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百花园门口。
两个脏乞丐。
他们拄棍、捧碗,头发乱如鸟巢,脸上涂满黑灰,浑身挂满琐碎的烂布条。
他们一个蹲着,一个坐着,双眸懒洋洋地四处游荡,嘴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嘲弄。
天灰阴阴的,整个街巷都裹在一层暗淡无光的灰雾里,热烘烘地泛着隐隐的潮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一个老汉推着车,木轮子辚辚地在地上碾过,淡淡地卷起灰蒙蒙的尘土,喉咙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着……
忽然一阵汹涌的马蹄声,是一长队身着铠甲的骑兵。
领头的是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长长的鬃毛随风舞动,黄金打造的马蹄笃笃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马上坐着一个剑眉紧锁的锦衣男子,头戴赤金九龙冠,身着一袭织锦缎圆领黄袍,面上弥满一股焦虑之气,神情肃穆地策马飞驰。
风驰电掣,行人纷纷避让。
推车老汉躲闪不及,车轮被马蹄踏得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滚,他吓得魂飞魄散,立即跪倒,哆嗦半响方才敢抬起头,只余下浓烟滚滚。
何谓天家尊贵,百无禁忌?
刚才还嘈杂的街市,转瞬便寂静无声。
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地。除了,墙角蜷缩着的两个脏乞丐。
死一般的寂静。先是一个孩童,哇的一声,扯起嗓子惊哭……
然后是她的母亲,惊恐地瞪圆眼睛,狠狠将怀中孩子的嘴巴拼命捂住,头缩在人群里,仅剩下一个小黑点。
马蹄一路扬起尘埃,把方才的繁华,全部遮掩,整条街道,被一团惨白染得一丝不剩……
浓烟渐渐远去。
小孩子一失去母亲的禁锢,又稀哩哗啦地哭开了!母亲魂不守舍地哄着,渐渐安静了。
人群战战兢兢地各自散去。
忽地推车老汉一声尖叫,满脸褶皱里滚出一行老泪:“天啦!我的车啊……”
叫声凄惨无比!三两个人上前安慰:
“李老头,那是太子李龙琼的车骑!你怨得了谁!只能怨自己时运不济!”
“车轮被踩坏了没有关系!只要人无恙就行了!”
“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你动作再慢点,那马蹄可真踩到你身上去了!”
……
太阳惨淡地升上来,天气越发闷热,灰蒙蒙的湿雾在地上印下一滩水渍,象是晶莹的露珠跌落在九月末的玻璃般碎了的褶子里。
老汉还在声声控诉,又一队车马行过来,马轿蓦地停下,踱出一个娉娉婷婷的宫装丽人来!
丽人对随侍的家丁冷哼一声:“去!快去!去把公子给我请出来!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家丁急忙应声而去。
艳阳灼人,天气闷热,丽人香汗浃背,复又躲进轿内,隐在一团雍容华贵的莹白罗纱里!
过了好久,家丁才旋风般折回,低头禀告:“小姐!奴才仔细寻了几遍,公子确实不在百花园中!”
丽人杏目微怒,将撩开的纱帘轻轻一丢,恼声道:“他整日里只顾念着他的怜美人!我们即将大婚?他怎可如此置我颜面于不顾?走!去他府上守着!一日不见他,我绝不回府!我就不信,搬出姑母的面子,还制不住了他?”
言罢,又狠狠地瞪了百花园两眼:“哼!娇滴滴的怜美人!姑且让你再逍遥几日!他日再来收拾你!”
一甩帘子,马轿离去。
那丽人很眼熟,仔细一辩,忽然记起,在百花园的臭水沟边,我第一次遇见黄三公子时,她就是那藏在树上向黄三公子发嗔发怒的貂蔓妹妹!
她,怜花,黄三公子……哎!怎一个乱字了得!好在如今我已抽身,要不……真是一团乱如麻的鸳鸯情债啊!
丽人刚走,夏妈妈的马轿又驶了出来。
“让开!让开!你们这些乞丐和贼民天天在妓院门口晃荡什么!百花园夏妈妈要到嘉菩寺烧香还愿了!快让路让路!”守门的家丁先跑过来清理道路,接着,点头哈腰地送夏妈妈出门。
她们一行十几人,走得十分缓慢。
路上,春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丫头秋月聊家常,那秋月是夏妈妈的忠心耿耿的左膀右臂,我在百花园后院打杂时,她曾来取过几件物件,因而还算眼熟。
谈着谈着,忽然春妈用手中薄凉扇盖住了脸,贼头贼脑地对秋月小声嘀咕:“喂!你有没听说?昨日夜里,咱们院子的飘香戏阁的戏台底下,突然发现一具死尸,死的是一个黑瘦老头,说是身中剧毒而死,听小翠说,夏妈妈怕节外生枝,没将这事报于官府,只是匆匆找了个地方给埋了?”
秋月面色一变,旋即笑了:“怎么可能呢?咱园子里怎么会有这等事?”
春妈微微抿嘴,眼一翘:“是真的!今早儿听小翠说,昨天她刚好起夜,刚好听到夏妈妈对惜花说那死老头的事!你说那惜花的胆子可真大!连这等事都敢做!要是我,准吓晕了”
秋月额上青筋轻跳了一下,望了一眼春妈,神情肃穆:“此事不管是真是伪!切不可对外人提及!否则!咱百花园的生意还怎么做呀?是不是?不过,这事小翠还跟谁说过吗?”
春妈哈哈一笑:“没呢?她不是和我最亲近吗?这事我们哪能逢人就说啊!这不闲得无聊吗?和你聊着玩呗!”
两人继续有说有笑。
白千觞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神情无比沉重,良久才叹道:“连秦明月那种一等一的高手,也被无声无息地干掉了!……太……可怕了!”
通往嘉菩寺的路不太好走,走了大约三个时辰,终于到了。
夏妈妈一下马轿,便匆匆对秋月交待两句,抛下一队人马,独自进寺。
白千觞望着她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这夏妈妈每逢双月初一必定进此寺进香,我跟踪了两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是他们隐藏的太好,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上香还愿?”
我调皮地摸摸下巴,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不管怎么样?还是进去瞧瞧吧!幸许会发现什么线索也不一定?对吧?”
白千觞点点头。
夏妈妈与其他香客并无异同,一进寺就焚香、烧纸、许愿,逢神就拜,无比虔诚,只是每一尊菩萨她都拜上一百下,然后再投下香火钱,磨磨矶矶,拖拖拉拉,二十四尊菩萨她整整拜了一个时辰,我和白千两个只有藏在一旁干着急的份!
谢天谢地,菩萨终于拜完了,她却又走到寺内一赖头和尚所摆的香案面前,准备抽签!
白千觞小声道:“这个夏妈妈,每次来都要抽一回,从来不误!”
夏妈妈拿起签盒,在手中摇呀摇呀!砰的掉落一根,捡起来递给赖头和尚。那和尚拿起签文,笑道:“女施主!可喜可贺啊!是第十一签,上上签!诗曰:‘江南江北一枝梅,春信初归独占魁,志干馨香神自在,须知平地一声雷!此乃此签签文,女施主自解皆可!”
夏妈妈立即喜笑颜开!掏出一绽银子,递于和尚,捏紧手中的签文,笑眯眯地往外走!
她迈着小碎步,走得很急!用手将签文皱巴巴地握紧置于前胸,另一手则盖于其上!
怪!真怪!既然是好签!为何不打开签文细看,却忙不叠地要出寺?
一纸小签文,又为何要对它如此珍视?
我朝白千觞挤了个眼色,指了指夏妈妈的手,嘻皮笑脸地大步追上去。走到她身边,佯装跌倒,一个不小心歪向她身体……可她身形一动,竟然轻巧地避开了,她的腿一回勾,正好绊住我的脚,我一不留神猛砸在地上,疼得真抽搐!
刚想爬起来,忽然“轰”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物体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向我……
我想闪!哪来得及!顿时肺里一阵抽紧,难受得快要无法呼吸。
我挣扎!她暴跳!我踢她的腿,她劈我的脸,我揪她的腿脖子,她咬我的大耳朵,我和她交缠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终于,有双大手结束了我们的厮打,一个身披袈裟、手拿念珠的高僧一把将夏妈妈抓起:“阿咪托佛!女施主,嘉菩寺乃是佛门清静之地,尔等在此打闹,实在有辱斯文,况且人并无高低贵贼之分,你亦不可轻辱这个小乞丐!不可!不可!”
夏妈妈气得绷牙:“大师!你说……你说我……欺负她?是她……是她……先……”
我摸了摸被揪红的脸,委屈地眨着眼:“大师!是她!她侍强凌弱!嫌我堵住了寺门!要将我打出去!我们……乞丐……真苦啊……呜呜…… ”
周围围了一圈人,朝着夏妈妈指指点点。
大师摸摸白胡子,斜了夏妈妈一眼,将她扔出寺门。
夏妈妈一伸手掌,朝我们声嘶力竭地大喊:“冤枉啊!我冤枉啊!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石子,一把打在我腿脖子上,弄得我扎扎实实地摔了一跤不说!还……”
话未说完,忽地摊开双手,空空如也。
她心急火燎地又奔进寺门,在我们厮打的地方仔细找呀找,终于捡起一张小纸条,捏紧了,僵着脖子,扭身就走。
我对着她的背影心花怒放地做着鬼脸,谁知她忽然一回脸,眼中凶光一闪,杀意尽机!
心一凉,脸上怒放的笑意,瞬间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