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世家,满院似雪,书房的地下密室里多了一张长桌,欧阳西铭的尸体就放在上面。欧阳长亭眼圈儿红肿,但神情却十分冷静,目光一直盯着桌旁几位洛阳名医脸上的表情。
几位名医都恭立在一人身侧,这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身段颀长而略瘦,眼神精明锐利,名医里有两位已经白发皓然,但对这个人的态度却象弟子对待师长一样恭敬。
欧阳长天悄然而入,对姐姐低声道:“查过往下扔草把和砖头的四家酒楼,两家是德立财团的,一家是吴知府六姨太的表弟开的,还有一家是咱们欧阳世家的。四家酒楼的人都说有人三天前就包租了酒楼顶楼的全部席面,从昨天一直包到明天,说要等重要客人,因为不知那位客人什么时候到,所以要连租三天。”
欧阳长亭道:“来接洽的是什么样的人?”
欧阳长天道:“他们都说不上来。”
欧阳长亭冷笑,“包租一座高级酒楼的整个顶层得要多少银子?而且还是一租三天?这么大手笔的客人他们怎么可能记不住?”
欧阳长天道:“永叔赌咒发誓他当时对那人确实十分注意,但那人长得实在太普通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庞不圆不方、眼睛不大不小……总之是一丁点儿能让人记住的特征都没有,永叔当时强记住了,但现在想起来已经模模糊糊,什么也说不上来。另外三家的说法和他都差不多,永叔是咱们自家老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不敢说谎欺瞒。”
欧阳长亭道:“那附近的店铺你有没有查过?找没找到线索?”
欧阳长天道:“全洛阳的武林人士都到郊外送祭纪端远和田龙池了,附近的酒楼店铺一个扎眼的人也没有。”
欧阳长亭恨声道:“好周密的安排!我就不信他们没露一点儿破绽!”
这时那中年人用白布盖上欧阳西铭的尸体,走过来道:“令尊死于一种极为细小淬毒的暗器,暗器深透入骨,所以除了十来个小红血点外再没有别的痕迹。要想取出这么小而又穿透力强的暗器只有剖开肌肉、切断骨头才行。”
欧阳长天立刻道:“不行!绝对不行!”
欧阳长亭则问:“有没有别的办法?用磁石吸呢?”
中年人道:“暗器太细小,又打得太深,就算是精铁所制,磁石也吸不出来。如果大小姐只想知道凶手的来历也用不着把暗器取出来。”
欧阳长亭眼睛一亮,“这么说先生知道这种暗器的来历?”
中年人道:“三十年前大魔头杨洪烈与少林派发生冲突,找上少室山大肆杀戳,少林寺武功最高的五位长老正在闭关,寺中无人能阻挡他,天幸帝君夫妇正好去少林寺作客,海轻云女侠见少林弟子死伤惨重,一怒出手,以一枚金花令将杨洪烈当场击杀。我那时也正好在洛阳,闻讯赶去,见到了杨洪烈的尸体。他身上的伤痕和令尊身上的一模一样。”
欧阳长天倒吸一口气,“你是说我父亲是海轻云杀害的?”
中年人道:“我去时帝君夫妇还没走,海女侠给我看了这种暗器。它看上去是一朵金花,就象普通梅花那样大小,有十二片花瓣,三十六根花蕊,瓣缘、蕊尖都淬有剧毒。内有机簧,每个花瓣和花蕊都能分开,得用特殊的手法打出去,而这种手法可以控制它们分开的时间和散开的范围。金花暗器一旦发出就再也不能收回,而且十分霸道歹毒,所以海女侠出手极为慎重,只有遇见大奸大恶又十分棘手的人才会用它。她纵横江湖十余年,也只用了三枚而已。”
欧阳长天怒道:“难道我父亲是大奸大恶之人吗?”
欧阳长亭按住弟弟的肩制止他再说下去,对中年人道:“多谢先生赐告这件事,我们欧阳世家一定去找白云舟讨个公道。只希望今日之言出先生之口、入我姐弟之耳,不要被第四个人知道。”
几位名医都离得远,而且不会武功,他们三人说话的声音都低,因此不必担心那些人听见。中年人迟疑了一下道:“帝君夫妇侠誉卓著,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
欧阳长亭道:“我们一定会谨慎处理。”
中年人道:“那我就放心了,告辞。”
欧阳姐弟将名医们送出门,欧阳长亭转回身就对身边一个面目平庸的年轻家人吩咐道:“去盯上他。”伸手一指中年人的背影,年轻人立刻脱下仆人的外套溶入人流,就象一粒沙子投进河流一样转眼就分辨不出来了。
欧阳长天不明白,“姐姐,你叫人盯黄叶先生干什么?”
欧阳长亭不答,“你叫候叔到爹的书房见我。”
欧阳候是统领欧阳世家外姓死士的人,武林中很少有人知道欧阳世家还有这么一支队伍,他接到传话立刻随少主人来到书房。
欧阳长亭道:“立刻挑选最精干的得力手下去杀一个人,那人武功很高,不可大意。”
欧阳候有点儿奇怪,以往他接受任务时目标都很明确,对方的来历、底细都清楚详细,而这次欧阳长亭交待得太含糊了,“目标在哪儿?”
欧阳长亭道:“我已经让小勇盯上他了。别管对方是什么人,也别听他说一个字,杀了他之后咱们这方面参与行动的也不能留一个活口!”
欧阳候毫无异议地接受任务退了下去。
欧阳长亭说出任务内容时欧阳长天就差点儿叫出来,但被姐姐严厉的目光所阻止,等欧阳候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姐,你为什么要杀黄叶先生?他是江湖三大名医之一,德高望重,杀了他会引起多大的轰动?而且要不是他,咱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仇人是谁呢。”
欧阳长亭沉声道:“就因为他知道咱们的仇人是谁才非死不可!只要咱们做得干净利落,又有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欧阳长天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亲姐姐有些陌生可怕,几乎以为她是别人假扮的了。
欧阳长亭沉声道:“十七年前,爹和一帮朋友暗袭童陛,杀了他们夫妇和同行的所有婢仆。别人拿走了什么爹不清楚,他拿走的是童陛收藏的一百零七卷刀法秘笈,前几天红楼丢的正是那套秘笈!”
欧阳长天犹如被人当头浇下一桶冰水,从头顶一直冷脚跟,颤声道:“那爹……那童陛……那吴兰心……吴鹤逸……”
听到吴鹤逸的名字欧阳长亭心里也一痛,“他们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童陛家的人虽然都死了,但他为人仁义,江湖中受过他恩惠的人不知有多少,这件事万一传扬出去,咱们欧阳世家非但声名扫地,只怕连这百余年的基业都难保全。”
欧阳长天失魂落魄地站着,茫然道:“爹为什么这么做呢?为什么?”
欧阳长亭知道他是怕与吴兰心成了生死仇敌,盗笈之怨虽然难解但也不是不能回旋,杀父之仇却是不共戴天。她惨然一笑,“我问过爹,他说是一时糊涂。事已至此,咱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纵然前面是条死路,咱们也只能走到底!”
黄叶先生在城东门“泰记”客栈包了个独院,他拒绝了欧阳世家用车相送的好意慢步从欧阳世家走回去时,天色已暮。洗手漱口之后,店家送上晚饭。黄叶先生身为名医,极注重养生之道,吃饭时间是固定的,因此店家早就做好晚饭,不等他吩咐就端了上来。
黄叶先生给过打赏,刚要举箸,眼前忽然闪过一点银星,落到他面前那盘青菜豆腐里。
他声色不动,筷子依旧伸出,挟起那粒碎银子,不过此刻已经被染成乌黑的了。
黄叶先生放下筷子道:“是哪位朋友示警?”
一个轩昂青年从梁上跃下,笑道:“先生精通医毒之术,区区小毒怎么瞒得过先生?晚辈多此一举只不过是想卖个现成人情,请教先生几件小事。”
黄叶先生听着刺耳,“阁下气宇不凡,怎地说话一副生意口吻?市侩气这么重?”
青年笑道:“晚辈本来就是生意人,我知道先生为人忠厚,一定不会泄露别人隐私,只好挟恩求报,因为我听说先生总是施恩于人,却不肯欠别人的人情。”
黄叶先生的神色更不豫,“阁下既然是有心算计,这个空头人情我不领也罢。”
青年道:“难道先生不想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黄叶先生道:“我自己会查,不劳阁下费心。”
青年道:“先生一出欧阳世家的大门就被盯上了,随后又来了三个人,现在他们都在我手里。”
黄叶先生道:“我若想知道他们的来历就得和阁下有所交换,是不是?”
青年道:“先生如果不做这笔交易,就永远别想找到这四个人。”
黄叶先生也不动怒,淡然道:“我不喜欢你这个人,不想和你打交道。天已晚了,恕我不留阁下用饭。”
青年愣住。
忽然一阵清脆的笑声从窗外传来,“三哥,菜中之毒无味无嗅、颜色浅绿,是毒神的招牌□□‘择生散’,黄叶先生在不注意时也许会上当,现在想必已经认出来了。毒神的□□千金难买,能搞到手的人不多,他只要去问毒神把‘择生散’给过谁就行了。”
青年皱起眉道:“你怎么来了?”
吴兰心轻巧地从窗外跳进来,眼珠灵活地转动着把黄叶先生打量一遍,嘴里同时回应着青年:“你又来这儿干什么?”
童无畏道:“我是为了公事。”
吴兰心道:“我和你正相反,我是为了私事。”
黄叶先生对吴兰心一拱手,“请问姑娘是何人门下?”
吴兰心道:“你以为我是你哪位朋友的门下是不是?”
黄叶先生道:“毒神研制的□□天下少有人知,能准确地辨识出来的人更少,除了我那几位老友,我想不出还有谁来。”
吴兰心道:“你的想法是对的,不过认出‘择生散’的人可不是我。”她对着窗外道,“喂,你怎么还不进来?”
窗外没有动静,童自珍从门口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神色,对黄叶先生长揖到地,“晚辈童自珍,天忌门下,拜见黄前辈。”
他一进门黄叶先生的眼就一亮,对他端详良久,既赞叹又嫉妒地道:“廖兄真有运气,竟收得如此高徒,他还好吗?”
童自珍黯然道:“先师已经去世两年了。”
黄叶先生一愣,脸上也不禁露出悲哀之色,“令师聪明绝顶,才智无双,难道真是天嫉英才,越聪明的人越被造物所忌吗?”
吴兰心急忙岔开话题,“我们这次来是想向前辈打听几味药。”
黄叶先生道:“什么药?”
吴兰心道:“忘我花、无根草、和泪血龙珠。”
黄叶先生道:“忘我花又称‘驻颜花’,极其稀少。二十年前‘女阎罗’辛夷找到过一株,不过还没开花,不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忘我花的幼苗很难活到开花,连我看了都没有把握养活它。”
吴兰心急忙问:“辛夷住在什么地方?”
黄叶先生道:“她住在云贵山区的深处,我不知详细地点。她是找上我家门让我看忘我花的,希望我能给她一点意见,可惜我没帮上她什么忙。”
“那无根草和泪血龙珠呢?”
黄叶先生道:“据说无根草能解百毒,但我只见于医书秘典,从没找到过活的无根草。至于泪血龙珠,只是传说中有这种东西而已,非但药性无法确定,连世上是不是真有这味药都没人证实。”
吴兰心一听这些话不由得垮下肩来,“说了等于没说!”
童自珍瞪她一眼,阻止了她接下来必会伤及黄叶先生自尊的抱怨,对黄叶先生拱手道:“多谢前辈赐告,往菜中下毒之人是欧阳世家的外姓杀手,至于他们为何要谋害先生晚辈就不清楚了。”
黄叶先生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我知道为什么!欧阳西铭死在海轻云的金花令下,这件事我只告诉了欧阳长亭姐弟,他们一定是怕我再告诉别人!”
童自珍也一愣,“先生怎么看出欧阳西铭死在金花令下?”
“三十年前我见过死在金花令下的人。”
吴兰心斜瞟童自珍一眼,喃喃道:“真巧。”
童无畏道:“欧阳世家想杀人灭口,先生打算怎么应付?”
黄叶先生道:“我人单势孤,扳不倒实力雄厚的欧阳世家,只有把欧阳西铭被杀的真相宣扬出去,一来气气欧阳长亭,二来消息走漏,他们灭口也没用了。”
吴兰心掩嘴一笑,“灭口是没用了,但他们恼羞成怒杀你泄愤也大有可能。”
黄叶先生道:“那依你之见呢?”
吴兰心道:“依我之见,你闭紧嘴巴找个名门大派作客一年半载就行了。”
黄叶先生诧道:“这是何意?”
吴兰心道:“杀手们有去无回,你又找了个名门大派庇护,欧阳长亭当然心中有数。一来顾忌对方的实力,二来怕你留了什么书信或告诉了什么人,再加上你也没把这件传扬出去,欧阳长亭自然不敢再冒险逼你,以免你急起来闹个鱼死网破。”
黄叶先生笑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考虑得倒很周全,只是这口气我怎么也咽不下去,我要到天圣君那儿去诉苦,包管此事传遍天下,而欧阳世家绝不敢到白玉京去杀我。”
童氏兄弟互望一眼,童无畏道:“我们能不能请前辈帮个小忙?”
“你说。”
童无畏道:“请先生不要把这件事传出去。”
黄叶先生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想让白云舟复出的消息传得天下皆知。”
黄叶先生又一愣,“你们也姓童,你们和童陛是什么关系?”
童自珍面露为难之色,他不善说谎,黄叶先生却偏偏是冲着他问的。
黄叶先生见他为难,脸色一沉,“你信不过我?”
吴兰心道:“前辈你能保守秘密吗?”
黄叶先生傲然道:“当然能!”
吴兰心道:“我们也能。”
此话一出,黄叶先生的脸色当然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
吴兰心笑道:“不是我们信不过先生,只是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件很难熬、很辛苦的事,先生少知道一点秘密,心情就多一分轻松。”她的笑脸如猫一般顽皮,却又带着春水般的温柔,对着这么一张天真烂漫的少女笑脸,黄叶先生又不好意思发脾气。
童自珍长揖于地,诚诚恳恳地道:“不是我们信不过先生,只是如果先生知道了内情,言语行动难免会露出痕迹来,也许会给先生带来麻烦,不如不知道得好。”
黄叶先生凝视他良久,叹道:“你若能一直保持着这种纯真坦诚的赤子之心,定有后福。我只问你,你们干的事童陛知不知道?”
吴兰心抢着回答:“他若是反对,我们还敢干吗?”
黄叶先生叹息一声,摇头道:“看来武林中又要有一场大乱了。”
童自珍道:“若先生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告辞了。”
“嗯,我也该用饭了。”
童无畏愕然,“前辈,这菜里有毒!”
黄叶先生笑道:“我已经知道菜里有毒,如果还被毒死,那就是真的该死了!”
童无畏三人告辞出来,童无畏对童自珍道:“黄叶先生既帮不上忙,你还是先去祁连山找冰魄精英吧,你在洛阳耽搁的日子够长的了。”
吴兰心道:“我也去!”
童无畏皱眉,“你背完那一百零七卷秘笈了?”
吴兰心嫣然笑道:“背完背不完有什么要紧?以后我如果想看,你们好意思不借吗?”她挽住童自珍的胳膊摇晃,“好嘛好嘛,带我去吧,你哥哥们都在为复仇的事奔忙,分出一个人照顾你就少了一份力量,你说是不是?”
童自珍叹了口气,他虽然给自己立下了“绝不对吴兰心心软”的规矩,但坚持这个规矩却不容易。
吴兰心一听到童自珍无奈的叹息就知道自己赢了,心中刚一喜,耳听童无畏道:“不行!千里之遥,孤男寡女多不方便。”
吴兰心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谁说我们是孤男寡女!小健小康不是人?再说自珍都愿意了,你管得着吗?”
童无畏回瞪他一眼,把童自珍拉到一边,“有她跟着你真放心?”
童自珍默然片刻道:“但有她跟着我就会有好心情,怕只怕活得太高兴,到我死的时候会不甘心。”
童无畏不满地道:“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以前从不让我们几个哥哥接近你,为什么唯独对她这么好?”
童自珍这次默然更久,“因为我知道她是个无情的人,如果我死了她也不会为我伤心。”
童无畏望着他惆怅的脸色,悠悠叹息,忍住一句话没有开口:吴兰心的无情既然让你放心,但你为何又若有所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