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觞叹道:“你知道吗?荷始皇真是痴情无比!他的霸王刀,从此再也没有举起过!他与北塞国滴血为盟,签订了《绝战条约》,永世修好,决不开战。他甚至还不顾大臣的反对,改国名为荷娉国!在他的治理下,二国竟相安无事,一直延绵了五百多年!”
“呵呵!是吗?五百年都没有战争,可真够厉害的!”我答。
白千觞忽然一回身,目光紧锁我眼:“你喜欢这种痴情的男人吗?”
“痴情?不好讲!……历史必竟是历史,只是在史学家和文学家笔下被修饰的历史,我们无法拨开云雾,看清本质,是真是假不好讲!不过,那荷娉公主的反战思想倒还不错!可就那么死了就不太不值得!”
“反战思想?!我说!你的小脑袋瓜子里面天天都在想些什么?”
他停顿片刻,良久,才悠悠道:“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离人湖!相传此湖乃当年荷娉公主与荷始皇订情之地,这对痴情怨侣,纠结于国仇家恨之中,始终不得圆满,终致天人两隔、遗憾千古!相传荷娉皇后死后,荷始皇哀伤不已,眼泪化为此湖,痴心守护那荷娉皇后的长栖之地!你瞧!在湖的对岸,那是荷山皇陵,荷娉皇后长眠于此,笑看天地风云淡,冷观春秋世态凉,虽然风云暗涌、峰火潜藏,但是她所希望看到的世代和平的繁荣局面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维持了五百年,不知道,若有一天,风云骤变、战事突起,她是否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她是否会选择留住性命,默默地忍住痛,陪伴他的夫君完成统一大业?缔造功垂千古的煌煌盛世!”
我低声道:“她说:‘战者,魔也’,的确,历来流血千里帝王路,这个荷娉公主舍弃一已之私,成全万千苍生,倒真像个和平的使者,为免生灵涂炭,自愿以性命缔造和平,她以一人之性命,换取天下五百年的平安,她也算是死得其所!就算战事又起,她亦无憾也!”
白千觞的眼中荡漾着深蓝如墨的湖水,染出几缕秋色:“可是,世间万物皆遵守弱肉强食之理,靠一个女人的情意和一个无用的誓约来维系永久的和平,只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五百年来,始孝嘉文广五帝尚可志存高远、励精图治,可自道帝始,吏治日趋腐败,朝臣党争愈烈,民间礼乐渐崩,朝廷内忧外患,颓势已形成,风雨欲来,大厦将崩兮,反观北塞国,五百年来行仁义、重教化、轻徭薄赋、减轻刑罚,国力日涨,日益昌盛,特别是当今北建帝杨弗淮,野心勃勃、蠢蠢欲动,敌涨我消,力量失衡,荷娉国若再如此不思进取、自甘堕落,一张无用的契约能压制住敌人的勃勃野心吗?我敢大敢预言:十年之内,必有战事!”
我淡淡地说:“有战事又有何妨?那时,你我早已归隐,做一红尘世外逍遥人,我等只是万丈俗世中一俗人,此事与我等何干?”
他顿住,目光微微变了:“如果我说,这些离我们并不遥远,并且还是我们终身的使命,你欲何为?”
“若战事再起,我当拿起铁鞭,与你并肩而立!”
他面上一热,沉思片刻,叹道:“我为何潜入百花园?我为何会毫无理由地保护你?又为何知道密信之所在?这种种疑点,你为何不问?”
脸上不禁浮起一抹恍惚的笑容,我答道:“问又为何?不问又如何?我知道你并不会害我,你绝对不会害我,就够了!我相信你!”
他轻握我手,秋天萧索的雨在眼底淋漓,他长叹道:“你的……左肩,有一记粉白色烙印,其状若飘舞的二月杨花,似絮似雪,晶莹素洁,柔若无骨……”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掩饰脸颊发热的窘态。
“你不用害羞……”他好象看透了我的心思,脸微红,将我的手慢慢地拿到指间摩挲:“初见你的那一天,你身着细带绕身的轻纱霓裳,长袖当舞,裙钗兜风,翩翩而舞,我一时意乱情迷,不禁多看了你几眼,却在你转身时,透过薄如蝉翼的纱裙,看到你左肩上赫然飘舞着一朵杨花,当时便五雷轰顶,心如乱麻,犹豫再三,我决定隐藏身份,一探究竟!于是,我便设计潜进了百花园!”
“这……杨花……有何特别之处?你又为何要为它潜进百花园?”我心紧了又紧。
“特别,实在太特别了,因为我的左肩上,也有这样一朵美丽的杨花!”他淡淡的语调,在沉寂中轻微的爆炸,只觉得许多的疑问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结成密密麻麻的网。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
杨花,相传五百年前,乃是华陵六国时期艾国的国花。
艾国人以为杨花素洁,衔春而来,生性博爱,是建功立业之花,是漂泊离恨之花,是怀古伤今之花,是托物言志之花,乃奉之为国花,以喻其真、善、美之广博之爱……
艾国本是泱泱大国,却于都城决战之时,一时大意被荷娉公主偷取虎符,引狼入室,以为奇耻大辱!荷娉国建国之后,荷始皇将艾国皇室宗亲国戚尽数圈地放甲,然,圈禁中的艾国贵戚们却始终不忘其恨,频生事端,荷孝帝无奈,于荷孝历一十三年,以判国之罪将艾国贵戚斩杀怠尽。哪料却遗有一族漏网之鱼。潜逃的艾氏族人一脉将所有后世出生的孩童身上烙下杨花,以为血誓:“倾尽全力,必覆其国!”
杨花之烙,是仇恨之果,滴血之花!
杨花之烙,是恶魔的种子,血腥的幼芽!!
然而,几百年风云变幻,杨花烙滴血誓言言犹在耳,而那仅有的单薄的艾族血脉却逐渐飘零凋落,直到化为轻烟,隐入历史的滔滔洪流!
杨花之烙,终成一纸空烙,被历史遗忘。
蓝幽幽的天,忽然黯淡起来,水阴阴地,湖边的垂柳,刚才还笔直的挺着,这会却在风中哆嗦着,柳条翠得很单薄,轻轻地荡来荡去,在脸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一阵心烦意乱。
水中白千觞的影像隐在细柳条儿里,变成了一棵随风摇摆不定的树。
他缓缓踱步,语气中一股苍白迷离的调调:“我是一个孤儿,我的师父天山掌门白苍耳在北塞国游历时,于一条无名河中将我从木盆中救起,他见我骨骼异于常人,遂带我回天山习武。我自小随师父修练冰玉功,因此武功极阴极寒,寻常体质修炼不得,故师父从小便要我食灵丹妙药无数,以至百毒不侵。师父虽待我如同亲生,可我心里始终有所纠结,总想寻找生身父母,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将我无情丢弃,可我身上除了一个左肩上的杨花印记,什么都没有,我整日苦闷,郁郁不欢。至十六岁,我的冰玉功已修炼第七重,师父见我已无多少进展,命我出山游历,提升修为。临行前,他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秘密,就是我的身世之谜。我才明白,我的父母舍弃我,或许是无奈的,身为一个世代背负血仇的艾国宗亲后人,能留给孩子的,可能就只剩下肩头这一枚刺目的杨花烙了!”
“师父告诉我,你虽衔仇恨而生,却长于不问世事的天山,他要我忘却身世之责,积善行德,匡扶正义。下山后,我谨遵师命,除暴安良、行侠仗义,但对于身世之谜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哪料半年后,当我游历到荷娉国华央城时,却在那日举办的‘百花节’上瞥见美艳得不可方物的你!一见倾心!当我发现你左肩也有杨花印记之后,我本想与你相认,怎奈身上无多少银两,没有见你的本钱,无奈,只得暗暗跟于你身后,伺机与你相认,怎知这一跟踪,竟让我发现了你一个隐藏很深的秘密!”
“又是什么秘密啊?”我溢出一丝苦笑。
白千觞满脸的凉意终于开始回暖:“原来你竟也是个用毒的高手,你擅长用情毒,一进房,将那些寻花问柳的恩客设法迷晕,所谓你的一夜春宵,其实只是恩客迷境中的春梦,客人被你迷晕,便任由你操纵,你总是不停地向对方询问,直到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的情报都掏出来方才罢休!那一夜,你服待的是校书郎韦大人,我看你冷笑着端坐在桌边,那韦大人却独自在床边扭来扭去,□□浪景,令人生笑!”
“这么说来!那张春花竟是处子?”我一时失声惊问。
“这个……我倒不知……总之,我自见她开始……她就夜夜如此!”白千觞唇边微红,复又正色道:“据我观察,百花园就像是一个隐形的情报机构,春花、怜花、镜花、惜花等全部都各自使着自己的手段,千方百计地搜集各类情报,至于她们被谁操纵?我不得而知,我原本想坦陈身份,与春花相认,复又觉得百花园里卧虎藏龙,极不简单,故先隐忍,化身张春草,先隐藏下来,静观其变。”
“种种迹象显示,你们的幕后之主应该与我们艾国后裔有关,可他隐藏太深,竟不露一丝破绽,没办法,只得从夏妈妈入手,可是也没有一丝线索,我又想,干脆与你相认,一切不皆明了?可又怕卷进你们的阴谋,只得暗中周旋。可是二年下来,一无所获。直到你卷进梁王之案,我才发现你竟对杨花烙之渊源一无所知,看来,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了。”
“那日,你问我为什么要将名单存放之地告诉‘天下第一刁’秦明月,其实那不是贪墨案名单,那只是张春花藏于戏台下的一份秘密情报!我将它告知秦明月,除了当时身陷险地,无计可施外,还希望引开老狐狸对你的注意,转而把视线投向百花园!”
他转过身来,深深地凝视我:“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那黄芸对我苦苦相逼,我却未曾透露一丝一毫,此人身份神秘,我拼死也不愿告诉他,而那个秦明月,我曾在百花园内与他交过手,那秦老儿乃是当今荷庆皇的贴身侍卫,看来,连皇帝老儿也开始盯上你了!将那些情报交给皇上,借力打力,未有不可!”
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的心中十分矛盾,你我皆是艾族后人,理应遵守先人之命,可是真让我举起屠刀,我却又不忍天下苍生遭难!看来我们,注定忠义两难全啊!可惜你记忆全无,否则,我们也不会如此被动!当今之计,你我已无路可退,只有再作隐藏,再作斡旋,看看事态发展再说吧!”
我迷茫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