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被薄云悄悄缠绕,折射出满世界湿润的白光,红墙绿瓦间,一道道冰棱倒挂下来,似琼楼玉枝,阳光一射,银光点点,万丈光芒。
白千觞嘴角含笑,缓缓展开花扇一晃一晃地扇着,多少传奇,多少隐情,像戏中戏,精彩地一幕一幕上演。
那日白千觞硬生生的接下一掌,并不是毫发无损,从此却落下惧热喜寒的毛病,一旦季节更迭、血气倒逆,他便会返老还童。
击出一掌后,见爱徒奄奄一息,白苍耳心如刀绞,再也下不了手了。他颤抖的背过身去,匆匆地告诉了白千觞杨花烙之谜,他感伤道:“你此次下山,是魔是侠,皆在一念之间。你如此跃跃欲试,若是不告诉你身世之谜,依你的天份,不出二年,也能寻找得到,与其给你自己找到,扭曲了心智,倒不如由为师的告诉于你,这便也是为师为你所尽的最后一丝情谊了!”
他叹口气,定定地道:“为师刚才击你一拳,便是已将师徒之情了断,从此,你下山去吧,我们以五年为期,若你寻到父母,遵从祖命,误入歧途,为师自当寻来,手刃于你,绝不再留情!若你还铭记天山之子的使命,五年之后,为师定会为你再开天山之门!焚香告天,与你再续师生情缘!”
言毕,踉踉跄跄地推开暗室之门,心底到底有些不忍,回头再瞥一眼,却望见白千觞微微瑟缩着身子,歪歪斜斜地跪在地上,整颗心顿时要化掉,心中乱作一团,千言万语,却只化作几句叮咛:“觞儿,江湖险恶……你自珍重,这些事,我暂不对外人讲,你仍还是天山白千觞,为师盼着,五年后,觞儿你能不负师命,载誉归来!与我再续前缘!”
白千觞脸色煞白,含泪点头,心底似有一只大手在狠狠撕绞捏揉他的心肺,一下一下,无边无境。
直到白苍耳身影渐远,他才将憋了许久的一口血,“扑”的一下喷出来。他拭去嘴角的血,身体一阵乏力,只能如软泥般瘫坐地上。
夕阳的余辉,软弱无力,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惨白的光圈。他吃力地盘起膝,摆定姿势,运功调养。
这次受伤不轻,在暗室调养数日,方能勉强行走。他恋恋不舍地辞别师兄弟,心情复杂地下山了。
他先是化名“侠盗”周星儿,行一些侠义之事,在江湖中日显威名。但对于杨花之谜,他却摸不着头绪。他自小是孤儿,对于父母,心底隐隐总有些渴见的念头,就算父母是魔道中人,他想,见见也是无妨吧,于是,一路寻访直至荷娉国京都华央城。
随后,他遇到了左肩印有杨花烙的张春花。
他见百花园暗藏玄机,便乔装进百花园,一路小心翼翼地仔细查访,却未有所获。
随着探访的愈加深入,他的心便愈加惊悚,那幕后之人手段之毒辣、用心之险恶,令人胆颤心惊。在多次心思斗争之后,他最终选择了天山弟子的身份,而抛弃了艾室后人的血誓之任。
天山镶助荷娉王室,虽历经数百年,但此事属于绝密,知晓此事的,只有皇城之上九五之尊。象珞王这般的闲散王爷,自然无法得知此等秘密。
所以白千觞初遇珞王时,互相间以为仇敌,却不知,彼此的立场,冥冥中自有天定。
他二人势均力敌,互相斗智斗勇,枉费了许多心机。白千觞不知黄三公子乃是珞王所扮,认为他身份不明居心叵测,故层层设障,处处提防;珞王虽识出白千觞天山大弟子的身份,却不知天山是友非敌,几次三番苦苦追逼,紧抓不放。
直到在黄云笙府中相遇,他二人才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共同御敌。
那日菊园设宴,满园菊花沐浴在金晃晃的阳光下,朵朵都是怒放的笑颜。
如果你竖起耳朵凝神静息,会听到一阵细细微微的淅沥的轻响,那声响一路悄悄流淌下去,直至菊丛的尽头,方才止住,忽的菊叶间弹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滴溜溜乱转,牢牢地锁定对面的酒宴,生怕漏掉任何细节。
对面的酒桌上,摆放着各式精美的菜肴,桌边战战兢兢的立着一长排丫环老妈子,都低着头,仿佛是盹着了,他们的后面是一队猛虎般的侍卫,眼睛一丝不苟的警惕地四处巡逻。
酒宴上,二位男子自顾自的对饮,旁边一个俏丽的女子,左脸颊绽放着一朵淡淡的梅花,她拎着一个酒壶,眼睛四处溜哒,却并不动筷,只闷闷地斟酒。
他们三人淡淡的调笑几句,满园的菊花轰轰烈烈地燃着,一路心急火燎地燃烧至珞王的明黄色外袍上,珞王忽然蹙着眉,大手一挥,一园子的侍卫仆人全都低头退下。
那隐在菊丛间的白千觞忽的感觉视野一片开阔,忙睁大眼睛去瞧珞王的面容,那珞王唇红齿白,玉容脱俗,好一派风流俏公子模样,此时,却紧锁着眉,眉宇间染尽哀伤。
白千觞偷窥了许久,直到这一刻方才瞧清珞王,心头却并不窍喜,只觉心尖一梗,情绪刹时激荡,心狂野的大力蹦跳,似要蹦出胸膛去。
他没有想到,自己钦慕已久的珞王,竟是曾与多次交手的黄三公子!
珞王遣走众人,瞳孔骤然收缩,难掩伤痛之色。与黄云笙又吃了几斟闷酒,又一挥手,一旁斟酒的杨花萝也领命退下。
白千觞此番大吃一惊,惊魂未定,恍恍惚惚了许久,方才养足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二人密谈。
这一听,算是把珞王为报兄长梁王之血仇,化名黄芸乔装进百花园探查的始末给听得清清楚楚。
白千觞暗自后悔,他与珞王本是同盟,二人敌对了这许久,不仅白费了不少气力,反而贻误了战机,真是得不偿失。他正寻思着如何取得珞王信任,与他携手制敌,却忽地感觉不远处有一阵细密的声响,他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循声望去,只见菊丛中惊见一抹红色的身影,他毫不迟疑,当即施展轻功,暗暗向那抹红影追去。他们一前一后皆小心翼翼,身影仿若是风,吹得菊丛咝咝的轻轻荡漾,荡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那红影脚力不济,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她一回眸,鹅蛋脸,细眉毛,吊梢眼,浑身缎一般的雪白,原来是小瑶!
白千觞当即屈指一弹,一道凌厉的指风风驰电掣般破空而出,威风凛凛的直击小瑶。
小瑶惊慌失措的想躲,哪里避让得及,指风直中她的要穴,当即动弹不得。
白千觞乍一得手,立即松了口气,正寻思着如何处置,哪料身后忽然闪出两道剑光,随即化为漫天银光,罩住了两人。
他的背后,一个威严的声音怒气冲冲砸下:“尔等是何人?躲躲藏藏意欲何为?”
这个声音冰冷彻骨,带着说不出的高贵与威严,仿佛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但听到了声音,白千觞的神色却变了。
这是珞王的声音。
原来那珞王和黄云笙也不是吃素的,早听到菊丛中有异动,二人点足飞掠,一如鹰隼般逼过来,便将他们二人逮个正着。
白千觞便是有一千张嘴,此刻也说不清了。他和小瑶,都是鬼鬼崇崇的不速之客,这一下,想取得珞王的信任,真是难上加难。
他不禁暗自发恼,刚才太过于执着于小瑶,一时忘形竟自乱阵脚,反而更增事端。他只能佯装镇定,慢慢回转身去,就在那短短一瞬,他的心思高速运转,把所有能想象得到的可能都试了一遍,还是苦无对策。
当下情形,多说无益,还是伺机而动吧?
他偷偷瞥了二人的神色,果真是都是骇然,那珞王阴沉着脸,一旁的黄云笙,脸色也极其复杂的变幻着。他二人冷着面握剑而向,气氛一触即发。
起风了,吹得脊背上阵阵凉意。白千觞似冰霜凝结似的,全身僵直,不敢动弹。
他不动,并不意味着敌不动。黄云笙眼中忽然闪出一抹冷利的厉光,手一挥,一道白光箭般射出。
他手中之剑,剑剑划出凌厉罡风,宛若长空游龙,剑芒霍霍,破空生风。
白千觞不敢硬碰,只得变幻身形,虚虚实实,与之周旋。
刹那间,刀光剑影,弦月似的半弧与闪电般的身形满空飞舞。
二人正斗得激烈,忽闻得耳边一阵凌厉无匹的掌风,顿时寒芒如瀑般罩向二人!
异变突起!
一个红色身影如同飞轮般在空中飞旋,她的玉手轻轻一弹,顿时激起无数粉尘,朔风般滚滚袭来!
一股馥郁的流花芬芳,如罂栗花的香气般在空气中蔓延。
这香气妖艳至极,浓烈而绮丽,直冲鼻孔,白千觞顿觉身形一软,心中暗叫不妙!眼光一扫之间,只见珞王和黄云笙二人纷纷倒地,想必已经中毒。他忙屏息闭窍,暗暗施展功力解毒。
那红影有如掠空的飞蝶,向着珞王斜飞而去,匹练一般的银光自她手中挥洒而出,泛闪着波浪似的光彩。银光快如闪电,珞王只觉脖间骤然一冰,一把冰冷的寒刃已经抵上了他的脖子。
红影顿住,珞王的面前,袅袅婷婷地站着一个美人,她丰姿如画,俏凝嫣然,火红的衣裙飘逸翻飞,在阳光下极为耀眼。
不是别人,正是小瑶!
白千觞气得咬牙,看刚才她使出的招数,这小瑶功夫不在珞王之下,原来刚才她缚手就擒,不过是做出苦肉计,趁他们打得难分难解之时,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情势紧急,黄云笙急火攻心,不顾安危强行运功,只觉得丹田之中隐隐作痛,浑身上下如浸寒潭,哪里动弹得了!
珞王虽瘫软地上,浑身气力全无,却神色镇定,临危不乱,他幽黑的双眸如冷夜寒江般的深沉,冷冷道:“阁下究竟是谁?我与尔无怨无仇,为何加害于我?”
小瑶的脸阴寒如寒刃般,闪着幽蓝色的暗光。她眼中满是恨意道:“无怨无仇!好个无怨无仇,李龙珞,你且看看我是谁?”
言皆,撕开脸上的伪装,面具之下,是一张倾国倾城、俏丽无双的绝色女子!
珞王见之,身形一震,满脸的镇定顿时颓败下去,怎么也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和剧痛。
她是怜花!百花园的怜花!他曾经深爱的女子!
珞王脸色铁青,咬着嘴角,许久没有说话。一阵凉风吹来,拂起了满天菊瓣,在空中旋起一个个的微弱漩涡,他的心,也在那漩涡之中,被搅得粉碎。
怜花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我是该叫你黄芸呢?还是李龙珞呢?想不到吧?我等了这许多年,历经苦难,受尽□□,终于还是如愿以偿了!”
她的笑声凄凄绝绝,有如怨灵般游荡,飘浮在整个安静的菊园。
忽然笑声一止,她以冷得彻骨的声音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因你,父母作古,兄死弟散,举家败亡,此仇不共戴天,你竟以为我只是个无心无肺的弱女子,几句好言好语,几回温情款款,我便可将这些血海深仇一笔勾消?怎么能忘?怎么能忘?我今天的一切,全都拜你所赐!”
珞王的额头,密密麻麻的沁出汗滴,雾蒙蒙的眼睛颤了颤,便闭上双眼。
他的胸口,被往事紧紧缠绕,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