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寒威云不卷
荧山之上,不知何时起了铺天盖地的狂风,猎猎寒意扑面而来,空中乌云卷动着暗潮,压得极低,似是要迫到我们头顶。
我在多得似乎无穷无尽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之中左劈右斩,不再关心那些妖魔长得多么面目狰狞、扭曲可憎,也不再关心他们的血是否会飞溅到我身上,更不再关心自己的能力是否高过他们、是否可以战胜他们。我只是一路勇猛而毫无目的地冲杀过去,起初还有招式法术可言,到了最后几是毫无章法路数,手下已然机械地重复着举剑——劈下——闪躲——再劈下这些动作,直至面对的那个妖魔惨叫倒地,再无声息。
风声凄凄,备极寂寥;乌云压顶,天日无光。在这已成一片血海的荧山之上,我终于杀开一条路,一步步接近山巅。
我的头发凌乱地披于双肩之上,持剑的右手早已酸麻而气力不支。然而我胸口熊熊燃烧着一种不灭的火焰,那是遭遇了残酷背弃之后的愤怒,与眼睁睁看着好友死于面前而无力挽回的痛苦。
斜刺里骤然冲出一人,张手向我面前陡地袭至!十指尖尖,指缝中激射出一丛蛛丝,当着我面门飞过来!我蓦地停步抽身后退,右手以剑一拟,剑气凛冽,瞬间已将那丛蛛丝削作数截。
我冷笑道:“长脚老妖婆,还苟活于世么?瞧你那主子的那点微末本事,也救不了你!今日却是天意,要教你死于我剑下了!”
蜘蛛精喜姿气喘咻咻,却不知是从何处激战而来,形容备极狼狈,衣衫上也划破了多处,一手指着我怒道:“小妖女好没道理!你以为主上此阵,只有这点神通不成?老实告诉你罢:你方才好友反目、姐妹遭诛,乃是此阵魔力,致其心智昏乱,不辨亲疏敌我,一概心头生出许多憎恨恶念——”
我大愕,正要喝问,就听面前不远处一个冷硬的声音漠然打断了蜘蛛精喜姿。
“喜姿,何必与这小丫头多废唇舌?既然她能攻至此地,想必亦非好相与之辈;你与她徒然只作口舌之争,有何意趣?不如将之拿下,也好祭奠弟兄们亡灵,震慑一下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们。”
我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不是应天非又是谁?在这场昏天暗地的激战中,他仍旧一身玄衣重甲,鬓发不乱,面沉似水。此刻他立于荧山之巅的最高处,身上的玄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飘动。他脚下倒着无数手下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死尸,他面上却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俯视着脚下那一片血流成河的惨烈战况,眼神漠然。吩咐着蜘蛛精喜姿的时候,他的语气甚至都是那样平静,他身上斜背着的一盘银色粗链偶尔闪出冷冷的光。
我想,那大约就是折磨了无数仙人的舍仙链罢。此人前度与我交手,乃是以缚仙索作为武器;如今缚仙索已为我斩断,想必此番他又会改用舍仙链上阵了。为了不输给他的气势,我亦是大声冷笑了一下,朗声说道:“兀那叛贼!要取我性命,区区一个长脚老妖婆,只怕不够段数!你亦是我手下败将,还是不要躲在手下背后指手划脚,痛快出来与我对面单挑好了!”
应天非被我这样言语挑衅,却奇异地并不生气,只是微勾起唇角,短促地笑了一声。“莲花小仙,好友死于非命,想必心里不好过罢?怎么?还未堪破战争本非儿戏,岂可等闲视之?到这战场上来走一遭,是要付出巨大而不可挽回的代价的!上次一时不防,被你取巧;此番应某亦不敢托大,只与你心心念念着的情郎过招,看你又能如何?”
我挑眉,并不惊慌。“哈!这种手段,你们从前用过的还少么?我早已说过,我并无甚么情郎,你若惧我法力,要避免与我相斗,也不妨直言!何必编造出甚么旁人来做借口?”
应天非被我一顿抢白,纵使再好的涵养,也不免微微有些动气,冷言怒道:“小丫头说话好没道理!你这一番话,也不过是借口罢了!你不肯承认也罢,只是若我选错了人——”他拖长声音,眼神在袁昂与杜曜之间一转,忽而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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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难不成是存心想看这二人为你争风吃醋,才故意否认?可笑这两人原本或许还以为你真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天真纯良哩,殊不知你心底隐藏着一个极深的秘密,尤其不能教他们知道?小丫头,应某不忍见你左右为难,今日就代你说了出来,如何?”他的声音陡然扬高了数倍,清清楚楚地一字一顿:“你们以为她当真有如此神通,可破我缚仙索之神力?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那缚仙索极之迅疾,仙人通常在片刻之间早已束手受缚,她又怎能从容面对,周旋数十回合?……”
我心下登时惊震不已,厉声喝道:“应天非!你不敢与我交手,却龟缩一隅妄言以诬,是何道理?!若你还有三□□为仙人的尊严,就下来与我一决高下,莫要胡言乱语,妄图乱我心智,从中渔利!”
应天非哈哈大笑一声,果然一纵身跃下,几个起落之间,已在我面前站定,缓缓取下身背的舍仙链。
“莲花小仙,你徒然背负如此名衔,就不曾有一日心虚,怕辜负了身旁这些仙人的信任?可笑这二人屡次回护于你,若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他们还会如此舍身博命地相救吗?想这二人,亦是仙界众人侧目的一时之秀,却为你一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就是应某,亦不免心头恻然呵!”
我大怒,再也无法控制涌上自己心头的那股怒意和戾气。强烈的愤恨在我胸中爆发开来,我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以剑尖指着应天非,顿足吼道:“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你!免你一再诬告构陷于我,毁我声名!”
岂料应天非不忤不恼,却是挑起一眉,笑道:“哦?莲花小仙,你欲如何除去应某?难道……还是要用当日‘直冲霄汉’那一招不成?”
我心头一凛,知他终于看穿了我当日身法破绽,不欲多加分辩,一招“漫卷云舒”,剑尖在空中划出一片凛凛白光,直向应天非面门攻去!
应天非冷哼一声,随即一抖手中那条舍仙链,与我斗在一处。
我的武功远未臻上乘,自忖单凭上次攻其不备,尚可取巧于前;然而今番应天非似有所悟,窥破我仍为妖身的秘密,故此唯有另寻机会,险中求胜。
只是一时间却也看不到应天非招式之中有任何破绽。我只得硬着头皮,一套剑法颠来倒去,只把前后次序打乱,辅以时常催动法力,结出莲花幻印,唬得片刻。
如此激斗过数十来回,应天非似是窥得了我武功中的一点门道,唇角忽而上扬,眼神陡然冷酷十倍,手腕一抖,催动内力,那条握在他手中的舍仙链登时绷直如剑,来势凌厉,直向我右边肩头斩落!
我气力不支,原本已是逐渐落居下风,虽以妖身而不惧舍仙链魔力,毕竟身躯单薄,眼见这一招无法硬接,只得要往旁边闪过;不料应天非早有后招,先前不过是虚晃一式,待得我向旁闪躲,却正中他下怀。我只觉眼前一花,那条冷硬长链便已当头劈至我头顶!
我骇然,此刻方知自己刚才那般拼命,却原来根本不想死!但此刻身形未定,气力已竭,来不及出招抵挡,只得用了最笨的法子,身子一矮,就地做了个滚地葫芦——
只听得“飕”地一声,那条长链堪堪擦着我头顶扫过,顺势带向我左边肩膀,在我猝不及防之间,已然“唰”一声将我的衣衫豁开一道大口子,连带肩头也划下一条血痕。
我痛呼一声,以未受伤的右手急急掩住左肩伤口,肩头感觉火辣辣的,鲜血自指缝间丝丝缕缕渗出,痛楚钻心。我倒吸一口凉气,仰头望见面前站立的那个高大人影,一袭玄色披风在他身后张狂地飞舞开来,遮天蔽日;他手中仍握着那条银色长链,闪出冷厉的光。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并未继续向我下狠手,只是抚过手中那条舍仙链,傲然冷笑道:“莲花小仙当真神通广大!应某手中这条‘舍仙链’,亦是至宝,为它所伤者,只要见血,片刻之间可法力尽失,再捆缚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仙身亦是难保!却不知莲花小仙有何过人本事,能于此链之下幸免?莫非——”
我心下大骇,厉声吼道:“住口!你……你莫要血口喷人!空口白舌,诬蔑于我,你只有这点手段么?你有什么证据,就敢来胡说八道?”我虽语调斩钉截铁,但实是色厉内荏:方才性命交关一刻,我只顾着极力闪躲,却浑然忘了那些甚么莲花法印的障眼法;现下又经他这么一说,我的秘密昭然若揭!袁昂……又当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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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愈发惶恐,顾不得应天非还手持长链,居高临下地在我面前,随时有可能下手置我于死地;慌张地转头去寻找袁昂的身影,想知道他方才究竟听到应天非的话没有。
这一看之下,我不由愕然。袁昂与杜曜此刻皆是身处重重包围之中,亦是身手矫捷、凛然不惧;但敌人之中能耐甚高的蜘蛛精喜姿,却是全然放弃了杜曜这一边,犹自与袁昂缠斗不休。袁昂既要分心对付不断涌上来的其他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又要凝神静气与蜘蛛精喜姿对战,场面上看起来难免凶险。
我又急又气,浑然忘了应天非手中那盘舍仙链的厉害——我既为妖身,舍仙链于我全无作用,我此刻只一心想着要去给袁昂解围,连肩头的疼痛亦不自知,怒道:“叛逆!你以多欺少,面子上很光彩么?若你还有三分自尊心在,就容我去先跟你手下那只长脚老妖婆一决高下,再来与你对战!”
应天非哈哈大笑,当真并不对我立时下狠手,却双手环抱于胸前,兴味十足地盯着我。
“莲花小仙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应某又怎忍心拒绝你这临死前唯一的念头?”他轻佻地笑着,却对我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道:“你且去罢,应某在此恭候莲花小仙芳驾便是。我倒要看看,凭喜姿这数千年的修为,会如何败于莲花小仙手下?”
我狠狠地咬着下唇,并不与他作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单手一撑地站起,庆幸自己惯用的手未受伤,握紧长剑,一言不发地捏了个剑诀,也不再理会甚么光明磊落当面对决的那套大道理,直袭蜘蛛精喜姿后心。
应天非笑着,忽然打个唿哨,蜘蛛精喜姿闻声回首,赫然见我剑尖已距她数寸之遥,骇得睁大了双眼,狼狈不堪地闪身躲避。我早料到她这一手,右手改刺为削,斜斜劈向她躲避的那一侧;剑光横掠,削落她双手尖尖的十个指甲。
喜姿大为惊怒,骂道:“小蹄子竟敢背后偷袭!好没道理!”低头盯着自己光秃秃的十根手指,双手蜷曲紧握成拳,面色逐渐变得狰狞。
“你道削落我指甲,我便不能射出蛛丝?好天真的小姑娘!”她嗤笑一声,长发忽而直立,飞速爆涨出数倍的长度,漫天漫地铺展开来,如一张暗色坚韧的罗网,向我当头罩落。
我冷冷一笑,并不畏惧,一式“直冲霄汉”,陡然拔地而起,纵高一丈有余,以剑横划向那张黑色蛛网。然而剑刃劈至之处,那蛛丝却极柔极韧,随着剑势应声弯曲,却并不折断。我不由得一怔,手下招式稍缓。就在这短暂一瞬之间,蜘蛛精喜姿已狞笑起来,双手在胸前做个结印之势,蓦地断喝一声“疾!”,双臂平抬起来直指我的方向,两丛蛛丝自她的袖中激射而出!
我猝不及防,已不及向旁躲闪,脑海中忽而闪过此前在“至阳阵”中与那个鳖精化作的假袁昂过招时的情景,身躯下意识抢在思想之前行动,向后仰面朝天倒去,蛛丝掠着我鼻尖堪堪扫过。
蜘蛛精喜姿见一击落空,怒骂道:“小妖女技穷了罢?好,好,且看你还躲得过我几招!”身躯陡然急转,那袖中蛛丝在空中去势乍歇,如黑色毒蛇一般掉头又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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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下暗惊,表面上却不肯落了下风,忽然脑中记起很久以前,泰山之巅那名来去无踪的神秘老者所授法术,暗忖今日事急从权,虽不至于使出“玉石俱焚”的杀招,想必略作改造,亦能足够对付面前的蜘蛛精罢?遂急急以袖掩面,左手却暗地里在袖中结出法印,蓄足全力,贯于左手之上;右手持剑,暗自咬咬牙,陡然双手突分,喝道:“疾!”
衣袖飘飞之际,我手中长剑早已飞快在左手掌心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溅上长剑利刃。左手顺势向前平推而去,从犹自流血的掌心里骤然幻化出无数血红莲花幻影,铺天盖地,向蜘蛛精喜姿激射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听到身后的杜曜失声叫道:“血咒!升莲!你究竟从哪里学得这般狠毒法术……?”
我咬牙,再也顾不得去注意杜曜或袁昂的神色举止,右手紧握那柄剑刃染血的长剑,在漫天血莲幻影中,直取蜘蛛精喜姿眉心!
血莲幻影与黑色蛛丝在半空中相撞,只听得轰然一声,蛛丝已化为无数暗色尘埃,如落雨一般纷纷扬扬;与此同时,我的长剑自血莲幻影正中杀出,用尽气力,自蜘蛛精喜姿的眉心直贯而入!
蜘蛛精喜姿凄厉而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犹有一瞬不甘心地恨恨尖声道:“你……!果然是妖……”话音未落,我的剑尖已自她脑后贯出,她向后仰面倒落,身体略略抽搐数下,便再无动静。
我其实心里亦是惊魂未定,下意识松了手中长剑,倒退了两步,方才站稳。好容易我平复了气息,勉强力持镇静,定睛一看,地上长剑钉着的却是一只色彩极之斑斓、足上亦生有绒毛的巨大蜘蛛;只是此时早已死得透了。我那一剑却刺得甚正,连血都未曾多流。
我自胸中长出一口气,才恍然发觉自己胸口紧揪得发疼,左手掌心亦是火辣辣地痛着。我不由举起左手看了一看,发现那道伤口已不再流血,只是方才用力过度,掌心血痕宛然,甚是触目惊心。
我向来有点见不得血,又怕痛,此刻才看清楚之前一时情急,求胜心切,居然对自己下了如此狠的手,不由得身躯也微微颤抖了起来,心头涌动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慌张、有害怕、有寒冷,更有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却不知道究竟是在恐惧着什么。我的心头,浮起一种不能言明、无法形容的悲哀。
我注视着面前那已被我打回原形的蜘蛛精,慢慢举步走上前去,微微俯身望着那只被钉死在地上的巨大蜘蛛,缓缓伸出手去,握住了剑柄,略一迟疑,便手上使力,将那柄剑拔出。剑刃上犹凝结着我的鲜血,剑尖上又沾染了未干的黑血,一滴、一滴,坠落尘埃。
我缓缓转过身去,抬起眼来,望着身后的袁昂和杜曜。此刻,他们亦是早已解决了各自面对的妖魔鬼怪,面上皆是惊异不信之色。在他们那般的注视之下,我的右手似乎逐渐变得重若千钧,慢慢垂了下去,直到剑尖刺入我脚边的大地之中,支撑着我继续挺直背脊,在他们面前无言静立。身畔,有凄冷的风刮过,吹起我在激战之中凌乱的长发,拂动我染血的衣襟。
我终于明白方才心头那一种无言的悲哀所为何来。
是的,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使用了血咒,下了狠手,用最强硬的招式,刺入敌人的眉心,令她在死去那一刻,亦是同时魂飞魄丧,修为全毁,即使上天有好生之德,肯宽恕她的罪恶,她也再不能复生,只能坠入地府,听凭发落。
我这样狠心,是否因为我是妖呵?原来我那样努力,百般掩饰,千般徒劳,可终究,还是妖么?
杜曜首先反应过来,面露不忍之色,向我走上数步,温声说道:“升莲,你斩妖除魔,何罪之有?莫要因此自责——”
袁昂忽然出声,打断了杜曜的话。
“升莲,你……”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笑出来,走到我面前,撕下一角衣襟,为我包扎左手伤口。
“……不知何时学得如此好本领。既有这样身手,当初为何……还要执意跟随于我,要我保护你呵?”
我一震,凝视着他那双已划出无数细小伤口的手,依旧手劲轻柔地在我左手一圈圈裹上衣襟,系了个死结;终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沉默了一霎。
隐约之间,我忽而又想起当初在泰山之巅,那个俊朗少年清冷凛然的眉目。但当他偶然展颜一笑时,那般萧然疏落的眉目间便涌出某种如暖阳般的光芒,映得他面容柔和而神采飞扬。而现在,他问我为何执意跟随于他?原来……原来,我说了这许多,做了这许多,穷尽二百年的光阴呵,他却只是假作不知么?
妾有容华君不省,花无恩爱犹相并。花却有情人薄幸——
有冰冷的水迹,斜斜划过我的面庞。但直到我看见面前的袁昂,惊愕地盯着我的脸,有那么一瞬,似是要抬起手来为我拂去那道水痕,可终究只是沉沉地叹息了一声,转开了视线;我才恍然惊觉:哦,原来,我哭了?
我低低笑了起来,眼中却流出更多的泪,沾湿了面颊。我微一用力,从袁昂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低声说:“我明白了。欲在这五千年一次的封神中榜上有名,岂能无心?唯当无情。袁昂……”
我深吸一口气,断然撇开了头,清清楚楚地说道:“既是如此,那么,我们就都来做个无情人罢!”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