰我,恍惚中,有种错觉,似乎回到了天真无忧的童年。爸爸,还是那个慈爱的爸爸,我,还是那个顽皮的我,一切都没有改变。
可是,那只是一种可笑的错觉,那次重逢,扭曲了我的一生。
命运天衣无缝地向我撒开巨网,我拼命地挣扎,双手刨出血来,可那网,却紧紧缠住了我的脖子,勒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子,越拧越紧。
后来有一次,我扯着妈妈干枯的手,不停地哭着追问,假如没有那次重逢,一切会否不同?
妈妈苍凉的眼神,好像哭过千次万次,溶了所有的泪水,却再流不出来。
那是悲伤后的绝望。
生活没有如果。时间是滚滚洪流,不计后果地往前猛冲,直到碎到不可收拾。
那是一个潮湿的黄昏,残阳似被血气浸渍,拉出一道道血红印子,杂七杂八地斜着,像个狰狞的京剧脸谱。
刚拐到校边围墙,忽然袭来一阵强风,四双气势汹汹的黑色皮靴突然横在眼前,拉出四道阴暗的影子,似四堵铁墙,将我逼成一团。
我脑中一片空白,颤着肩惊讶地喝道:“魏强!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魏强铁青着一张脸,扔下一支烟蒂,沉色道:“没干什么!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不!我不要!”我使劲地挣扎!奈何他们的身硬似铁柱,怎么用劲都岿然不动。
我手舞足蹈地大叫,可惜嘴上已堵上了一张臭手,那几个咿咿呀呀的字音,象是钢琴上滑过的几道杂音,颓丧得揪心。
同学冷霜和范丽恰巧经过,吓了一跳,只惶恐地低着头,闷闷地走,头也不回。
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也俱是身形一慌,迈着杂乱无章的步子,似无头苍蝇般乱逃。
驶来一个面包车,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将我反缚,扔在车子后排座上。
车子卷起一阵轻烟,飞驰而去。一切都恢复如常、井井有条,仿似刚才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惊梦。
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还是很天真。到底是曾经的初恋,再怎么怨也不至于动真格的!也许只是吓吓,做做样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事实不是这样,只有更坏,只有更糟!
他们将我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上面或许是个迪吧?不分白天黑夜嚣张的地动山摇,摇得人整日整夜的揪着心,没有一丝间隙。
第一天,他们尚能礼待我,经过一番寻找,他们终于弄到了养父的电话号码,胜券在握地给养父打电话,毫不耐烦地交涉着,却遭到强硬拒绝。
第二天,他们的情绪开始杂乱,抽着烟在地下室一圈一圈乱转,眼白中血丝密布,胡子茬儿像杂草般了满脸。
第三天,开始缺食少粮,不过,我只要静静地躺在那里,照旧可以挺过一天,夜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下压着一块面包,虽然很硬很冰冷可是却很实用。不用猜,一定是魏强送来的。
第四天,他们开始发狂,因为养父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发了疯地到处搜寻,一无所获。
第五天,他们终于找到了养父的住所,撬开门,只搜到了一封信,看完信,他们彻底暴了,咬牙切齿地冲回地下室。
当四个酒气熏天的恶汉踢开门,骂骂咧咧地向我扑来时,我终于意识到,我在劫难逃。
我不停地哆嗦着,脸色煞白地向后缩,直到缩进墙角。
心底有那么一丝丝侥幸,他还是那个和煦春风的优等生,还是那个温柔多情的翩翩少年,多么希望,他能顾念旧情,阻止这黑暗的一切!
可是他却醉熏熏地狞笑着,曾经的深情款款变成一脸狰狞。
我无力地申诉:“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嗓子嘶哑,哭声带血。
可是没人听见。
我瘫软成一团,浑身血肉模糊,像一堆被扔掉的破烂的旧抹布。
…………
昏昏沉沉,浑噩不知时日。
伤痛的记忆一直在脑海交织,一幕一幕,犹如一张张浸透了泪褪了色的黑白照片,苍白单薄得像豁了口的细刃,钝钝的,呆呆的,割在皮肤上,一阵更细微的隐痛。
前世,我的人生,真是灰暗得可笑。
养父是个狡猾的诈骗犯,生父是个暴戾的惯偷,母亲是个二度被遗弃的有精神隐疾的怨妇,还有一个做小姐的后妈。
我上学的学资,是生父偷来的,妈妈的药钱,是小依陪嫖客睡来的,一个四十平米的破旧小房子,却挤下了四个人:一个爸爸,两个妈妈,还有一个我。
生父的眼中只有小依,没有我和妈妈的位置,可是他又离不开我们,在小依那里受了气,我们就是他的撒气筒。
自与生父住在一起,妈妈便从未笑过,曾经的珠圆玉润已成干瘪枯黄,她的手整日在肥皂水里泡着,一到冬天就肿成个血馒头,脓水里面裹着血水,生父一看就皱眉头。
等我自立了,就想搬出去,可生父却百般阻挠,他的牙已被烟熏得枯黄,一说话,豁口的地方就透出浑浊的风,熏得人难受。他说:“我老了,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走了,我指望谁去呀?”
我还在寻思着存够了钱就搬出去,可是一场浩天劫难却将计划冲得七零八落的,再也不曾想起。
进入九月,妈妈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烧,莫名其妙地呕吐,莫名其妙地疼痛,莫名其妙的干瘦……妈妈一向内敛,有什么疼什么苦都喜欢忍着,等到我送她去医院,已经无力回天了。
医生惨痛地对我说,妈妈已经到了白血病晚期,身体已经千疮百孔,生的希望十分渺茫,如果侥幸能找到相配的骨髓,存活的可能性仍然不高。
刚刚才有点眉目的生活,立刻黯淡了下去。
我软软地瘫在医院办公室的桌上,感觉全身侵入无数冷意,惊骇得即使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窗外,美丽的夕阳开始刺眼,怒放的秋菊开始苍白,好似一幅破败的旧油画。
白墙上一个老式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闹着,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分分秒秒单调的重复着,忽地神经质地一声响,咚的一声,似打桩一般,在我心底凿出一个血窟窿。
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