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房门,周少便被一只爪子拉到一旁,看着冷遇难得一副做贼似的样子,问他:“段公子找你什么事?”
“生意上的事。”
“他?那样一个刚走出家门的书香公子能找你谈什么生意……”
周少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我——”冷遇卡在那儿没话说,周少看看他,又看看屋里——里面的人是缺月……那么……
“你对她……余情未了?”
可是他记得冷遇看中的不是新月么……?
“你胡说什么,我对段公子不过是……不过是……”
……段公子?
“你……不知道她是谁么?”
“你说段锦?”
——段锦。也就是说冷遇完全不知道她就是缺月,因此对他来说[她]也就是[他],那么……
“冷二……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人的?伯父知道么?你要当不孝子么?”
冷遇彻底无力……他……什么时候喜欢男人了!?
“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么。”这句话,还真是震撼。
冷遇抬头看向周少,周少摇头——不是他说的。再转头——宇听筠……你个变态断袖没资格说话!
冷遇自诩风流大少,二十多年来所遇女子无数,红颜知己遍天下,他很~确定自己喜欢的绝对是女子!对于段锦……应该……大概……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容貌,让他不自禁地想起缺月,到底那个女子曾经让他以为她就是自己寻找的那一抹惊鸿之影——如此而已。
只是这种感觉,让他的心好乱。
“冷兄?有事?”缺月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她早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以为他们不过在她门口碰上了,说两句就走,谁知竟然这么久没有离开。她打开房门看个究竟,然而在开门之后,却只见到冷遇一个人在那里顾自烦闷,根本不见另外两个。
“嗄,不……”左右看看——那两个家伙呢!?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
“冷兄看起来有什么事情在烦心?”
冷遇看着眼前白衣清爽,纤纤而立的少年公子,片刻间微微恍惚。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早已经放下。无论是黑夜里夺走人所有视线的新月,还是有一双淡然无边眼瞳的缺月,都该随着他师兄的离去,一并忘记。只是眼前这个清秀的白衣公子却轻易的勾起了一切,原来,他根本没有放下过。
“段公子,不知可否问几个冒昧的问题?”
缺月浅浅而温和地笑笑,“请问。”
“……我们到园子里走走吧。”总觉得应该换个地方……在这里说话,冷遇莫名的有种被人盯住的感觉……不,也许不是莫名。
缺月依然没有拒绝,跟随在他身后走去。
“喂喂,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再等等,他们还没有走远,小声,别被听到。”
树上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宇听筠单手抱住周少的腰,另一手抓进树干,两人躲在树枝之间。
“我们干嘛要躲?”
“难得冷兄对男人有兴趣,不忙他一把怎么成?旁边有人在他会拘束,为了兄弟的幸福,我们当然应该回避一下的,是吧~?”温热的气息吐在周少耳边,他依然迟钝的一无所觉,犹在思考明明缺月是个女子,直到自己腰上的那只手已经开始不安分地游走,他才突然像炸了毛的猫,狠狠地往他腹部拐了一记,跳下树来。
宇听筠捂着肚子蹲在树枝上——才这么两天这已经是第二次吃肘记了。
“冷兄,你想问我什么?”
花园里冷遇和缺月一前一后的走,她不知道还打算走多久,开口问道。
冷遇这才停下来,略略犹豫,支吾问道:“段公子,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姐妹?”想了想缺月的身份,补充道:“也许,是从小失散也说不定……”
缺月明白他的意思,却故意问道:“在下并无姐妹,不知冷兄为何如此一问?”
冷遇听到他说没有,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点失望,解释道:“只是段公子与我一位旧识颇为相像,在下以为……也许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许久没有她的音信,着实有些担心……”
缺月浅浅的笑了,道:“冷兄不用担心的,我想,有你的挂念,你的那位朋友现在一定平安无事一切安好。”
“多谢吉言。”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这张脸的缘故,尽管冷遇不知道段锦为何说得如此笃定,但是听他这么说了,心里莫名的安心下来,似乎他既然这么说了,就必然是真的。谢过,抬头,眼前的段锦似乎正看着远处的风景略略有些出神,清秀的脸庞有着一种非男非女,无关性别的柔美,恍惚而缥缈,宛如一个美好的梦境,就这么好无预示的撞进眼里。冷遇心里猛地一跳,连忙收回了视线,忐忑不已。
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面前的是一个男子,却如此惶然心跳……难道,难道他真的——冷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顿时变了脸色。缺月注意到他的失常,转头问:“冷兄,有何不妥么?”
“不不,没,没有——我先走一步,失陪了,见谅,告辞——”顾不得失礼,冷遇转身就走,落荒而逃。
为什么总有人在她面前逃跑……难道她做人就这么失败?缺月反省中。
风流倜傥的冷二少若爱上了个男人,人生还有什么指望,他不如死了算了。
蛰伏两天之后,他就这样抱着必死的决心,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干狐朋狗友正拉了段锦一道饮酒谈诗——淫词艳曲喝酒划拳,一样样兴致勃勃地拉着段锦耐心教授,乐此不疲,段锦始终浅浅的挂着笑容,看起来既不热衷也不排斥,倒也同他们相处的和乐融融。
冷遇微微黑线,他果然是昏了头,才把段锦和对记忆中的人的感觉混淆——这分明是个真的不能再真的男人嘛。眼前这张虽然温和,但谈笑自如的清秀脸蛋,便怎么也无法再与那张冷冷清清淡然无绪的脸挂在一起。
他大步走过去,踢了踢某人屁股底下的凳子,“让开,少占我位子!”
“喂,这里成了你的位子哦。”
虽然嘴上这么说,人还是乖乖顺着冷遇被拎到一边儿,换了位子。冷遇在段锦旁边坐下,歉意地笑了笑,“段公子见谅,我把你请来这里,却没能好好招呼……”
段锦才刚开口说了个“无妨……”旁边已经有人代答道:“没事没事,你来不来都一样,段兄弟我们来招呼就好了!”这一群人显然已经没拿段锦当外人,“段兄弟一表人才,性格好脾气又好,将来必定颇有女人缘啊!”
冷遇突然不爽,“要那么多女人缘干嘛!”
“又不抢你的,你激动什么……”
宇听筠阴阴一笑,“是怕女人抢了他的……”
一干人脸色立变,终于又想起冷遇现在的“口味”……段锦的确是[秀色可餐]可是……呜……男人。
缺月并不讨厌与这些人周旋,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些纨绔子弟吃喝玩乐,但至少大家都活得率性自在,没有纷争没有阴暗,也没有邪恶的心思。他们之中哪一个人家里的财产也都够他们一生吃喝不愁,烦恼这种事情,与他们无关。
只是与这些少爷们在一起却远离了江湖,难得有外面的消息。缺月心里掂着清尊楼发生的变化,在这里,便只能让柳稚时常借外出之时出门打听。
清尊楼易主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有所流传——清尊楼老楼主亲生之子已回到清尊楼中,君御清将让位于君箫凌,逐渐将清尊楼交予其管理,两月后正式让位,君御清从此金盆洗手。
这件事方一公布天下便引起不小的轰动,清尊楼被称为天下第一楼,在江湖中的地位自不必说,清尊楼易主又岂是儿戏。而且自君御清执掌清尊楼以来,他的能力手段有目共睹,堪称完美,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十分巩固,很难想象会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子。如今一面因为他的养子身份,以及君箫凌才是真正君家血脉继承人,方能堵着悠悠众口,让人无法反驳。但即使君箫凌才是君家血脉,却从未在江湖露面,根本难以服众。
缺月明白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提前放出消息,并逐渐将事务交给君箫凌,让人见识新楼主的能力,以留足够的缓冲,力求让君箫凌接掌时能够压住众人。而另一边,他所谓的金盆洗手不过是一个幌子,让自己借此由明转暗,主持暗阁。
如果不考虑他太过强硬的手段,和枉顾人意,看起来还真是一个正直守信的好养子,好哥哥,处处为着君箫凌着想——为他准备一个强大的清尊楼,为他的接任铺好道路,扶他上任,然后自己功成身退。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君箫凌好,足以让天下人人羡慕,又有谁知道君箫凌的心意?
君御清在明,他是清尊楼主,暗阁为他所用。君御清在暗,掌管暗阁,却难说清尊楼是不是会成为一个光辉的傀儡,被他操控。
缺月无法知道这一个月来阿笛过得怎样,只从这些表面的消息中,根本无法窥探。无论他是暂时妥协还是继续抗衡,恐怕都不会轻松。
还有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如果情况依然没有转机,君箫凌便会成为新的清尊楼主。到那时,他是否还能够一走了之,再做回那个普通,却善良亲切的药师阿笛?
为什么,不过是过了一个月,她却好想见他。
第四十六回
周少接到传信之后便赶来,见到缺月还稍稍有些疑惑。
“缺月姑娘找我有什么事?若是寻找新月的进展,才这么两天时间实在有些仓促,还……”
“不,我明白找人自然是需要时间,我请周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周少一听便明白了几分,立刻来了精神,坐下来做洗耳恭听状,“缺月姑娘请讲。”有生意上门,他自然来精神。
“想必周少跟我提起清尊楼的时候,就已经料到我会在意?——我便直说了,我想请周少帮我见君箫凌一面——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这里是我现在所能负担的酬劳——”
周少微微怔了证,他的确猜测缺月会对清尊楼的消息感兴趣,但是为什么会是那个失踪多年以后突然冒出来的君箫凌?虽然疑惑,他还是拿起缺月推过来的银票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再看一眼。
“如果周少觉得不够,我可以再想办法。”
“这个……够倒是够了……”甩了大把的银子,只为见个人一面?会不会太败家了?“缺月姑娘,您不是打算去寻仇的吧……?”这个……既然要由他来安排,他不得不谨慎一些不是?
“周少请放心,我不是去寻仇的。”
……不是寻仇,那么肯花这么多银子去见面的,就只有……汗,貌似她是君御清的小妾吧?跟君箫凌……会不会不太好?不过这些自然与他是无干的。
“好吧,虽然这件事有点超出我的生意范围之外,不过既然都是熟人,我就接了。我会去安排,等一切妥当,我再来通知你。”
在周少离去之前,缺月也有一瞬间迟疑。她知道自己不该去冒险做这件无用的事,现在她该做的只是继续隐藏好自己,不能露出踪迹,等待事情有所转机。但是她没办法不去想,不去思念,不去担心。
已经一个月了……阿笛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
出去新月那种太过脱线太不容易捉摸的情况,对于有头绪的事,周少办起来还是颇有效率。两日后,他带着大小包袱直奔进来,还拉上了冷遇。
“周少,你这是做什么?”
冷遇不解的看着他打开包袱拎出里面一件件华丽至极的衣服,若不是那些料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有开个戏班的打算。
“换上,准备出门。”周少塞了一件袍子给冷遇,一看到那富贵到令人恶寒的锦缎长跑冷遇就感到头皮发麻,问道:“你至少该告诉我要做什么吧?”
“什么都不用问,照做就好。”周少不再理睬他,对缺月道:“已经都安排妥当,今日清尊楼摆酒宴客,君御清为了让君箫凌混个脸熟以便将来容易被众人接受,不时让他出席各种场合亮相。今日这宴席其实也是为此而办,君箫凌必然会在场。我要带个把人进去不难,但是一定要掩藏好身份。冷遇跟我们一起去,帮你做个掩护,你先去把这身衣服换了。”
缺月接过衣服,却站在那里没有动,冷遇看向她手里的衣服,也愣在那里。
“怎么了?”周少终于觉得气氛不对,抬起头来——女装。他给缺月的是一身女装。“啊!你是怕穿帮?放心,我带了易容的面具来,只要不看得太仔细,不会有人认出来……怎么,还有别的问题?”
他顺着缺月稍稍为难的目光看向冷遇……后者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精彩来形容。
——这家伙什么意思!?明知道、明知道他对段锦有那么一点点,虽然只是一点点……也许不止是一点点的立场不坚定,还要他在自己眼前扮女装来刺激他!?
女装……段锦的女装,想必同记忆中的那张脸,更加让人混淆不清。
周少真不知道该说冷遇迟钝还是单纯,明明是同一个人,不过是男装和女装的区别……当然,他也颇为佩服缺月男装时这天衣无缝男儿态十足的模样,但是那也就是骗骗不相识的人吧?冷遇居然到现在都没有认出来?或者说,他压根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现在要换别的身份也来不及了,这个时候别想些乱七八糟,快去换。”
他知道缺月顾忌的东西跟冷遇完全不是一回事。她只是不想因为女装而让冷遇认出,两人之间太尴尬而已。于是将□□一并塞入她手中,缺月方转入内间去换了衣服。
冷遇从以前就觉得,段锦太[瘦]了,细细的身量,个子不高,就算不是因为他的长相,也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去照顾他。只是他没有想到,段锦穿起女装,却是这么的……这么的……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脸都已经换了,却还是让他无法平静!
难道……让他在意的,真的就只是[段锦]这个人?
他——爱上男人了!?
作为多年的朋友,周少只看冷遇的天塌了一样的脸色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没兴趣去照顾那个家伙无意义的胡思乱想,围着缺月看了一圈儿,确定没有什么大的破绽,点点头,“我们走吧。”
无视掉冷遇的纠结,拖上他,上路。要知道从这里去清尊楼,可是不近的。
这一路,缺月的心思怕是已经不在。为免暴露,她没有让柳稚跟来,三人先一路骑马赶至附近,再乘上周少早已经吩咐人准备好的轿子。缺月的手心冰凉,以为自己能够去见阿笛,心里应该是平静而欣喜的,却从不知可以这么紧张。甚至,连她要去的地方是清尊楼,那个有着她不想回忆的过去的地方,也依然没能转移了她的心思。
阿笛,阿笛……这个名字,这个人,无关君箫凌。
周少在路上已经交待好他们的身份,不会太高,刚刚够参加宴席而已。这样的身份,没有人会去过多的注意他们,行动起来便方便了很多。而周少则刚刚相反,他的身份,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人注意,索性便借此拖住君御清,另外安排了人引缺月去见君箫凌。
清尊楼易主之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想看看即将新任的君箫凌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静望以待,于是清尊楼的宴席之日也算门庭若市,一改这些日子以来的闭门修整。
轿子在清尊楼大门前停稳,缺月款款下轿,手心冰凉微微的一片潮湿。
侧后一步走在冷遇身侧,她的易容清秀恬静,与她的气质相合,但算不得出众的美人,很容易让人忽略。借着周少冷遇二人的周旋,她只需跟在一旁适时微笑,借此掩饰稍稍有些乱,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思。
甚至不知怎么入宴,旁人说了些什么,她的目光只在君御清出现时才微微一动。依然是俊美得宛若一尊雕像,完美却冰冷,散发着迫人的气势,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缺月完全没有兴趣听他说了些什么,这些场面话当中她得不到任何她想要的信息。而以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他根本不会发现到她。
她不知道君御清说了什么,宛若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她只看到所有人都看向同一个方向,所以下意识地跟着一起看过去。
然而向这里走来的人,她不认识。
一袭黑缎长袍,滚着暗金色的暗纹,宛若藤草一般在袖口、衣摆处蜿蜒,随着脚步折射出幽然的光。乌黑的长发已经被放下,没有风,静静搭在肩上。
没有风。
这个人所在的地方,连风都静止。
他的周身散发着宁静庄重的气息,缓缓一路走过,没有一个人敢嘈杂喧哗。无论对于清尊楼易主一事有多少的疑惑诽腹,在这个人的面前,却没有人敢有一句置疑。
他就像是从黑夜里走出来的王者,有着淳厚、凝重,却安静宽和的气息,包容万物。他静静走到君御清身侧,站定。一黑一白,宛若世间的两极,黑夜与白昼,平分秋色。
这个人不是阿笛。
除了这张依然属于阿笛的脸,完完全全的陌生。
这就是君箫凌……与阿笛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面……
缺月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没有阿笛这个人。
在这一刻,阿笛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这里没有,世上也没有。心底隐约开始浮现一丝惶恐……倘若,阿笛就这么消失不见……
旁边的冷遇隔着袖子握了握她的手,担心地看过来。她的脸色大概有些难看,令冷遇有所察觉,她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抽出了手。
冷遇并不知道段锦与清尊楼有什么关系,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来见君箫凌,周少已然告诫过他该让他知道的自然会知会于他,不该他知道的,还是少问为妙。
缺月冷眼看着君箫凌微微笑着站在君御清身侧与他人周旋,让所有满腹疑惑而来的人完全地接受了这个即将接任的新任楼主。她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无论怎样,都要先见过君箫凌再说。
周少作为贵客,一直坐在上首的座位,特地安排了他们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席间有下人送上酒菜时,轻轻碰了碰缺月的衣角。
缺月起身离席,远远的跟着那个身影,走到偏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