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形势,真是惊心动魄,凶险无比!
我心悬得高高的,正胆惊心寒,可白千觞却话峰一转,蓦然苦笑起来,沉色低吟道:“情深几许难度。伊人远、莫我肯顾。酒迷花困共厌世,不过是、朝雾夕露。大错铸成心自苦。已寻遍、不见来路。流年似水匆匆去,万千恨、难寻归途……”
他心中似有万千感慨,又低叹道:“彼时风流,碎红满溢金爵酒。蟠龙彩秀,映枝头红榴。须臾沧海,数载竟已久。垂目嗟,远山依旧,泪湿青衫袖。 ”
都到了这个紧要关口,我哪有耐心听他吟诗?我毫不客气的敲他脑门一记,他怔了怔,明眸微微一闪,将花扇缓缓合上,往手掌心轻轻一敲,微微一笑,倾刻间,一个英俊风流的翩翩少儿郎复又重现!
他笑得月明风轻,似乎他的那一抹浅笑,就可以将那场危机转化于无形。他慢慢回忆,我的思绪随之慢慢沉静下来,陷入一番错综复杂之中。
珞王与怜花,本是滚滚红尘中一对痴男怨女,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拆散,终至劳雁纷飞,互生怨念。
怜花原是华央城一富商之女。三年前,她与乔装的珞王在华央城牡丹诗社因诗文而结交,他们志趣相投,以为知已,情愫渐生。哪想造化弄人,不久后,珞王即被匆匆派往出使北塞国,待半年后归国,一切皆物是人非。贾怜花全家,竟因贾怜花的一首诗文而获罪,他兄长本就病体孱弱,因气急攻心,病情加重,很快便一命呜呼,她父母万念俱灰,随后俱亡,只剩一弱弟,与她一起入了奴藉。
珞王回京一打听,那获罪的诗文乃是怜花与他的定情之作:
碧水青青荷尖尖,
涟漪初露情牵牵,
千峰万壑半遮掩,
万里江山揽云天。
这诗本只是一些寻常句子,只是写深潭碧波中倒映出的美好山河风光,哪料却被人恶意陷害,说是小荷便是喻指怜花自己,胸中有千峰万壑,便是欲将荷娉全国揽于身下,暗喻其有反意!
真是莫须有的罪名!珞王气急败坏,可此事木已成舟,已无多少回旋余地,只得满世界地寻找怜花的身影,哪里还找得到?他感伤多日,便一门心思地寻找那诬陷之人,这一查不得紧,竟查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宛贵妃身上!原来宛贵妃有一亲侄女,乃是右仆射周瑜生之女,名叫周貂蔓,自小便与珞王订下了娃娃亲,那宛贵妃哪里看得起怜花的低贱商女身份?遂横下心来,把那珞王支去北塞国,趁他不在,将怜花家人一网打尽。珞王知晓全情后,心灰意冷,心思更淡,每天只游山玩水、恣意游乐,常常做些出格的行为,更遭宛贵妃不喜,因而他们母子的关系也一天比一天僵。
直至去年,珞王化名黄芸来百花园吃花酒,方才碰到魂牵梦萦的怜花!只是佳人此刻柔情不再,珞王用尽手段,怜花还是对他冷若冰霜。怜花甚至还使出些阴招损招贱招狠招,令珞王出尽洋相。但珞王毫不气馁,仍是极尽温柔之能事,几月下来,怜花方才渐渐好转。原来她对珞王不理不睬,并无其他,只是觉得自己已坠入风尘,身份低贱,难以与风姿翩翩的黄芸相配。珞王更加感动,愈发对怜花用情至深。
怎料撕开伪装,那些柔情蜜意,竟全是虚假空无。
他与怜花之交,素来乔装,他一直以为怜花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心中尚存有侥幸,直到今日,他才知道,三年来,怜花再也不是当年柔柔弱弱的佳人了,她不止早已知晓他珞王的身份,而且还知道她的家门之祸是因他而起。她对他之恨,已深入骨肉,她对他的态度转变,只是委与虚蛇,哪还有半分情意?
他心里清清楚楚,他有愧于怜花,因而此刻面对怜花,他竟然无话可以申辩,他知道她的恨,却无能为力。
珞王左思右想,心乱如麻,脸上无比惨淡狼狈,额间的密汗,点点滴滴,颓然坠落,似雨似泪。
菊瓣纷飞,风中似飘散着血息,还有泪滴。
怜花眼睛忽然闪了一下,仿佛回忆着什么,泛出微微的泪意。可片刻后,她痛苦的摇摇头,两侧太阳穴隐隐直跳,眸子里又重新染满了憎恶和仇恨。
她的眼睛血红似被火炙烤着,血丝象要把眼眶撑裂了。
她急促的呼吸,脑部阵阵隐痛,忽的一咬牙,闭了眼,挥起利刃狠心的一划,那利刃轻轻滑过珞王的脖间,立即惊见一道血痕,血密密沁出,象道血红的蜈蚣般他脖间爬行。
白千觞和黄云笙心下俱是一紧,还未等惊呼出声,那利刃“咣当”一声跌落地上,利刃的主人,身形晃了晃,似被抽掉了骨头般砸倒在地上。
怜花那一刀划的并不深,只是沁出些浅浅的血印,白千觞见此,微微定下心来,不动声色的闭上眼,暗自调息。
午后的阳光像针般从菊花间隙里穿入,微微的尘仿佛是至亲们静默的细小的魂灵,怜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们,分明听得见他们的悲号和深深的叹息。
她颓然望着自己苍白纤细的双手,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自言自语道:“何必如此呢?何必如此呢?你们中了‘痴怨’之毒,早已是入土之人了,何必刺此一剑?惹得如此心伤?何必?何必?”
她的声音隐隐嘶哑,却让中毒的三人暗暗心惊,原来他们所中之毒,竟是绝迹多年的“断肠散”之毒!此药乃是至阴至毒之物,剧毒无比,天下无药可解!
服食了此毒,即被判了死罪,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
珞王的目光微微变了。风更大,拂起他彩绣织锻黄袍的衣角,光辉四射,金灿灿的光反射到他脸上,一脸的青色和蜡黄。
珞王的眼睛冷似霜后的湖水,他一字一句道:“怜花!你家门之祸,确实因我而起,但我并无害你之心,我对你的一番情意,皆是真心实意,你既恨我入骨,只取我一人性命即可,何必拉上他二人,放了他们吧?”
怜花定定的看着珞王,并不答话。她的脸色忽明忽暗,爱与恨,在她心中展开激烈的拉锯战,她矛盾着、挣扎着、冲突着,渐渐的,她的泪意又汹涌上涌,她很慌乱的伸出手,捋了捋遮住
视线的几缕碎发,几滴凉凉的咸泪便沿着手腕偷偷的颓然滑落。
她的身形微微颤抖,先前的强势和执念已经消褪,只余悲伤和沉痛,她痴痴道:“死,有何怕!我怕你先走太寂寞,你们三人一起,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她捧起珞王的头小心翼翼的置于胸前,手指心疼的摩挲着尚在沁血的颈间伤口,强撑着笑:“你不要怕……死没有什么好怕的!你先去吧,你等着……我要不了多久就会来陪你……”
声音抖得像飘零的枯叶,干瘪的失去重量,将她心中的不忍和伤痛泄露无疑。
珞王身体僵直,只觉得脖间的手热乎乎的,混合着泪与血的味道,热烘烘直薰着睑。周遭顿时寂静无声,只余下这只手,轻轻的触感,似有若无地在全身戳出一个个小孔,浑身微微刺痛。
渐渐的,微痛变成刺痛;刺痛变成巨痛。
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象被一座沉重的山峰椎椎压在胸口,无法呼吸。起初还能竭力忍受,慢慢的,他额间的汗珠如雨般直往下涌,血脉直冲头顶,全身如热油浇铸般撕疼。
忽然之间,满园金灿灿的光也变得阴暗起来,他眼中的菊园一片灰白。
珞王的意识越来越恍惚,眼神越来越昏浊,那稚痛步步紧逼,他感觉好象要把全身水分全部蒸发掉,只余下森森骨架。
那种巨痛,似乎蔓延到怜花身上,她的牙似把唇咬出血来,那假装的笑容再也挤不出来,她惨兮兮的将他抱得很紧,似要嵌进骨肉。
他就要死了,她本该高兴的,可是,为什么,她这么……伤痛?
几缕凌乱的碎发粘答答的爬下来,她的脸,削白如纸,万千伤悲缓缓在她心中搅动,令她肝肠寸断。
她的一侧,黄云笙死气沉沉的卧趴着,他疼的一脸扭曲的沟壑,大滴大滴的黑血,从他的唇间流出,浑身狼狈不堪……
而白千觞,正汗涔涔湿答答的打坐着,额间淡淡的浮出些青气,看起来,也似乎撑不了多久。
秋染菊园,菊花凋落,满园神伤,几朵灿烂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无奈的流失。
阳光依在晃眼,怜花揉揉迷迷蒙蒙的眼晴,心荒芜得似荒原之草。莹莹泪光中,珞王的明黄衣袍逐渐变得朦朦胧胧,它陷进一小团一小团的光晕里,渐渐分裂成一朵朵黄色的小点,忽的展开翅膀,原来是一只只透明的小飞虫,围着亮光逃难似的挣扎着,秋风渐寒,凛烈吹过,沙沙的溅落一地。
有几个小虫子胡乱的溅进了她的眼睛,掀起又一股酸疼,顺着她的鼻尖直向下流,在她的心底,撕扯成一团。
忽然,她泪意寒寒的眸中,猛的掠过一丝惊恐!
巨变,仅在刹那之间!
只听咣当一声,宝剑已经出鞘,异变已生!
怜花的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天!”她不禁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仅在一瞬之间,一柄冰冷的剑已经架在她的脖上。
那是白千觞的“冰玉剑”,此剑削铁如泥,是柄绝世好剑!
自入世以来,不管情势多么紧急,白千觞从未亮过此剑。此剑,天山弟子人人皆有一柄,不仅是防身的利器,更是天山人身份之象征!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虽然百毒不侵,但这“断肠散”毒性甚巨,白千觞仗着“冰玉功”,调养了好一阵子,方才勉强压制住此毒。
白千觞持剑而立,他的雪眉鹤发,已是汗渍斑斓,他哼了一声,眼中的锋芒冰寒刺骨:“怜花?拿出解药来!我且饶你一命!”
怜花显然吃惊不小,她小心地喘息,感觉胸臆里扩张着的肺叶几乎要触到那柄冰冷的剑。她恼视着白千觞,四目相对之下,如锋似刃,如光似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怜花慌乱的低下头去,偷偷瞥了一眼珞王和黄云笙,见二人一派破败之相,心稍稍安定!她理了理额间的乱发,惊恐如飞鸟渐逝,眼眸旋即平静如湖水,她冷笑道:“周星儿,你果真孤陋寡闻!你不知这断肠散,哪里有什么解药?哈哈!我本是一躯壳,活又怎样?死又如何?周星儿!你动手吧?”
白千觞怒吼一声,他手中的冰玉剑猛然直刺而出,生出了一股有如千军万马纵横疆场般的惨烈气势,刹时间,劲气嘶啸,一束剑气直袭菊丛,簌簌倒落一地,菊瓣满天纷舞。
怜花脑门一凉,原来是一束青丝,随着他的剑,颓然掉落。
她索性闭上眼,伸直了脖子,视死如归。
白千觞一动也不动地握紧了冰玉剑,眼中锋芒冰寒刺骨,相峙而向。
他的胸口,隐隐有几丝疼痛,一下一下,淡淡袭来!
而珞王和黄云笙,已奄奄一息,危在旦夕!
僵局,难以打破的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