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刚知道薛涛笺只有红色一种,才疏学浅,惭愧惭愧.
快到山脚时吴兰心忽然停住脚步,前面是一片平坦的草坡,十几匹军马正在吃草,两个军汉坐在草地上,显然是看马的。吴兰心直直地走过去长揖一礼,“二位军爷请了。”
两个军汉急忙起身还礼,年纪较大的那个问:“先生有何贵干?”
吴兰心道:“我一时好奇想问问二位,如果走失了军马,你们会受何等处罚?”
军汉道:“我们不仅要赔偿马价,还得挨一百军棍。”
吴兰心露出同情的神色,“现在一匹好马要六十多两银子,数目不小啊。”
军汉道:“可不是。”
吴兰心微微一笑,“如果有人肯出五千两银子,你们肯不肯把这十几匹马卖给他?”
军汉笑道:“先生别开玩笑,谁肯……”他的声音突然消失,眼睛盯着吴兰心伸出来的手,那只手上赫然拿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吴兰心轻轻摇晃着银票,“怎么样?肯不肯?”
年长的军汉喉结上下滚动,说不出一句话,年少的那个已经一把把银票夺了下来,“当然肯!别说是一百军棍,二百军棍我也认了!”
吴兰心道:“我还要你们这两身军衣。”
年少的军汉一愣,“要军衣干什么?”
吴兰心笑道:“军马都是有烙记的,我如果不扮成军汉,又怎么敢在大路上骑着军马乱跑?”
年长的军汉已经在脱上衣,年少的也脱。
吴兰心拿过他们的外衣道:“我们只骑走两匹马,再过半个时辰你们把剩下的马赶得远远的,然后把自己揍得鼻青脸肿去向上司报告,说有一伙江湖人打劫了马匹。今天潼关附近的江湖人多,你上司多半相信,说不定连马价和军棍都免了。”
两个军汉大喜,连声称谢。
天色已暮,两个军汉在潼关道上策马而行,右边人道:“这招‘金蝉脱壳’外加‘栽赃嫁祸’非但把那些包袱甩掉,而且军马被劫,将军一定派兵捉拿,那些人可有苦头吃了。前面快到华阴县,咱们得放掉这两匹马,再改扮一次。”
华阴县城门快关的时候,一辆运货的马车载着一老一小两个搭便车的客人进了城,停在一家门面不大的客店前,小厮扶着老先生摇摇晃晃地下车,车夫接过小厮给的车钱喜孜孜地去了。
这两个人就是吴兰心和童自珍改扮,童自珍扮成个老学究,他身体虚弱,骑了半天的马早就疲惫不堪,一上马车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躺在柔软的床上。吴兰心就躺在他身旁,呼吸悠长而芬芳,仿佛月夜里、清风中的花香。
童自珍一惊而起,缩到床角。
吴兰心被他惊醒,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童自珍道:“你……你怎么……和我……睡一起……”
吴兰心一愣之后忍不住笑出来,“你几时见过老学究和他的小厮主仆分房睡的?小厮都睡在主人床边的地上。”她笑颜如花,“可是我其实不是你的小厮,你好意思赶我睡地板?”
她浓睡方醒,带着三分娇美、四分妩媚、五分慵懒,在这样的暗夜里、这种气氛下尤其令人心动。童自珍不由自主地又往床里缩了缩,“那……我睡地上好了。”
吴兰心斜睨着他,目光顾盼流离,神情似笑非笑,“我都不怕你了,难道你还怕我?”
童自珍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就算月光淡弱吴兰心都看得出来,又“噗哧”一笑,“算我怕了你,我睡地板。”她把自己的被褥拿到地上,扶童自珍重新躺好,替他掖紧被角,就象天底下最体贴的母亲、最温柔的情人,“现在已经没人监视,你好好睡一觉吧。”
她的笑容美如春花,语音比春天的呼吸更温柔,她活到现在还从没对人这么柔顺过。
夕阳、古道、东风。童自珍和吴兰心坐着新雇的马车穿过渭南城。
童自珍叹息一声,“看来今晚赶不到长安了。”
吴兰心对车夫道:“停车!”
马车停住,车夫回头问:“什么事?”
吴兰心跳下车,“不远就是新丰镇了,不怕赶不上宿头,我家先生想下车舒散舒散筋骨。”她抬起手来象是要拍向车夫的肩,半途却突然转向,疾如闪电般地点了他左右肩井、曲池四处大穴,车夫登时倒地。
童自珍吃了一惊,“他有什么问题吗?”
吴兰心道:“这位车把式出鞭如龙,单凭腕力就能把长鞭甩得笔直,赶了整整一天车动作还那么轻松,反而马匹一不听话他就手忙脚乱,岂非怪事?”她伸手在车夫头上一抓,竟把他的头发整个抓了下来,这个车夫竟然是个和尚!吴兰心笑吟吟地蹲下身,“和尚大师,你不在庙里念经却来给我们赶车,究竟是为什么?”
和尚怒目瞪她,紧闭着嘴。吴兰心叹道:“你不说我也不强求,新丰是个大镇,窑姐儿不少,只要有银子,就算脱光了和一个和尚绑在一起也一定有人干……”
她的话还没说完,和尚的脸已经由青转红、由红转白、最后胀成一片猪肝紫!
吴兰心笑得甜极美极,可惜戴着小厮的面具,和尚无法欣赏到。“和尚大师,你说还是不说呢?”
和尚全身都在哆嗦,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吓的,大吼一声,怒骂道:“你……你这妖女!”
吴兰心道:“对!我就是妖女!我马上就到镇上去挑个最老最丑的女人回来!”
和尚立刻闭上嘴,但眼睛瞪得更大,瞪得眼角都迸开了,流下一丝鲜血。
吴兰心恍如不见,直起身自言自语:“把你们绑在哪儿呢?是路口的大树上还是贞节牌坊上?”
和尚的眼里忽然流下眼泪,叫道:“我说我说!我是少林不色!本寺方丈请了京城名捕‘鹰眼’司空正追捕你们!你们在潼关几次改装易容都没甩掉他。”
吴兰心道:“那你们何不趁机抓住我们?我们已经甩掉了另外的几路人马,正是你们下手的好机会。”
和尚道:“你们几乎把我们也甩掉,司空正虽然又及时追上,却来不及通知方丈他们跟上,他虽然神目如电,武功却不高,怕擒不住你们。如果惊动了另外几路人马,局面就更不好收拾了。”
吴兰心道:“他现在在哪儿?”
和尚道:“他回头去找我师叔了,让我扮成车夫监视你们。”
吴兰心笑道:“这一招可不聪明,他难道看不出你不是这块料?”
和尚道:“他也说我不是这块料,但在渑池车行门口你们注意过他,他怕他亲自上场被你们认出来,而他身边又只有我一个,只能让我干。”
吴兰心道:“你们少林寺这次都来了些什么人?”
和尚道:“大方、大智两位师叔和不名、不胜两位师兄。”
吴兰心问:“你和司空正原定在哪儿会合?”
和尚道:“因为你们行踪不定,司空捕头让我沿途留下标记,他们随后追来。”吴兰心反复问他如何留标记,问了好几遍,确定他不是在说谎后点了他的昏睡穴。
童自珍问:“现在怎么办?”
吴兰心道:“咱们连夜赶路,我来赶车。”
童自珍在马车的剧烈颠簸中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被吴兰心摇醒,见她已经扮成一个三十来岁的紫酱脸汉子,一身劲装,低头看自己身上也是一副江湖人打扮,只不知是什么模样。吴兰心把他扶下车,夜风一吹,童自珍清醒了许多,深吸一口气,见夜空如漆、星光万点,已经是三更天了。
吴兰心道:“前面是长安城,你现在是个受了伤的江湖人,我送你投店。你吃了饭只管睡,最迟到第二天下午我一定去接你。”
童自珍有些担心地望着她道:“你是不是要回头去对付少林的人?”
吴兰心道:“你放心,我不会和他们硬拼的。”
天上无月,但童自珍仍然能看清吴兰心那双比夜色还黑、比星光更亮的眼睛,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倒底是什么的感情。
吴兰心用带子把童自珍缚在背上攀过长安城高耸的城墙,找到一家小客栈,把门敲得比擂鼓还响。老半天才有人语音模糊、不耐烦地道:“来了来了!”
睡眼惺松的店小二打开门正想喝叱两句,一见二人的装束睡意立刻去了一大半,话到嘴边又急忙咽了回去。吴兰心一副粗声大气的嗓门:“小二!还有没有干净上房?”
店小二忙堆起一脸笑纹,“大爷,真不巧,小店的房间……”他的语音忽地一顿,目光射在吴兰心手里足有十两重的银子上,立刻改口,“……只不过您老既然来了,怎么也得给您收拾出一间来。”
吴兰心哼了一声,抖手把银子扔给他,“银子赏你,快带我们去房间!”
小二急忙把他们引到一间最大最好最干净的房间,陪笑道:“大爷们还要点儿什么?”
吴兰心道:“去准备点饭菜,来碗热汤,不要酒。”
小二应声退下,不一会儿就端了几样小菜、两碗白饭和热汤来。吴兰心又掏出锭银子给他,“这里不用你了,如果我们不叫你,你就不许进这个房间,知道吗?”小二连声答应,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吴兰心对童自珍一笑,“吃完饭你就睡吧,我不在时你多加小心。”
童自珍看着她眼里妩媚温柔的笑意,心中又涌起那种不知名的感情,轻声道:“你……也小心……”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但语气中的关心之意却是明显的,吴兰心的心情忽然愉快起来,身子也仿佛比往日轻了许多,笑道:“这世上能杀死我的人也许有那么几个,但绝不是少林和尚!”轻盈地跃出窗外。
吴兰心回到城外,驾车回返,一直驶过灞桥天色才刚亮。她把自己易容成那和尚的模样在车上打了个盹儿,等路上行人渐渐多了才驱马南下,向蓝田而去。
大方、大智等与司空正一行五人跟着标记追到蓝田,沿途打听也确实有不少人见过如此这般的一辆车和一个如此这般的车夫,心中毫不怀疑。
他们一直追到蓝田城外,忽然一个卖水果的小贩拦住他们,“四位大师是不是从少林寺来的?”
五人都一愣,大方道:“你有什么事?”他这么一说,等于承认自己等人是从少林寺来的了。
小贩从水果篮里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块,“这是一位赶车的大哥买水果时偷偷塞给我的,让我转交给四位少林寺来的高僧和一位眼睛特别亮的大爷,还说你们会给我五两银子。”
大方道:“那是辆什么样的车?”
小贩道:“挺高级,黑漆车身、绿绒车帘。哦,后壁上用□□划了两个叉。”
大方问话时司空正已经把小贩仔细打量了一遍,见他手上生满老茧,绝非假装得出来,而且来来往往的人中偶尔还有一两个和他打招呼,显然他在这里卖水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笑道:“不错,那个赶车的我们认识。”掏出五两银子放在小贩手里。
小贩看着手里的银子,似惊似喜,想不到真有五两银子赚到手,忍不住问:“大师们还没有信要传给别人?”
大方苦笑,“贫僧没那么多银子。”
朱红的薛涛笺,发着淡淡的书墨幽香,上面只有一句话:有劳远送,不胜惶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全身无力,身子摇晃了一下,大智手疾眼快地扶住他,“师兄!你怎么了?”
大方道:“信上有毒!”
信笺从他手中飘落,落地时翻了过来,反面写了一行小字:速回少林,尚可有救。马车及车夫在城内吉祥老店,安然无恙、完璧归赵。
少林僧人和司空正相顾愕然,哭笑不得。
童自珍听完吴兰心的叙述也不禁好笑,问“你那封信上涂的是什么毒?”
吴兰心又笑了起来,“哪儿有什么毒?只不过是我特制的迷药而已,等他们回到少林以后大方也就该醒了。”
童自珍忽然沉默,轻叹一声道:“你虽然任性妄为,心地却还是善良的。”
吴兰心好象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我心地善良?这话如果让菊冰或是芦影她们听到一定会笑死的!”
童自珍道:“你虽然喜欢以诡计害人,有时也做得过分,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你生长的环境造成的,生长在那样的环境里,你应该比现在还坏十倍。”
吴兰心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以为你是谁?我是善是恶用不着你操心!”转身走出屋子,摔上房门。
童自珍愣住,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吴兰心默立风中,她是从最毒恶的地方走出的最毒恶的人,即使她不想变成一个阴险、狡猾的女人,甚至诈死逃了出来,但十六年的教育已经浸透了她的骨髓、变成了这样的人,如果她不以这种方式生活下去,她甚至不知该怎么活着。呵!她以为已经摆脱了无心谷,但其实还一直生活在它的阴影里。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拭去她眼角的泪滴,童自珍的嗓音柔和而又低沉:“外面风大,进屋去吧。”
吴兰心摇摇头,依偎进他怀里。童自珍全身一僵,怀里的人象春水一般甜美温柔,而他心里却象燃起了一把火,既感到甜蜜,又觉得恐惧;既想推开她远远地逃走,让起了狂澜的心湖平定下来,又想把她紧紧抱住,让两个人一起燃烧!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谁也没发现有双山鹰般明亮的眼睛正窥视着他们。
夜深了,吴兰心还睡不着,童自珍睡在另一张床上,呼吸均匀绵长,似乎是睡着了。
屋顶的瓦片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好象有只老鼠从上头跑过。吴兰心转头向窗户望去,油灯已灭,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纸将一方黯淡的微光投在地上。在这一方微弱的光影中有个一圆圆的黑东西,应该是一个人搭在屋檐上倒挂着窥视屋内。
吴兰心摸着腰间软剑的剑柄慢慢坐起身来,突地飞跃而起,剑光如练,直刺那颗人头!
这一剑非但又快又准,而且出其不意,但窗外那颗头的反应之快也出乎吴兰心的预料,剑光刚一闪起,那颗头就躲开了。吴兰心破窗而出,收住剑势一看,外面立着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背上背着银鞘金柄的长剑,竟是昆仑弟子!
童自珍也被惊醒,走出房来对少年拱手道:“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少年犹豫一下道:“祝飞鹰。”
童自珍道:“莫非是昆仑三鹰中的幼弟?”
祝飞鹰道:“不错。”
童自珍道:“人说昆仑三鹰,末者为最。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吴兰心却冷笑一声,“堂堂昆仑门下居然做贼,可真让人想不到。”
祝飞鹰脸涨得通红,怒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受少林大智禅师之托而已。”
吴兰心一惊,想不到甩掉了旧尾巴又添了新尾巴。
祝飞鹰道:“你们若是知道好歹,就随我到少林寺去。你们虽然做错了事,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应该不会太难为你们,如果你们负隅顽抗,可别怪我剑下无情。”
吴兰心一听这话就猜出他不知道自己盗了少林四宝的事,不然不会说出“不会太为难你们”的话来,在心里暗笑一声: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原来也这么爱面子!请人帮忙也不肯以实情相告。只要祝飞鹰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就好办。因此又冷笑一声,“你凭什么断定我们和少林寺之间谁对谁错?只听信一面之词难道也是你们昆仑派的作风?”
祝飞鹰一愣,大智托付他时语焉不详、言词闪烁,回想起来的确有可疑之处。他是个纯朴正直之人,不由得愣在当场无法作答。
童自珍对祝飞鹰深施一礼,“敝友言语无状,冲撞之处请祝少侠见谅。”
他说得诚诚恳恳、恭恭敬敬,祝飞鹰的脸色这才比较好看了些,道:“二位因何事与少林寺发生冲突?”
童自珍道:“此时更深露重,此地更不是谈话之所,祝兄胸中若有疑问不如等明日一早到在下房中细叙如何?”
祝飞鹰犹豫道:“这个……”
吴兰心冷嘲热讽:“人家祝少侠把咱们当贼办呢,无凭无据就要拘拿审问,还半夜听人家的窗根,这大概是侠义道的新风气吧?”
祝飞鹰脸上实在挂不住了,干咳一声,“在下不敢打搅二位的好梦,两位回房继续休息吧。”
回到房中,吴兰心笑道:“这个姓祝的还挺老实,居然被咱们几句话就打发了,看来他今天晚上要守在屋脊上喝一夜冷风了。”
童自珍道:“咱们在将近黎明时走。那时再过半刻就要天亮了,祝飞鹰如果监视着咱们,那时候也是他心理上最疲惫的时候,而咱们过了一夜还没有溜走,他八成以为咱们很有诚意解决问题,一定先回去洗漱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找咱们。这正是人心的弱点,一个人吃了九十九条河豚都没出事就会以为第一百条也不可能有毒。”
吴兰心眨眨眼,“如果祝飞鹰老实到家,这晚上根本没监视咱们呢?”
童自珍道:“他如果这么相信咱们,黎明时正是人们睡得最香的时候,他更不会发觉咱们偷偷溜走了。”
祝飞鹰在童自珍和吴兰心房间对面的屋脊上待了一整夜,坐得腰酸背疼、看得两眼酸涩。眼看天已将晓,远近都响起鸡啼声,心想不如回房休息一下、洗漱一番,等童自珍和吴兰心吃完早饭再去也不迟。
等他休息片刻、洗漱完毕、用过早饭去找童自珍他们时,却得到这间房的两位客人天刚亮就结帐走了的消息。店伙计还拿出一封信,“这是那位紫酱脸儿的客官留下来的,说今天早上一定会有个年轻公子来打听,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祝飞鹰一把夺过,拆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秀雅飘逸的字体,让人觉得这些字都仿佛能随风而去似的。
话只有一句:有劳守候,惶恐惶恐;不辞而别,恕罪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