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圣上即封黎庭烨为征南元帅,统兵三万,与征西大军兵分两路,同日出征。只不过相隔了一日,我的心情却完全变了,怀中的那面金牌似乎无比沉重,我想到南诏隐伏的危机,便感到心头急剧的不安。
月羽,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下了早朝我便去了她住的地方。她见我来,似乎有点意外,但随即很高兴,笑吟吟揽着我的肩一起进屋,坐在我身边道:“难得你肯来见我。”
我笑了笑,道:“走之前应该来看看你的,恐怕很久都见不着了。”
她面上浮起一个感动的神情,道:“青虹……”
我站了起来,走到棋枰前随手抓了一把棋子,又松手让它们“噼噼啪啪”地落下去,似是随意地道:“如果我能活着回来,自然还会再来看你。”
我眼角的余光却没有遗漏她的表情,果然在我料中,她一震,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当然会平安归来……”
我霍然回身看着她道:“我整天跟在黎庭烨身边,那么危险,恐怕很难不受波及吧。”
她失笑地摇了摇头,道:“你放心,一般的危险她自然会替你挡下来。”说着起身走到我身边,伸手拢拢我的鬓发,接着道:“我怎么会不顾你的安全呢。”我忍着默然不动。忽听她惊道:“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脖子上那圈青紫很明显,为了遮掩,我特地围了条丝巾,没想到这近距离下还是被她看到了。她拉着我到窗前,解下我的丝巾,顿时更加色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念电转,道:“是黎庭烨……”想到昨日的种种,说着不由眼角含泪。
月羽骇然道:“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她……”我想到她痛苦的喘息,掌心的鲜血,额头的冷汗,心头郁积的苦楚蓦然翻涌上来,顿时断不成句,泪水不受掌控般滚落下来。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无从分辨。看清了自己的心,丢弃了恨,看不透她逆来顺受的退让,却让我更加窒息。
月羽倒吸一口凉气,咬牙道:“她竟然……”我无暇顾及她想到哪里去了,却无意解释,只是被那突然爆发的情感淹没,以至于无法自拔。这情感面对黎庭烨的隐忍无法发泄,面对朝堂的争权夺利无处倾诉,却唯独在她面前,过去我一直信任依赖如姐的她面前山洪爆发了。也许我谈不上恨她,即使她利用了我,比起更深的痛苦,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青虹……”月羽的脸被悲戚的神态笼罩着,包括她注视我的眼,暗藏着一种激烈、痛恨的情绪,竟跟她平日的清冷疏离大相径庭。突然猛地双手将我紧抱,滚烫的唇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震惊,竟忘了反抗,直到她的唇紧紧贴合上我的,脑海中才蓦地似有一道电光闪过,猛然推开了她。
她脸色苍白如死,似乎连自己也不知所措,定定地看着我,喃喃着:“姐姐……青虹……我……”眸中滚下一串晶莹的泪珠。我第一次看见她哭。也仿佛第一次看见这个孤独的人的心,她曾说,我此生已许下心愿,只与青灯古佛为伴。她曾对我温柔细致,纵容溺爱,却狠心强取我的身体助云离复生,我以为那是姐妹之情,却原来错了。
我苦涩地笑了。云离,都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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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施舞一向平淡,镇静,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唯有见了我会温柔地笑,用手抚摸我的头顶,从来没有过失态。可现在面前的月羽,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愤怒、自责、矛盾、惊惶。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我心里对她再也怪不起来,反而涌上许多怜悯。或者,是自怜。
看着她的方寸大乱,我不由说了一句:“没关系,我很好。”这句话许是在说我不怪责她,许是在说我的伤无关大碍,不需她担心,不知道她明白了没有。可说完这句话,我被她勾起的悲伤却像咸涩的海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再也无法克制,我上前一步,仰起脸贴上她颤抖的嘴唇。
我只是需要一个吻,需要一个怀抱,需要一个爱我的人。
然而这个吻却如此苦涩。两个人的眼泪让它加倍苦涩。月羽哭得很厉害,吻得很笨拙,可也吻得很用心,很热烈,从我的唇到腮、耳根、颈,她的唇火烫火烫。可我却没有热情,渐渐地不回应,终于忍受不了眼泪的苦,在她要继续向下的时候,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了她。
她泪眼婆娑地问我:“你还恨我,是不是?”
“不,我不恨你,至少你曾经对我很好。”我摇了摇头,落寞地回答。
“我会继续对你好,青虹……语霁……一辈子。”她的眼睛里有种向往、热情、执著和认真,如同立誓。
可我却再摇了摇头:“你不是要对我好,你是要对云离好。”
这句话像一个惊雷,震碎了仅有的一点点幻想。她忽然面如死灰,颓然跌坐下去。我俯下身,揽住她的肩,轻轻道:“我要去南疆了,你保重。”
她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了我一会,突然似茫然地道:“他们擅使蛊毒。”
我轻叹一声。蛊毒……握她肩的手紧了一紧,无言而去。
云南乃白族聚居之地,以西洱河地区为中心分为六诏。六诏不相臣服,因曾向先朝及朝廷称臣,得天子恩赐,各颁一诏,即为六诏,计为蒙嶲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六诏势力大致相等,其中以蒙嶲、越析二诏地最大,兵最强,蒙舍诏稍弱。
如今作乱的正是蒙嶲诏的诏王蒙敛。蒙敛依附吐蕃,在云南侵扰多年,其余五诏因实力不及,备受欺凌却敢怒而不敢言。蒙舍诏的诏王张乐进不堪其扰,甚至提出退位,欲让位于从哀牢移民至蒙舍川的龙独逻。龙独逻雄才大略,自知实力逊于蒙敛,便主动依附我朝,遣子入朝请求保护,得封巍州刺史。蒙敛此乱,剑南节度使处置不当大败亏输,若非尚有龙独逻与蒙敛对抗,只怕云南早已全境陷落。
黎庭烨的征南大军此去便是要联合龙独逻,再设法借助其他五诏的力量,把蒙敛的力量击垮,并以此牵制吐蕃的军力,令我们双线的作战能够互为依傍,一齐取胜。但深入当地作战是十分危险之事,否则剑南节度使也不会以优势兵力反而败得如此凄惨。为此,黎庭烨紧急派人到云州召孔伯伯来助阵,有他的机关之术和威力无朋的轰天雷,我们取胜的筹码便大大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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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南军由蜀地进入云南境内后,便一直小心行军,一直到了永胜地界,却一直未得与龙独逻联络上,派出的信使皆如石沉大海一去不返。因蒙舍诏的位置本是六诏中最南的一个,信使要穿越蒙敛的地盘到达蒙舍诏,不啻难如登天。至此即离蒙敛的势力范围不远了,黎庭烨不敢贸然进军,只怕陷入蒙敛计彀,便令大军驻于永胜,另派使者绕道东南,冀能抵达蒙舍诏。但蒙敛精明,不轻捋征南军锋锐,却尽拣永胜近旁之地滋扰,逐步蚕食,亦图将永胜围困。
黎庭烨看穿了蒙敛的打算,趁蒙敛四出侵扰之际,集中精锐突击蒙敛北进的重要据点鹤庆。倚靠孔伯伯设计制造的攻城利器及威力巨大的轰天雷大获全胜,此役歼灭蒙嶲军一万余,将鹤庆收入囊中,与永胜成互援之势。
蒙敛吃了一亏,将兵力收缩至剑川,并看出己方在城池攻防战中同晋军的差距,转而依靠多山多水的复杂地形突施暗袭来抑制晋军的攻势,数仗下来,晋军亦折损不小。黎庭烨颇为恼火,却拿他无法可施,想必当日剑南节度使亦正是吃亏在此处。
转眼已过去月余。我在黎庭烨身边侍奉她生活起居,亦学习兵法谋略。其实她生活简朴,诸事都是自理,经过洛阳城郊之事后更似有意回避我,执礼恭谨,从不单独相处,说是侍奉她,却实在没做什么事。我便索性一心学习兵法,研究云南的山川地形,玩玩沙盘推演,她难得有些闲暇时便指点一二。
孔伯伯在军中地位超然,似军师又似工程总监,虽然亦有很多事忙,却总是纵我宠我,忙里偷闲地造些小玩意给我玩。他杂学广博,我便借口好奇,问了他许多蛊毒之事,他不疑有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这才知道蛊毒这东西远远不止我想的那么简单,据说最普通的便有十一种,蛇蛊、金蚕蛊、篾片蛊、石头蛊、泥鳅蛊、中害神、疳蛊、肿蛊、癫蛊、阴蛇蛊和生蛇蛊。制作方法千奇百怪,施毒方式更是匪夷所思,毒害之烈骇人听闻。我便把忧虑说了出来,恐怕蒙敛拿蛊毒来对付我们,孔伯伯听了哈哈大笑,道蛊毒只可暗害别人,在浩荡的两军对垒中却几乎不能有用武之地,我这才稍为宽心。
这日征南军前锋在剑川北又遇埋伏,伤亡逾二千,黎庭烨听完战报锁眉不语。我正在旁边摆弄沙盘,见她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下下敲击,似有心事难决,看她敲击之处正是巍山,心头一动便道:“派了那么多使者去巍山都杳无音信,不知是他们无法抵达,还是龙独逻也起了异心?”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目露讶异,似被我说中心事,沉吟一会才道:“当不至于,但联络不上便首尾难顾。此地高山峻岭,地形异常复杂,我军若要有所突破,其一必须寻一个可靠的向导,其二必须同龙独逻订下合击之谋。既然遣使者无用,大约只有我亲自走一趟了。”
我一惊,道:“三军不可无帅,你怎么可以离开?”
她道:“有孔谷主主持大局,短时日内应无大碍。我只需十日便可回来。”言辞决断,是不可扭转的了。
我断然道:“不行!”
她看着我,眼眸如一潭深水,却透着若有所思之色,道:“为何?”
我不由一时语塞,她便轻轻笑了起来,道:“圣上要你看着我。也罢——便带着你一道又如何?但这趟我是必定要去的。”
看着她目光中的志在必得,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她只要胜利,哪怕豁出命去,有时候我觉得她简直是在自毁。心头如裂帛般零落不堪,却昂起头道:“你明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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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深入白族聚居之地,我们只得作当地人装扮,黎庭烨作男装,我作女装,扮成一对行路的兄妹。一路行去,我才知道她此次云南之行的准备有多么充分,不但对白族的风俗习惯了如指掌,甚至能讲当地土语。加上绝顶的武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及时避开多起蒙嶲军关卡的盘查,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剑川,直达蒙敛的势力范围核心区域内,沿途亦顺便将蒙敛的军力布置暗记于心。
这日我们抵达一个村寨,还在田埂上时便见远处的院坝上火把通明,聚集了许多白族的男女老少载歌载舞,鼓点欢快,粗犷嘹亮的歌声在夜空中远远地播散开去。我不由好奇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黎庭烨道:“今天是白族一年一度的火把节,他们照例是要欢歌乐舞来庆祝的。”
我们走到院坝边上,便有热情的白族少女捧来美酒招待我们,当地民风纯朴大胆,更有许多未婚少女用火辣辣的目光跟着黎庭烨。其中一个大眼睛的白衣少女美目如丝,一直紧紧跟随着我们的脚步,见我们走到院坝中间,便撇下了原先一起跳舞的小伙子走到了我们面前,笑问道:“火把节你们怎么还在外面跑,不在自家寨上过?”一双眼睛将黎庭烨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我不敢开口,一向便是黎庭烨说话:“我阿爹病了,我们兄妹要赶去洱海的市集替阿爹买药。”
那少女笑道:“我阿爹是本村的村长,你们今晚可以住在我家。”
黎庭烨道:“多谢姑娘。”
那少女道:“我叫白兰。”
黎庭烨道:“我叫张龙,我妹妹叫张凤。”
我听她胡诌了两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心头有气,暗中掐了她一把,碰上她护身气劲,手指反而震得生疼。却见白兰笑问我道:“张姑娘几岁?”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黎庭烨代我答道:“她今年十六,生性害羞不爱说话,白姑娘见谅。”
白兰巧笑嫣然:“我今年十七,这么算来,我应该叫你妹妹了。
我尴尬地笑笑,点点头算是答应。白兰便亲热地挽起我的胳膊,引我们往她家走去,边走边道:“今年打仗,我们人口折了好多,赋税又重,家家日子难过,是火把节才得聚集起来,可哪比往年热闹。我大哥也被征到剑川去跟晋朝人作战,如今不知生死,家里就只剩我和十三岁的幼弟了,唉……你们寨上还剩多少男丁?”说着眉目间掠过一道愁色。
黎庭烨道:“全寨一半的男丁都被征去当兵了。”
白兰道:“张家哥哥,你怎么没有去当兵?”
黎庭烨道:“征兵那天我恰好不在家,后来阿爹又病了,剩下这个小妹妹怎能撑起一家生活?我就躲了起来。”
白兰拍手道:“你真聪明!”眼珠一转笑道:“这么说你还没娶亲?”
黎庭烨摇了摇头。白兰便岔开了话题,说说笑笑间走到山坡上一座竹屋前,向内叫道:“阿妈,我带了两个过路的朋友来家住一晚!”
便见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族大妈迎了出来,笑呵呵地道:“好呀,快进屋坐!”我们客气一回,进屋坐下。环顾四周,虽是简陋竹屋,却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齐整。待我们坐下,白老妈又殷勤地烧茶、端上面饼来。
我们正吃着,我偶一回头,见白兰拉着她母亲在灶边咬着耳朵说什么,白老妈听着不住点头,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堆了起来。我悄悄对黎庭烨道:“她们在说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黎庭烨低声道:“静观其变就是。”
那边白兰同母亲说完话便开门出去了,白老妈转身向我们走来,笑道:“张家阿哥订亲了没有?”
黎庭烨道:“还没有,大妈。”
白老妈道:“我家兰儿也还没有人家。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此话说得我和黎庭烨面面相觑,正在没理会处,白兰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束兰花,笑吟吟递给黎庭烨道:“张家哥哥,这个给你。”
黎庭烨眉心一皱,随即笑道:“多谢白大妈、白姑娘,我们兄妹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去洱海,想早点歇着了。”
白老妈、白兰同时一怔,白兰捧着兰花的双手便有些颤抖起来,我见她一直拿着花,便接了过来,冲她笑笑点头算是谢谢。白兰的脸色顿时如释重负,白老妈一见也大笑起来:“妹妹替哥哥收了也是一样。兰儿,还不快去寨子里叫你阿爹和弟弟回来。”白兰回头看了一眼黎庭烨,面浮红晕,转身兴高采烈地去了。
黎庭烨脸色微变,狠狠盯了我一眼,对白老妈道:“大妈,我同妹妹有些话要说。”便拉了我出门,沉声道:“叫你不要胡乱行事,你怎么就是不听?”
我莫名其妙被她责备,不由气道:“我一句话也没说过,你怪我做什么?”
她为之气结,似乎咽了一口气才道:“白族风俗,火把节这天,女子送男子礼物便是求婚,刚才她送我花……”我听到这里便觉脑袋里轰一声炸开,她下面的话便再也没有听到,吃吃道:“求婚……求婚……她向你求婚?”
她叹口气,摊开了手道:“你替我收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简直欲哭无泪,我就只是那么随手一收嘛……急道:“那现在怎么办,趁她爹还没回来,我们连夜走吧?”
黎庭烨摇头道:“悔婚是极大的侮辱,他们全族人都会出动来追我们。这倒是其次,若惊动了蒙嶲军,麻烦就大了。”
我道:“难道你要同她成婚?!洞房穿帮了不是更麻烦?”
黎庭烨沉吟一会,道:“如今只有拖延。”断然回身入内,对白老妈道:“大妈,我阿爹病得很重,所以我兄妹才要急着赶路去洱海买药。这婚事能否等我安顿好家里的事,再带礼物过来下聘?”
白老妈笑着连连点头:“贤婿说得对,理当先治好亲家的病再说。”
我见她答应了,便放下心来,又见她一口一个“贤婿”地叫黎庭烨,几乎把喝进嘴的茶水喷出来。黎庭烨无奈,又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怕我再闯祸,捂着嘴忍笑忍得好辛苦。
白兰把爹和弟弟找了回来,白老爹同黎庭烨叙了一阵家事、农事,亏她竟能对答如流,白老爹似乎对她极是满意,高兴得呵呵直笑。我在一旁看得又是骇然又是好笑。待白家人都睡了,我便同黎庭烨商量好,天一亮就告辞。
一夜无话。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忽然一阵喧闹,火光冲天。我从床上跳起来时,只见黎庭烨和白家人都已经聚集在院子里,一齐向山坡下的寨子里张望。寨子里火光四起,人群如蚁般乱窜,一队队头扎红巾的夷兵正手执钢刀将人们驱赶到寨子中央的坝子上。
我急忙赶出去时,便听白老爹焦灼地道:“糟了,诏王又在征兵了!兰儿,快带你弟弟和贤婿上山躲一躲!”话音未落,已有一队夷兵冲上山坡来,白老爹急得直跺脚,对儿子和黎庭烨叫道:“你们快跑,快跑啊!”
白兰带着弟弟惊慌失措地向山上跑去,我也待跟着跑,却被黎庭烨一把抓住动弹不得。转眼间那些如狼似虎的夷兵已冲了上来,拿刀架了白老爹、老妈的脖子,为首一人厉声道:“诏王有令,凡年满十三岁的男丁一律征召入伍!你家顺子合该入伍去守剑川了!”说罢凶眼在黎庭烨身上转了转,阴笑道:“你竟敢私藏了一名男丁,该当何罪?”
白老爹大哭道:“我年过半百,大儿子已被征到剑川,生死未卜,只剩这一个小儿子,这个是我女儿昨天才招的女婿,求诏王发发慈悲,放过他们吧!”
那兵首喝道:“诏王为了整个白族荣辱同大晋相抗,你竟敢诬蔑诏王不仁,真是罪该万死!”钢刀“乓”地一声出鞘,就待斩向白老爹的脖颈。
我的心“咚咚”急跳,差点惊呼出声,却眼前一花,黎庭烨已到了那兵首身旁,拿住了他的手腕,那钢刀便凝在半空落不下去。
那兵首大喝一声:“大胆!”
黎庭烨迅速松开了他的手,躬身低声道:“小人愿同大人回营,只求大人放过我岳父一家。小人同大人回去,大人也好交差了。”说罢往他手里塞了个银锭。她身形挡着,只有我站得近看到这举动,却着实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不由心急如焚。
那兵首将银子纳入怀中,眼珠子又转了几转,便“锵”地收了刀,喝道:“白顺子得病死了,现征得白家女婿壮丁一名,走!”那些夷兵们听了,便收回架在白家二老脖子上的刀,推搡着黎庭烨走了。
我急得几乎要跳起来,耳中却传来一缕极细的声音:“稍安勿躁,我隔日便回。”正是黎庭烨用传音入密同我说话,这才心头稍定,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后。
夷兵这一番侵扰强征走白家寨二十多口男丁,包括几名刚满十三岁的孩子,又掠走不少财货,烧了许多竹屋,寨子里人们哭天抢地,我也不禁心下凄恻。蒙敛在自己国境内已如此残暴,对其他五诏的压迫不知又该如何惨无人道。
晚间白兰才带着弟弟回到家里,知道黎庭烨被征了去,不由泪流满面,一个劲地埋怨自己不该只顾着带弟弟逃命,害她被抓走。我不敢说话,欲劝无从,又担心黎庭烨的安危,只得默默陪着。
第二天黎庭烨没有回来,我担心得食不下咽。白家人因为黎庭烨救了小顺,对我分外感激,照顾得无微不至。晚上白兰对我道:“小凤,你大哥为了救我家小顺去剑川,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可张老爹病得那么重,不能耽误,龙哥不在,只得我陪你去洱海买药,你看如何?”
看我沉默不语,她双眼便含了泪,又道:“我知道你在怪我们,是我家对不起你们。可既然我已同你大哥定下婚事,不管他回不回来,我都是你们张家的人了,我只想代龙哥尽孝。求你说句话,我们明日便出发,成么?”
这白族女子有情有义,我们骗她在先,看她如此愧疚难过,实在于心不忍。可我无论如何必须等黎庭烨回来,又不敢开口说话,急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她见我额头冒汗,忙拿张帕子替我揩揩,流泪道:“你小小年纪遇到这样的事,自然乱了心神,我不该这样逼你。这样吧,我去洱海买药,你暂时留在白家寨,有我阿爹阿妈照顾你,等我赶回来你再带我回家去,好不好?”
听她此言,我顿时松了口气,她去洱海再快也要三天,黎庭烨应该能回来了,便点头答应。她便也面露喜色,轻轻搂住了我,我听到她低声喃喃诵念:“求菩萨保佑龙哥,保佑龙哥……”
天刚刚破晓,白兰就收拾了行囊出发了,临行嘱咐白老爹、白老妈好好照顾我。而这日晚熄灯后,黎庭烨突然回来了。她对白家人说,新兵跟着运粮队一起去的剑川,在路上遭到晋军袭击,运粮队全军覆没,她趁乱逃了回来,白家人闻此喜讯自然欢喜不已。得知白兰孤身去了洱海后,黎庭烨便决定连夜启程追她回来,白家人又是感激涕零,于是黎庭烨便带着我告辞出来。
趁着夜幕的掩护,她带着我展开轻功疾行如风。我便问她:“你究竟是怎么回来的?运粮队是怎么回事?”
她道:“新兵五十余人杂在三百人的运粮队中一齐去剑川,押的粮草足够剑川三月之需,我便有心烧了这些粮草。先前他们防备周密无从下手,待离剑川二十里地时才被我找到个空隙,两颗轰天雷炸掉剑川的粮道,又一把火烧光了粮草。飞鸽传书孔谷主,叫他立即发兵来攻剑川,打蒙敛个措手不及。剑川粮道已断,若不出意外,十日必下。”
短短两日,她就做了这么惊天动地之事。若征南军就此攻下剑川,胶着的战事就能打开僵局。失掉北部的屏障,蒙敛只怕要暴跳如雷了。看着她平静的面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问:“那三百多人你都杀了?”
她目光直视着前方,眼神如刀:“焉能留下活口?”
虽然料到了她会如此回答,我却仍然一阵心寒。两军对垒自然不可妇人之仁,可那些善良淳朴的村民无辜卷入战祸,便如白兰的哥哥,这些人命又该由谁来填?思之不免难过,又痛恨起那掀起战乱的蒙敛来。
长久的沉寂后,黎庭烨忽然道:“我先打发走了那些新兵,让他们悄悄回家,择山林而居避祸。”
我呆了一呆,才醒悟到她的意思,猛一抬头看见她冷淡的眼光,不由心潮激荡。你原不必向我解释的,是么?可你却要解释。你对所有人都可以那么无情,却唯独对云离情深如海;你虽对我冷淡,却心细如发,肯耐心解释。那么,你对我毕竟跟对其他人不同,是么?我是否,可以这样解你?你的襟怀一时像春日般温暖,却又一时如冰山般拒我于千里之外,矛盾的表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事?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黎庭烨,她却始终不曾目光稍斜,依旧直视着前方,目如寒星。
这日过了洱源。沿途听人说起剑川的战事激烈无比,粮道被毁,蒙敛大怒,各地都加紧了对过往行商的盘查,我们只好拣些偏僻的小道而行。黎庭烨说我不会讲当地土语是个大麻烦,便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说话,加上在云南这几日来的行程我也暗中学习记忆,大部分腔调倒也模仿得八九不离十。可奇怪的是,我们一路上竟没有遇到白兰,或许是因为不敢走大路而与她错过了。
我便玩笑黎庭烨道白兰对她如何一见倾心,知道她被“抓”走后如何以泪洗面伤心欲绝,她却面无表情,似乎丝毫不为所动。我一个人自言自话了半天也逗不出她一句话,只得仰天长叹,黎庭烨你这副臭皮囊真是耽误了多少青春少女啊,你就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吗?
她这才霍然回头,双目紧紧地盯着我,眼底那股幽蓝转动得像一个漩涡,深深地将我扯了进去。末了,她唇角微微上扬,这个微笑妖异无比,缓缓道,你说得对,或许我该换成女装。
她居然说干就干,立即就钻进一个山洞去换装,片刻后出来已是一身裙钗。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着女装,第一次是在齐云塔,我见了女装的她便惊得昏了过去,那惊鸿一瞥几乎将我的魂魄都震碎。而以后对那一幕始终不愿忆起,便对她女装是何模样有些模糊不清。这次,她身着白族的女装明明白白出现在眼前,我才得以把她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
她果然是个女人,甚至可说身段婀娜,难怪我以前抱她腰的时候会觉得太细。可面前这人又绝不同于一般的女人,虽是素面朝天,却自有一股天然去雕饰的洁净气息,一身裙钗更掩不住那眉宇间的英气,反而似乎因了女性的装扮愈发显得夺人心魄,不曾稍减的锐利气势让人不由自动忽略了她的性别。
这样的她让我看得目瞪口呆。便见她抿唇一笑道:“怎么,我有那么美么?竟看得呆了。”忽然便如一阵春风拂面,可又伴着一下心腔的扯痛,嘴里无比干涩。
她自行到水边向那水中照着,一会摸摸发稍,一会理理衣襟,似乎对这个扮相很是满意。我站在一旁呆呆看着,心海翻波百味杂陈,突然醒悟过来,黎庭烨你是故意要我看这一幕的,你故意那般温柔地笑,作出女子姿态,你是故意的。
便冷笑起来:“不要在那里搔首弄姿了,明明不习惯还要做,你真会折腾自己。”回身便走,也不管她脸色是否会变得比碳还黑。
一路无话,直到在一眼山泉边休息,我们各自捧些泉水喝了,正吃着干粮,忽见黎庭烨身形一凝,神色戒备,便问:“怎么了?”
她道:“山上有人呼救。”
我侧耳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但我知道她必定不会听错。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她便提着我几个纵跃向山上奔去。接近一个林岗时,我才听到果然有个女子声音在喊;“救命!救命呀!”霎时间便上了林岗,只见地上有个大坑,似乎是捕兽用的陷阱,呼救声正是从坑中传出的。
黎庭烨将我放下,便跃下坑去救那女子。我趴在坑边向里一张,那女子见有人来正好仰起面来,一时四目交投,我不由失声叫道:“白兰!”原来那落入陷阱的女子竟是白兰。她见了是我,也惊喜地叫道:“小凤!你怎么在这里?”一回头正撞上黎庭烨,我心头叫糟时,已见她面容惨变,指着黎庭烨道:“你……你是张龙?!”